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屋子里还有灯。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灯光本来很亮,现在即已暗淡了很多。
门还是像他刚才走的时候那么样虚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她是不是还在等我?”
他本来只希望丁香姨赶快走的,走得愈远愈好,但是现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里一定会觉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么样,假如你知道有个人在你的屋子里等着你,那么你心里总会有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时,发现家里已有人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陆小凤这样的浪子,才能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他实在不愿一个人走入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人,人还没有走。
她背对着门,坐在灯下,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着头——女人为什么总喜欢用梳头来打发寂寞的时刻?
看见了她,陆小凤忽然觉得连灯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年纪愈大,反而愈不能忍受孤独。
可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表现出来,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我总算活着回来了。”
“嗯。”她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走,看来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到分手的时候。”
她还是没有回头,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手?”
陆小凤没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个坐在他屋子里梳头的女人,并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长。
她还是在梳着头,愈来愈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头发来出气。
陆小凤眼睛亮了,失声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陆小凤承认。
“我实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个多情种子,见一个就爱一个。”
她终于回过头,苍白的脸,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我并没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难道反而想来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么冰山就一定也有脸红的时候。现在她的脸已经红了,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陆小凤,狠狠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说人话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偶尔也会说两句,却只有在看见人的时候才会说。”
——难道我不是人?
这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的眼睛当然瞪得更大。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你的样子看来虽凶,其实却是个很热情的人,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说我很热情?”
陆小凤道:“嗯。”
方玉香道:“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是谁说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算作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他的心实在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黑,脸皮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厚,只要做了一点点亏心事,还是会脸红的。
方玉香冷冷地看着他,又问道:“这两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陆小凤只有承认。
方玉香道:“现在她的人呢?”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里去了?”
方玉香道:“我刚来,我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叹道:“也许她生怕我回来时,也会变成了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种样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确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杀人的时候,眼
睛也总是闭着的。”
外面忽然有个人吃吃笑道:“果然还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为我上次杀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银铃般的笑声中,丁香姨已像是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的笑声虽甜美,样子却仿佛有点狼狈,连衣襟都被撕破了,看来又像是刚被猎人弹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却板着脸道:“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回来。”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这里,我当然非回来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时候我虽然生你的气,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表妹,还是对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们见面的机会总是不多,你总是喜欢跟大表哥在一起,总是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抛在一边!”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说得虽好听,其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
丁香姨道:“谁说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陆小凤一眼,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难道还会记得我们?”
两个人都笑得那么甜,那么好听,陆小凤却愈看愈不对劲。
就在这银铃般的笑声中,突听“咯”的一声响,方玉香手里的梳子,竟忽然间变成了一排连珠弩箭——一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齿,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过去。
丁香姨手里,也突然射出了七点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处要穴。
两个人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杀手,都想在这一瞬间就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对面的墙上钉着七点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却已远在七八丈外。
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你记着,我饶不了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声音就变成了一声惊呼,惊呼突又断绝,就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