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郭大路与王动_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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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穷。郭大路尤其穷,穷得特别,穷得离了谱。

他根本不该这么穷的。

他本来甚至可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如果突然变穷了,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因为他笨,第二是因为他懒。

郭大路并不笨,他会做的事比大多数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譬如说——骑马,他能骑最快的马,也能骑最烈的马。

击剑,他一剑能刺穿大将身上的铁甲,也能刺穿春风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也许会赤手空拳跃入黄河捉两尾鲤鱼,再从水里跃出抓两只秋雁,为你做一味清蒸鱼、烧野鸭,让你大快朵颐。你吃了他的菜保证不会失望。

他做菜的手艺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厨之下。

他能用铁板铜琶唱苏轼的“大江东去”,也可以弄三弦唱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你认为他终生都是在卖唱的。

有人甚至认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么都会。

他也不懒,非但不懒,而且时时刻刻都找事做,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穷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镖师。

那时他刚出道,刚守过父母的丧,将家宅的田园卖的卖,送的送,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来闯一闯。

他当然不会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个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来值三百两一亩的田,他只卖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给穷亲戚朋友们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够让他买一匹好马,铸一柄快剑,制几身风光的行头,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

那时正是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于做很多事,也是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正也就是强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罗振翼,人虽未老,江湖已老,当然也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走在道上,总是特别小心。何况,现在正是春天,他这次保的镖又不轻。

可是保镖只靠小心是绝不够的,还得要武功硬,运气好。

罗振翼武功并不弱,但这次运气却实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两河黑道上最难惹的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不是两个人,也不是三个人、四个人……

欧阳兄弟就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作“欧阳兄弟”。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却简直比四十个人还难斗。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长刀,还可以同时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罗振翼也看不出。他刚躲过三支“锦背低头花装弩”、一筒“流星赶月袖中箭”,谁知欧阳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了一双子母寒针。

要命的针,从别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来。

罗振翼右肩上挨了两针,虽还不致立刻要命,但也只有等着欧阳兄弟来要他的命。

欧阳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这趟镖丢了,也只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快马驰来,马快人更快,马还未到,马上人已到。欧阳兄弟只看到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来,七八种暗器连一种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左右脉门已同时挨了人家一剑。

这半空中落下来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罗振翼对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这趟镖送到地头后,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一起回镖局去。

郭大路当然去了,他反正没什么别的要紧事。

他就算有别的要紧事,也会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武功不错,人缘也不错。

于是罗振翼就觉得奇怪,就问:“像郭兄如此高的身手,为什么不做镖头?”

郭大路也没问:“为什么武功高的人要去保镖?”

他只觉得做镖头也蛮威风,蛮有趣的。何况,罗振翼请他做的是副总镖头。

一个人初入江湖就做了副总镖头,的确够威风、够神气!

唯一令郭大路觉得遗憾的是,“中原镖局”并不是中原最大的镖局,甚至连第一流的镖局都算不上。

他等了好几天,才接到第一笔生意,而且还不是大生意,只不过是替人从开封押几千两银子回洛阳。

路不远,镖不重,又有这么样一位副总镖头,总镖头自然乐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养伤了。

还是春天,早上,镖车启行。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开始可真不错。

镖旗迎风招展,趟子手的喊镖声嘹亮入云,郭大路穿着紫罗衫,佩着乌鞘剑,骑在大白马上,春天的太阳刚升起,照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远处的春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树上衔泥做巢。

他心里实在觉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他只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几个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那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想露露本事、显显威风,而是为了想多交几个朋友。

朋友愈多愈好。他喜欢朋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岂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化他们改邪归正,岂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也不是那种一诺千金,豪气干云,随时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绿林好汉。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一伙小毛贼,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像饿了三天,身上穿的衣服到处是补丁,连刀都生了锈。

郭大路虽然失望,但既然遇见了,也没法子,只好先露两手武功,将他们先震住,再循循善诱,希望他们从此洗心革面,改过向善,做个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没了祖宗。

大家先被他的武功吓得呆若木鸡,继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个都表示决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们却身无一技之长,叫我们去做什么呢?不做强盗,只怕一家人都得饿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卖馒头,也总比做强盗好。”

“连一文本钱都没有,能做什么生意?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这些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确是天良发现的样子。

郭大路几乎也被感动得流泪了。

“没有本钱,这容易,我有。”

镖车里岂非有的是银子么?

本钱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向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两。”

大家千恩万谢,然后,忽然间就全部呼啸而去,远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这位恩公不但是大英雄、大豪杰,而且简直是个活菩萨、大圣人。”

郭大路心里也是热血沸腾,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愿意做强盗呢?”

等他的感情渐渐平静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镖车里的银子已被分掉一大半。

第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镖伙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瞧着他,谁也分不清他们这种眼色是将他看成什么?

是大英雄?大圣人?还是个大呆子?

镖银少了一大半,镖头当然是要赔。

郭大路回镖局的时候,心里虽有些不安,却还不太难受。

他有把握赔这镖银,有本事的人都有这种把握。

“我这匹马是二百八十两买来的,身上还剩下七百多两银子,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两了。先赔他们再说。”

剩下的呢?

“剩下的镖局先垫上,我用副总镖头的薪饷慢慢来还。”

中原镖局能请到他这样的副总镖头,以后名气自然会愈来愈大,生意自然会愈来愈好,他的薪饷当然绝不会少,很快就能还清的。

罗振翼一直在听着,听得目定口呆,听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还是很有把握,因为他觉得自己提出的这方法实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罗振翼会突然跪了下来。

罗振翼跪下来并不是要求他留下,也不是叩谢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你救过我,我替你赔镖银,就算还了债。像郭大爷你这样的人,我以前实在没有见到过,只求以后也莫要遇见才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里去呢?现在,他身上虽然还佩着剑,衣服虽然还是很光鲜,但大白马已没有了,剩下的几两碎银子,非但不能让他再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馆子,就算吃馒头,睡大炕,也维持不了几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会觉得有些恐慌,有点难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这么样有本事的人,还怕没饭吃吗,那岂非笑话?

还是找了家最大的馆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一个男人吃了顿好饭后,心情总是特别好的,何况还带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讨厌的人,在他眼中看来都会变得可爱多了。

所以他就将剩下来的银子全都给了很可爱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门的时候,他的口袋就变得和刚洗过一样,洗得又干净、又彻底。

下顿饭在哪里?简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无论什么事,到了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若就为明天的事担心,岂非划不来?

郭大路打了个呵欠,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他只忘了一件事。

客栈的门虽然永远是开着的,走进去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走出来的时候,就困难多了。

你袋子里若没钱,人家就不会让你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郭大路当然不会开溜,也不会撒赖,那怎么办呢?

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点着急了,在院子里兜了两个圈子,忽然发觉墙上贴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急征厨师。”

于是郭大路就做了厨子。

做镖头,连头带尾,他总算还干了半个多月。

厨子他只干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坏了三十多个碗,四十多个碟子。

别人居然忍耐下来了,因为郭大路烧出来的几样菜的确不错,有时候找个好厨子甚至比找个好太太还困难得多。直到郭大路将一盘刚出锅的糖醋鱼摔到客人脸上去的时候,别人才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只不过嫌他鱼做得太淡,要加点盐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三丈高,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你吃过糖醋鱼没有?你吃过鱼没有?糖醋鱼本来就不能做得太咸的,你知不知道?”

天下的厨子若都像你这么凶,哪还有人敢上馆子。

到了这种地步,别人就算还敢留他,他自己也耽不下去了。干了三天厨子,唯一的收获就是身上多了层油烟,口袋还是空的。

但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怕什么?

郭大路当然还是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事都能干,为什么要在乎?

问题是,干什么呢?

郭大路开始想,想了半天,忽然发觉自己会做的事,大多数都是花钱的事——骑马、喝酒、赏花、行令,这种事能赚得到半文钱么?

幸好还有一两样能赚钱的,譬如说,卖唱。

以前他唱曲的时候,别人常常会拍烂巴掌,听出耳油,还有人问他:是不是在娘胎里就已学会唱了?

也有人说:凭他的嗓子,凭他对乐曲的修养,若是真的去卖唱,别的那些卖唱的人一定没有饭吃。

郭大路虽不愿抢别人的饭碗,怎奈肚子却已开始在唱了——唱空城计。

于是他找了家自己从未上去过的酒楼,准备卖唱。

一上楼,店小二们就立刻围了上来,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赔着笑,哈着腰,问他:“大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天小店的鱼是特地从江南快马捎来的,要不要活杀一条来配三十年陈的绍兴酒?”

像郭大路这么样有气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结他去巴结谁?

郭大路的脸却已红得像是喝过三十斤绍兴酒了,“我是来卖唱的”,这句话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过了大半天,他才结巴地说了句:“我来找人……”话未说完,他已像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下了楼,夺门而出。

这当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只怪他自己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卖唱的。

“唉,原来一个人相貌长得太好,有时也很吃亏的,也许我长得丑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虽然是在叹着气,却几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镜子。

卖唱也卖不成,干什么呢?

“老天给了我这么样一双灵巧的手,我总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对自己的手一向很满意。

他看着自己细长而有力的手指,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一个落难的少年英雄,潦倒得在街头卖艺,恰巧遇着上一位老英雄和他娇媚的小女儿,对这落拓英雄的武功大为倾倒……”

结果自然是英雄和美人成了亲,从此传为武林之佳话。

“对,卖艺,就在街头卖艺,凭我这身武功,还怕没有人赏识?”

郭大路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只怪自己前两天为什么没有想出这好主意。

天虽已黑,街上还是很热闹。

郭大路选了个最热闹的街角,准备开始卖艺了。

但在开始的时候,好像还得先说上一段开场白。

说什么呢?

郭大路的口才并不差,不该说的话,他常常说得又机灵,又俏皮,只不过等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了。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别人是来看我的本事,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只要我本事一拿出来,还怕人不围过来看么?”

于是郭大路挽了挽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这街角上将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练了起来。

只见他拳起时如猛虎出柙,脚踢时如蛟龙入海,拳影翻飞,拳风虎虎,当真是每一招都有真才学,每一式都有真功夫。

但别人非但没有围过来,反而都远远地避开了,就算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站在屋角偷偷地瞧。

“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来,莫非有了毛病?”

郭大路本来练得还蛮得意,后来

才渐渐发现有点不对。

幸好他立刻恍然大悟。

“我练的是真功夫,一点花拳绣腿都没有,这些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好处来,好,我就再练点惊人的给他们瞧瞧。”

想到这里,郭大路突然一个鹞子现身,“砰”的一拳将后面的墙打破了个大洞,“呼”的一腿将街角系马的石桩子连根踢倒——他自己的裤子当然也被踢破了。

只听一片惊呼,满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几家店甚至将大门都上了起来,只因为街上来了个吃错药的疯子。

这就是郭大路卖艺的经过,他练了一趟拳,还加上一招开山功,一招扫堂腿,换来的只不过是条破裤子。

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像别的落魄英雄那么好听呢?

这实在没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听来很美,做来就不美了。

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饿着肚子,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了一觉。

他当然还可以上最好的馆子先吃了再说,上最好的客栈睡下再说,但我们的英雄虽然有些糊涂,却绝不赖皮。丢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贼,也得做大强盗,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贼。

这念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从他那已快被磨穿的肚子里来的。

“做贼也并不太坏,有很多劫富济贫的义盗,他们的故事岂非也一样能在江湖中流芳千古么?”

于是郭大路决定做强盗,当然是做个义盗、大盗。

这次他决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要做好一件事,还未开始时,就一定先得计划周密。”

要做个贼,该计划些什么?

第一,当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下手,这人一定要很有钱,而且为富不仁,如果是贪官污吏更好。

你抢了这种人的钱,别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拍手称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开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对象。

那是一栋坐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筑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钱。

房子距离市区很远,很偏僻,附近简直可说是荒无人烟,距离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坟场。

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绝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所有的条件都很适合,现在只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下手。

最合适的时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却等不及了,黄昏时就闯进了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三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得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屋子里,除了这张床、这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桌子和凳子都没有。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地跑,前前后后地找,这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却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摇头。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三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饼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长得本不算难看,只不过显得面黄肌瘦,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的确像是已饿了好几天。

但他睡的这张床,却不折不扣是张好床。

这空房子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样的一张好床?这人睡在床上干什么?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说起这地方,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么名?”

这人道:“你听见过富贵山庄这名字没有?这里就是富贵山庄。”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富贵山庄?这见鬼地方居然叫富贵山庄?”

这人道:“一点也不错,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耽在这种鬼地方干什么?”

这人清了清喉咙,道:“我不耽在这里耽在哪里?我就是富贵山庄第七代的庄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剑,忽又道:“你这把剑看来倒不错。”

郭大路道:“本来就不错。”

这人道:“看来总还值好几两银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来道:“好几两?你识货不识货?告诉你,这柄剑是我花一百多两银子买来的。”

这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说话的声音也响了,道:“你从这里下山,往左走,有家利源当铺,那里的朝奉虽然是个刮皮鬼,倒还很识货,你趁他们还没有打烊,赶快去,这柄剑至少还可以当二十两银子。”

他咽了口口水,接着又道:“当铺的斜对面,就是家老广开的烧腊店,做的烧鸭和脆皮肉都不错,隔邻还有酒卖。你当来银子后,就先买两只烧鸭、五斤肉、十斤酒,赶快送回来,我已经饿得很了,而且烧鸭冷了也不好吃。”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人,那表情简直就和罗振翼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吐出口气,道:“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剑当了,买酒肉回来送给你吃?”

这人笑道:“你总算听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想来干什么的?”

这人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来抢钱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强盗,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这人笑道:“你虽是强盗,我却是穷鬼,强盗遇见穷鬼,也只有自认晦气。”

郭大路瞧着他,忽然发觉这人笑得很可爱,甚至很妩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该自己把我这柄剑拿去当,自己去买酒回来给我吃才对呀。”

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还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连动都懒得动?”

这人叹了口气,道:“你想,我若是不懒,又怎么会穷成这样子呢?”

郭大路第三次怔住了。他以前实在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实在也拿这人没法子。

他居然真的将剑换了酒肉回来。

一条鸭腿、半斤酒下了肚,这人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这人道:“大路——你这人倒真的名副其实,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我叫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实在应该叫作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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