05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地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
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露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地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地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地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
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地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