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喜事里若没有酒,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
这句话当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说的,只可惜他忘了说下面的一句:
肚子里若有了酒,头就会疼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郭大路的头已疼得要命。
他当然已不是第一个起来的人——他刚刚发现睡觉有时也不能算是浪费光阴。
他起来的时候,林太平和那小小姑娘已经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一样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春天的花虽已谢了,但夏天里的花又盛开。
他们就站在花丛前,初升的阳光,照着他们幸福而愉快的脸。
他们也正和初升的太阳一样,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郭大路看着他们,头疼就仿佛已好了些。
燕七悄悄地走了出来,依偎在他身旁,一只手挽着漆黑的长发,一只手挽着他的臂,目光中也充满了欢愉和幸福。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生命实在是值得人们珍惜的。
过了很久,燕七才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另外两个人。”
燕七道:“谁?王动和……”
郭大路点点头,叹息着道:“我在想,不知要等到哪一天,他们才会像这样子亲热。”
燕七凝视着她的丈夫,良久良久,才柔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郭大路没有说话,在等着听。
他喜欢听。
燕七柔声道:“因为你在你自己幸福的时候,还能想到朋友的幸福;因为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你的朋友。”
郭大路眨着眼,道:“你错了,有时我也会忘记他们的。”
燕七道:“什么时候?”
郭大路悄悄道:“昨天晚上……”
他的话还未说出,燕七的脸已飞红,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只听林太平笑道:“想不到我们的郭大嫂居然还会咬人的。”
他们两个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正在看着这两个人微笑。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没有被女人咬过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作男人。”
林太平道:“这是哪一国的道理?”
郭大路道:“我这一国的,但你说不定很快也会到我这一国来了。”
小小姑娘的脸也飞红,垂下头道:“我去准备早点去……”
郭大路大笑,道:“多准备一点,也好塞住我们的嘴。”
现在正是早饭的时候。
湛蓝色的苍穹下,乳白色的炊烟四起。
郭大路抬起头,喃喃道:“这地方怎么忽然热闹起来了,是不是又搬来了很多户人家?”
林太平道:“没有呀!”
郭大路望着自山坡上升起的炊烟,道:“若没有人家,哪来的炊烟?”
林太平回头看了一眼,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道:“若有人家,也是昨天晚上才搬来的。”
郭大路道:“昨天还没有?”
林太平也在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道:“昨天下午我还到那边去逛过,连一家人都没有。”
燕七沉吟着,道:“就算昨天晚上有人搬来,也不会忽然一下子搬来这么多家。”
林太平道:“何况,这附近根本连住人的地方都没有。”
燕七道:“只不过露天下也可以起火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起火呢?难道真闲得没事做了?”
只听一人缓缓道:“你们在这里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出结果来的,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看。”
王动正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第一个迎上去,抢着问道:“你已经出去看过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烟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火。”
郭大路道:“谁起的火?”
王动道:“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王动道:“有两条腿的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这样问下去,问到明年也一样问不出结果来的,还是自己出去看看的好。”
王动道:“你早该出去看看了。”
富贵山庄的后面就是山脊,根本就无法可通,前面的山坡上,竟在一夜间搭起了八座巨大的帐篷。
帐篷的形式很奇特,有几分像是关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几分像是行军驻扎用的营帐。
每座帐篷前,都起了一堆火。
火上烤着整只的肥羊,用铁条穿着,慢慢地转动。
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将已调好的作料,用刷子刷在羊身上,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个母亲在为她第一个婴儿洗澡一样。
烤肉的香气,当然比花香更浓。
早餐的桌子上也有肉。
他们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本该都已经很饿。
但除了郭大路外,别人却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
每个人心里都有数,那些帐篷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搭在这里的。
这些人既然能在一夜间不声不响地搭起八座如此巨大的帐篷来,世上只怕就很少还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了。
燕七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又有麻烦来了。”
红娘子目中也充满了忧郁之色,道:“而且这次的麻烦还不小。”
燕七道:“却不知这次的麻烦是谁惹来的?”
郭大路立刻道:“这次绝不是我。”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还惹不起这么大的麻烦来。”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是小麻烦不断,大麻烦没有。”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这次麻烦是大是小?”
郭大路道:“若不是为了件很大的事,谁肯在别人门口搭起这么大的八座帐篷来?”
燕七道:“但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看不出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道:“你看不出?”
燕七道:“人家只不过是在外面的空地上搭了几座帐篷,烤自己的肉,又没有来惹我们。”
郭大路道:“你看没有麻烦?”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刚才是谁说又有麻烦来了的?”
燕七道:“我。”
郭大路道:“你怎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燕七嫣然一笑,道:“因为这地方太闷了,我想跟你抬抬杠。”
郭大路道:“我若说没有麻烦呢?”
燕七道:“我就说有。”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我想不跟你抬杠都不行。”
燕七笑道:“答对了。”
一个女人若想找她的丈夫抬杠,每一刻中都可以找得出八千次机会来。
但抬杠有时也不是坏事,那至少可以让看他们抬杠的人心情轻松些。
所以他们一抬杠,别的人都笑了。
红娘子笑道:“不管怎么样,至少人家现在还没有找上我们,我们又何必自找烦恼?”
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他们去找,烦恼已经进了他们的门了。
门外已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着件颜色很奇特的长衫,竟是惨碧色的。
他脸色也阴沉得像是衣裳一样,一双眼睛却黯淡无光,像是两个没有底的黑洞,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竟是个瞎子。
但他的脚步却很轻,就好像在脚底下生了双眼睛,既不会踩着石头,更不会掉进洞。
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脸色虽阴沉,神态却很悠闲。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阁下是不是来找人的?找谁?”
碧衫人好像根本没听见。
郭大路皱着眉,道:“难道这人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
墙角下的花圃里,夏季的花开得正艳。
这碧衫人沿着花圃走过去,又走了回来,深深地呼吸着。
他虽已无法用眼睛来欣赏花的鲜艳,却还能用鼻子来领略花的芬芳。
也许他能领略的,有眼睛的人反而领略不到。
他沿着花圃,来回走了两遍,一句话没说,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不过到这里来闻闻花香而已。”
燕七道:“他怎么知道这里有花?”
郭大路道:“他鼻子当然比我们灵得多。”
燕七道:“但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认得他,我怎么知道?”
王动忽然道:“我知道。”
郭大路道:“你知道?”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你说他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从帐篷里。”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的脸色仿佛很沉重,缓缓道:“因为别的人现在根本已不可能走到这里来,我们也没法子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那八座帐篷已将所有的通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动容道:“你是说他们在外面搭起那八座帐篷,为的就是不让别的人到这里来,也不让这里的人出去?”
王动不再开口,眼睛盯着外面的花圃,神情却更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也跟着他回头瞧了一眼,脸色也立刻变了。
本来开得正好的鲜花,就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全都枯萎。
嫣红的花瓣竟已赫然变成乌黑色的,有风吹时,就一瓣瓣落了下来。
郭大路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放的毒?”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难道这人是条毒蛇,只要他走过的地方,连花草都会毒死?”
王动道:“只怕连毒蛇也没有他毒。”
燕七道:“不错,我本来以为那无孔不入赤练蛇已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可是他和这个人一比,好像还差了很多。”
郭大路道:“还差很多?”
这句话并不是问燕七的,他问的是红娘子。
红娘子叹了口气,道:“赤练蛇下毒还得用东西帮忙,还得下在食物酒水里、兵刃暗器上,但这人下毒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呼吸间就能将人毒死。”
郭大路不再问了。
若连红娘子都说这人下毒的手段比赤练蛇高,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经无疑问。
现在的问题是,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把他们的花毒死?
这问题还没有答案,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很矮、很胖,身上穿着件鲜红的衣服,圆圆的脸上满面红光,好像比他的衣裳还红。
他也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神情看来也很悠闲。
这次没有人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却都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院子里的花反正已全被毒死,看他还有什么花样玩出来。
这红衣人,居然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在院子里慢慢踱了一圈,就扬长而去,非但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玩一点花样。
但地上却已多了一圈脚印,每个脚印都很深,就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郭大路叹了一口气,看着燕七问道:“我情愿让大象来踩我一下子,也不愿被人踩上一脚,你呢?”
燕七道:“我两样都不愿意。”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这人果然比我聪明得多了。”
他并没有笑多久,因为门外已又来了个人。
这次来的是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脸色也冷得像冰雪。
别人都是慢慢地走进来,他却不是。
他身子轻飘飘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人已出现在院子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有一道青虹般的剑光冲天而起,横飞过树梢,一闪而没。
树上的叶子立刻雪花般飘落了下来。
白衣人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长袍一展,向上面招了招手。漫天落叶立刻不见了。
他的人也立刻不见了,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了出去。
也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沉声道:“王动王庄主在哪里?”
两丈外的白杨树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褐衣老人,手里拿着张大红帖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他们六个人一排站在门口,就好像特地走出来让别人看的。
褐衣老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才沉声道:“哪位是王庄主?”
王动道:“我。”
褐衣老人道:“这里有请帖一张,是专程送来请王庄主的。”
王动道:“有人要请我吃饭?”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动道:“什么时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动道:“什么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动道:“那倒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错,的确方便得很,王庄主只要一出门,就已到了。”
王动道:“主人是谁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庄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动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专程送这请帖来?”
褐衣老人道:“礼不可废,请帖总是要的,就请王庄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请帖就慢慢地向王动飞了过来,飞得很稳,很慢,简直就好像下面有双看不到的手在托着一样。
王动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说道:“原来阁下专程送这请帖来,为的就是要我们看看阁下这手气功的。”
褐衣老人沉着脸,冷冷道:“王庄主见笑了。”
王动也沉下了脸,道:“刚才还有几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阁下认不认得他们?”
褐衣老人道:“认得。”
王动道:“他们是谁?”
褐衣老人道:“王庄主又何必问我?”
王动道:“不问你问谁?”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间,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着看了林太平一眼,这才发现林太平的脸色竟已苍白得全无血色,神情就仿佛王动那次忽然看见天上的风筝一样。
这些人难道是来找林太平的?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时候,王动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已看出,今天来的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点关系。
但也没有人问他,大家甚至连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为难。
郭大路甚至故意去问王动,道:“你说他刚才露的那一手是气功,是哪种气功?”
王动道:“气功就是气功,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王动道:“女儿红有几种?”
郭大路道:“只有一种。”
王动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因为女儿红已经是最好的酒,无论什么东西,最好的都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既然也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郭大路眼珠子转了转,道:“依我看,最可怕的还是刚才那一剑,那简直已经和传说中,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御剑术差不多了。”
王动道:“还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过御剑术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还差得多?”
王动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怎么忽然变得不讲理了。”
王动道:“你几时看见我讲过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们说的当然是废话,为的只不过是想让林太平觉得轻松些。
但林太平的脸却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甚至连一双手都紧张得紧紧握在一起,一个人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大声说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没有人开腔,但每个人都在听着。
林太平看着地上的脚印,道:“这人叫强龙,也正是天外八龙中硬功最强的一个。”
王动皱眉道:“天外八龙?刚才出现的那三个人全都是天外八龙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动道:“是不是陆上龙王座前的天龙八将?”
林太平道:“天外八龙也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两个人都笑了,郭大路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而且还得真快。”
林太平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紧握着双手,来来回回又转了几个圈子,突又停下脚步,大声道:“他们也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这就用不着他们告诉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着他,目光好像很奇特,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当然。”
林太平道:“我是谁?”
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一句话,但郭大路反倒被问得怔住了。
林太平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问
道:“为什么?”
林太平看着自己紧握着的手,道:“因为我就是陆上龙王的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王动面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惊的程度简直已和他听到燕七是南宫丑的女儿时差不多。
红娘子勉强笑了笑,道:“令尊纵横天下,气盖当世,武林中谁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我!”
红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太平咬着牙,道:“我只希望没有这么样一个父亲。”
郭大路皱了皱眉,道:“你就算很不满他替你订下的亲事,也不该……”
林太平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替我订亲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泪盈眶,垂着头,道:“我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离开我们,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郭大路道:“你……你一直跟着令堂的?”
林太平点点头,眼泪已将夺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问,也不必再问了。
他看了看燕七,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像陆上龙王这样的男人,甩掉个女人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被抛弃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亲,做儿子的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
每个人心里都对林太平很同情,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同情和怜悯有时也会刺伤别人的心。
现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许只有那小小姑娘一个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个人来陪林太平,但忽又发现这小姑娘脸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垂着头,咬着嘴唇,连嘴唇都快咬破了。
这纯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难道也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语,道:“他这次来,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会走,所以才先将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准备怎么办呢?”
林太平紧握双拳,道:“我绝不跟他回去,自从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我就已没有父亲。”
他擦干了泪痕,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坚决的表情,看着王动他们,一字字道:“无论怎么样,这件事都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今天晚上,你们也不必去见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为他要找的也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谁?”
小小姑娘道:“是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叱咤一世的陆上龙王怎么会特地来找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这种事有谁相信?
但看到这小姑娘的脸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变了个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视着林太平,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本来也是个很容易回答的话,但林太平也被问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这句话也是林太平刚说过的,她现在又说了出来,大家本该觉得很可笑。
可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边,郭大路几乎已忍不住过去握起她的手,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如此难受。
她还年轻,生命又如此美丽,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林太平已过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妨,我只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让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着,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你还是应该问清楚我是谁的。”
林太平勉强笑了笑,道:“好,我问,你究竟是谁呢?”
小小姑娘闭上眼睛,缓缓道:“我就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母亲未来的媳妇,但却是你父亲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紧握着的手也慢慢地放开,垂下……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下,仿佛已沉到他冰冷的脚心里,正被他自己践踏着。
玉玲珑!
她竟然就是玉玲珑。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真的事,没有人愿意相信。
这温柔善良纯真的小姑娘,真的就是那凶狠泼辣骄横的女煞星?
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脸上。
她垂着头,发已凌乱,心也似已碎了。
郭大路心里突也不禁有了怜悯之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是他母亲选中的媳妇,却是他父亲的仇人?世上哪有这么复杂的关系?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玩笑,但却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这样子的。”
郭大路道:“我还是不信。”
玉玲珑垂着头,道:“陆上龙王和我们玉家的仇恨,已积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发过誓,一定要亲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尽死绝。”
郭大路失声道:“你父亲是不是他……”
他不敢问出来,因为如果玉玲珑的父亲真是死在陆上龙王的手里,杀父的仇恨,就没有别的人能够解得开了。
玉玲珑却摇了摇头,道:“我父亲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再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郭大路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母亲……”
玉玲珑道:“我母亲不姓玉,姓卫。”
郭大路道:“姓卫?难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珑点点头,道:“就因为这关系,所以他才放过了我母亲,但他却不知道那时我母亲腹中已有了我,我还是姓玉的。”
郭大路叹道:“后来他当然已知道有你这么样一个人了。”
玉玲珑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着他,他在北边,我就不到北边来,他在南边,我就不到南边去。他的名气比我还大,我躲他,总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着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一个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珑道:“也并不太坏。”
郭大路道:“其实,你母亲本不该让你成名的,你如果真的是个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许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玉玲珑咬牙道:“那么样地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样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珑道:“但我们玉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人,玉家的声名也不能从我这一代断绝。”
郭大路道:“现在你母亲呢?”
玉玲珑默然道:“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
她咬着嘴唇,道:“她临死的时候,还怕陆上龙王不放过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珑点了点头,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够化解开我们两家的冤仇,只可惜,林夫人自己也无能为力,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将你许配给她的独生子,希望你们两家的怨仇,能从这婚事中化解。”
玉玲珑道:“我想她一定是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着林太平长叹道:“只可惜她的儿子,却不明白母亲的好意。”
玉玲珑凄然笑道:“下一代的人,总是不能了解上一代的好意,就连我也一样,我本来也一样不愿做他们林家的媳妇。”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还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过去。
林太平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僵硬,忽然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我?”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声道:“我当然不明白。”
玉玲珑咬着嘴唇,勉强忍耐着,不让眼泪流下,又问了一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珑身子突然颤抖,嘶声道:“好,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只为了我跟你说过,总有一天,要让你求我嫁给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已无法站稳。
玉玲珑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太平才咬着牙,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忽然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门里。
“砰”地,门关起。
玉玲珑也并没有再看他,但眼泪却已悄悄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