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叶米能够抱着书自己一字一字慢慢念了, 也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能做50以内的加减法了, 学校终于开学了。

学校是大柳树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合办的，就开在大柳树村生产大队的西边的大院里，听说很久以前是地主家的房子, 后来废弃了, 地方够大，稍微修整过后，就是小学了。

叶米没舍得背自己的新书包, 她生怕分给自己的桌子特别的脏，再把新书包给划破了。

她想着过两天再看看。

孟菲牵着叶米的手，把她送到学校那里，学校门口有专门接待家长的老师, 孟菲把叶米交到了老师手上, 不忘嘱咐她一句。

“要是有人想欺负你就说你爸爸是叶老三。”

牵着叶米手的那老师笑容就一僵。

慌慌张张把叶米带到了教室门口, 她就赶紧离开了。

老师是附近几个村里选出来的下乡知青,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米班上的老师叫做宋舒, 她脸上带着笑给叶米分派了座位，位子还挺不错, 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凳子是村民们提前从自己家带来的，桌子也就那么四五张好的，大部分都是下面两摞土痞子, 上面一张破木板，就那么几张好桌子，叶米那张就是好的。

叶米挺得意的。

其他小孩子就有不太高兴的。

这年头能被送来上学的也都是家里面条件还算可以的孩子了，也都是在家里面比较受宠的，一看到叶米能使好桌子自己却只能使破木板，顿时就不太高兴。

小孩子也是有攀比心的。

就有小孩子准备和叶米提意见，被旁边大柳树村的拉住了，窃窃私语。

“她就是叶米，她爹是我们村的叶老三。”

那些小孩子们顿时不说话了。

叶老三的名声不光是大柳树村，就算是其他村子里面也是知道的，早些年大柳树村和其他村子因为地界的问题打过不少仗，还没结婚的叶老三冲在最前头，那石头板砖是挥的虎虎生威，专挑疼的地方动手，逮着了就下狠手，不把人打到屁股尿流跪地求饶不松手，附近村子的都拿他来吓唬家里面不听话的小孩。

教室里陆陆续续又进来好些学生，每进来一个，宋舒就上前问他的姓名，然后拿着笔在手中的一张纸上一画，叶米看见那上面写的都是人名，估计都是这个班的学生。

她在那上面看见了传根和黄花的名字。

按照年龄来说，黄花今年应该是上不了一年级的。

不过乡下地方上学年龄没那么大的限制，早一岁晚一岁都无所谓，还有从来没上过学的，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那么多，反正横竖都是叶老太出钱，孙招娣生怕错过了这么个时候就得自己花钱了，便把黄花也报上了。

传根和黄花是最后才踏入班级的。

传根身上穿着的崭新的新衣裳和带五角星的书包别提多扎眼了，一屋子的孩子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瞅着他，传根心里面可得意了。

叶米不屑的看着他那洋洋得意的劲儿，想不明白这衣裳和书包明明都是卖妹妹换来的，传根怎么就能那么高兴呢。

这要是有人说给她钱要把叶鱼带走，她肯定会打他一顿的。

传根也被安排在了一张好桌子上，黄花作为他的妹妹，也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正好就在叶米旁边的。

传根故意把那新书包摆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上。

他心里面可得意。

总算是有一件他有而叶米没有的东西了。

叶米不想理他。

看一眼都嫌恶心。

宋舒带着一摞新课本走进了教室。

孩子们立刻就都在座位上做好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崭新的课本发到他们手里。

新课本发下来了，散发着油墨味儿，不算好闻，还有些臭乎乎的，和家里面那本边缘已经有些发卷，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发暗的儿歌书不一样，这新课本是崭新崭新的，上面的字儿特别的清晰，叶米都不怎么敢翻看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在上面留下一个脏手印儿。

她想着要拿回去给叶鱼看看。

她妹妹最喜欢躺在她怀里听她念书了，一听就能听好长时间。

她正翻着课本，就听见宋舒讲话了：“各位同学，课本都是根据前阵子的报名缴费表去公社里领取的，名额有限，交了学费的孩子才能领到课本，没有课本的同学，回去以后请尽快通知家里进行缴费。”

叶米下意识就看向传根和黄花，乐了。

他们两个就没有课本。

宋舒继续说道：“接下来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我们来上语文，没有课本的同学先和有课本的同学们看一本。”

黄花和传根就满脸不情愿的往她这边凑，叶米伸手一档：“你们找别人去，我可没有和别人看一本书的想法。”

传根可没想到他妈竟然没付学费，虽然没付学费没有课本的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他之前才刚刚因为新衣服和新书包被人羡慕过，这会儿却没有新课本，这种滋味儿可不好，被叶米这么一拒绝，传根就有些下不来台，总感觉刚才还羡慕的瞅着他的同学这会儿都在看他的笑话。

“老师说的，让我们看一本的！”

“老师说的是老师说的，我又没说过让你们这些没课本的和我看一本，找别人去。”

传根生气了。

“你，你不讲理！”

叶米也生气了。

“我怎么就不讲理了？”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宋舒走下来打圆场了。

她就没觉得这件事儿是多大的事。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吵了，那个，叶米同学，你看，大家都是同学，他们没有课本多不好啊，你就先和他们看一本，好不好？”

“不好。”

就算是老师，叶米也没准备退步。

本来这事儿就不怪她，二伯娘自己不交学费，害的传根和黄花没有课本，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儿，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妈妈交的学费，她的书，她不想和传根和黄花分着看，怎么了？

宋舒没想到叶米会这么说的。

她一下子就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宋舒其实挺单纯的。

她刚下乡就赶上了建小学的好时候，因为是同一批下乡知青里面年龄最小的，大家都有意照顾她，这个老师的名额顺顺当当就到了她头上，她就负责教一年级，村里面的大家都崇拜文化人，她也没吃什么亏，骨子里面就还有点儿稚气，平时没碰到事儿，她还能掩饰的挺好，冷不丁一下子碰到了叶米这样的，她是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就只能劝叶米。

“叶米同学，大家以后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好不好？”

叶米觉得自己的话讲的挺明白了，她就是不想和别人分看自己的课本怎么了，这课本本来就是她的，她愿意给看也好，不愿意给看也罢，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别人没资格替她做决定，就算是老师也不行，她狐疑的看向宋舒，总觉得这个老师不太聪明。

她爹都能弄明白的道理，她当人家老师的，弄不明白？

叶米就耐着性子和宋舒重新说了一遍。

“老师，你说的互相帮助它有个前提，就是双方都愿意，可是我不愿意，你这就是强迫；想要互相帮助的就找愿意互相帮助的，不想帮助别人的就自己一边呆着去，这不是就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硬逼着不想帮别人的去帮别人的？我不是针对传根，我就是不想和别人分看课本，不止是课本，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都不想和别人分，除非那人我很喜欢，我乐意，要不然别人替我拿给别人分享，我肯定是不高兴的。”

宋舒没想到叶米还能反驳她的，还能条理清晰的说出来这么一番话，她心里面完全没有被顶撞被冒犯的不痛快，反而觉得这种乡下地方能出来这么一个条理清晰的孩子实在是不容易，关键是叶米说出来的话虽然和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不太对，可细想起来又觉得意外的有道理。

这孩子挺聪明的，要是能接受好的教育，前途不说一片光明，也比留在乡下种地嫁人强得多。

宋舒心里不由得就偏心了叶米一点。

“……老师知道了，好了，老师不会再要求你和同学们分享了。”

幸好班级里有课本的不止叶米这么一个，宋舒又找了两个人，把传根和黄花安排了过去，总算暂时化解了矛盾，可以正常上课了，可是叶米的那番表现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宋舒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个个爱劳动。

她也用普通话朗读起了课本。

“老师，学生，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新村里，人人爱学习，个个爱劳动。”

一屋子的孩子们立刻纷纷露出惊异又向往的表情。

就连叶黄花，也不由自主的对这种奇异的发音产生了向往。

她偷偷用村里的方言小声念了一遍，又和宋舒的发音比较了一下，怎么都觉得还是宋舒那种听起来好听。

明明是同样的一句话，用这种发音一说，就好像不一样了。

好像很有文化很有水平的样子，和村里一下子就拉开了档次。

叶黄花就决定好好学学。

一定要学会这样子的说话方式。

宋舒念完了一遍，停下来看看孩子们的表情，心里面颇有一种成就感：“大家接下来跟老师一起朗读。”

孩子们顿时都起劲地跟着朗读，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

念了这么三四遍，宋舒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大家停了下来，准备挑一个同学朗读一便，听一听大家到底能不能跟上，她的目光扫过去，被她看到的孩子们都纷纷低下了头。

倒不是他们不会念，就这么几句话，还挺顺口的，一遍也就差不多背下来了，大家就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那发音，和老师的一比，总显得挺没有文化，拿不出手的。

叶米也没有出头的打算。

她一边念，一边就偷偷把课本往后面翻了好几页，看着上面的插图，心里面默念着拼音，已经看入了迷。

叶黄花可不知道叶米已经把目光放在了更后面，她只以为叶米是没有信心，说不出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想法，她第一个就举起了手。

就只有这么一个自发举手的孩子，宋舒当然就点了她。

叶黄花站了起来，心里面想着那么两句话，在下面跟着朗读的时候，她总觉得挺简单，可一旦站起来了，大家的眼神都刷的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了，叶黄花的那颗心顿时就噗通噗通乱跳了起来。

她紧张了。

宋舒看出了她的紧张，赶紧就安慰她：“黄花同学不要紧张，老师先给你起个头，老师，学生……”

叶黄花终于开口了，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声音都是发颤的，一张嘴就是一口纯正的地方方言：“老师，学生，学生，学生……叶鱼；新村里……人人都是王八蛋，个个爱狐狸精……”

教室里面哄的一声笑翻了天。

转眼就到了课间休息时间，宋舒抱着语文书哭笑不得的回到了教职工办公室里，和教数学的孙莎莎说起课堂上发生的事情，这么一堂课下来，其他学生她还需要看名单，只有叶米和叶黄花这两个名字，她是真记住了。

尤其是叶米。

“……这孩子口才了不得，思路也清晰，我觉得是个有天分的，也许我们两个高中生能在这里教出来一个大学生呢？”

孙莎莎也好奇。

她知道宋舒这位同志虽然有些天真，可从来都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能让她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个叫叶米的孩子应该确实挺不一样的。

村里小学是半耕半读的，上午读书，下午就去地里干活，农闲时候可以适当的多读，农忙时候要适当的少读，今天又是开学第一天，也就准备上一上午，两节语文两节数学，等到课间休息时间一结束，孙莎莎就带着课本往教室那边走去，一进门就先问了一句。

“哪位是叶米同学？”

叶米抬起头来看她。

孙莎莎就不说话，自顾自走上了讲台，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我是大家的数学老师孙莎莎，这节课我们来学习一百以内的数字的写法。”

太深奥的东西小孩子也听不懂，干脆就先从阿拉伯数字开始。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十以内的阿拉伯数字，接着又写出了二十以内的，停下了手中的粉笔，有意看了叶米一眼。

“有没有哪位同学看出了一定的规律？能够写出三十以内的数字的？”

叶黄花的双眼腾的一下子亮了起来。

来了！

这个她会！

这个她真的会！

别说三十，三万她都能写出来。

叶黄花再次举起了手。

哪里想到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举起了手，甚至就连她亲哥传根，都举起了手。

叶黄花气急了。

他们哪里会做这些？瞎举手和她抢表现的机会干啥？

她就和传根说悄悄话。

“你又不会，你瞎举手干什么？”

“谁说我不会的？”传根不高兴了，“就这么简单，有啥难的？十以内是那样的，二十以内的是1开头后面跟其他数字的，三十以内的不就直接是2开头跟着其他数字的了吗？”

叶黄花大惊失色，不由得喊出了声。

“你怎么就会做这个呢？”

不应该啊！

她是重新来了一次的，这些表现的机会应该都是她的才对，怎么这些孩子也都发现了这个规律的？

上辈子她可是思考了整整三个月，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些数字应该怎么写呢。

举手的人多了，孙莎莎就没有叫叶黄花，而是随便叫了两个名字，这两个孩子欢天喜地的上去了，拿着粉笔扭扭捏捏的写了，虽然写的和蚯蚓爬的似的，那答案也都是对的，叶黄花看着黑板，想着今天的语文课，心里面突然就觉得有些慌。

也许，也许这个上学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那，那她还能考上高中吗？

她，她得赶紧让孙招娣给她出学费买课本的。

————

第一天的课程结束了，叶米抱着叶鱼，给叶鱼念她的新课本。

那新课本，黄花和传根想看一眼她都不给看，到了自家里面，生怕叶鱼看不见，她专门就放在叶鱼面前，从第一课开始给她念，叶鱼是真能听懂，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米的新课本，心里面觉得总算是长了见识。

她还没见过这个时候的语文课本呢，看着和她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也没什么变化，还是画着彩图，配着拼音，可是这里面的内容就要比她小时候的深奥多了。

好多故事她都是第一次听说，好多插图都是第一次看，叶米声音也好听，讲故事也生动，叶鱼听得津津有味。

恨不得明天就能走会跳，能说会唱，和姐姐一起去上学。

她心里面到底想的什么，叶老三和孟菲都不知道。

他们两个就看着大闺女一回家就抱着小闺女一起学习，小闺女还看不懂，傻乎乎的盯着画着图画的课本瞧，呆愣呆愣的，别提到底多可爱了。

这闺女，傻点儿也挺可爱的。

叶老三看了她们一会儿，和孟菲说道：“我今儿去了一趟城里，打听到县城里的黑市了。”

孟菲顿时就警惕起来：“你可别做傻事。”

“我不傻。”叶老三赶紧站起来拉着她坐下安慰她，“我就是想啊，你看，这老百姓自己做生意，从原来皇帝老子的时候一直到咱们农民翻身做主人的时候一直都没断过，咱们县城都有了，人家其他地方没道理就没有的，这什么东西多了就成了气候，我觉得这老板姓自己做生意早晚得放开。”

孟菲不说话。

“现在咱家里没条件的，也没到需要冒险的地步，我就是觉得吧，咱们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知道，这消息太不准了要人命，我总觉得咱这个国家还得有大变化的，你想想，往前推十几年二十年，谁能想到老百姓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你不用说了。”孟菲把手从叶老三手里抽了出来，反过来握住叶老三，“过几天你去一趟城里，把家里的钱都带上，去黑市看看，弄一台收音机回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在抖。

一台收音机，少说也要八九十块，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真的是一大笔钱，叶老三为什么要关注这些对于农村老百姓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的新闻消息？

都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问题。

她何德何能能嫁给这么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叶老三拍拍她的手，岔开了话题。

“闺女，第一天上学，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没被人欺负吧？要是被欺负了就和爸说，爸去揍他爸！”

“没什么大事儿啊。”叶米想了想，“就是那个黄花，真讨厌，她妈妈没有出学费，她没有课本，老师本来还想让她和传根和我看一本的，被我用理说服了。”

说到没有课本，叶米突然有了个想法。

她问叶老三：“爸，你会写字吗？”

基本的生活上的字儿应该是没问题的，叶老三没把话说太死：“什么事儿？”

“我想请你帮个忙。”叶米终于舍得把叶鱼放下了，一溜烟儿就跑到叶老三跟前，叶鱼眼睁睁看着她的视野转了一圈儿，从书上的彩图变成了叶米肉乎乎的下巴，又变成了她看的最多的屋顶。

“我们班的同学们好多都是没课本的，老师说没课本就得交两块钱学费去买，我想着他们的爸爸妈妈又没有我爸妈这么好，肯定是舍不得，要不然那天报名的时候不就直接交了吗，爸，你这几天帮我用草纸抄几份行吗？我想拿到学校里面去偷偷卖了，一份我卖五毛。”

“你这是掉钱眼里去了啊？”叶老三苦笑不得。

“成，我就给你抄几本，卖多卖少都算你自己的。”

“那你就先给我写三本吧，妈也给我写三本，凑个吉利。”叶米撒娇道。

叶老三佯装生气：“怎么，爸给你写还不够啊？还得让妈给你写？”

“哪能呢，你可是我亲爸，我这不是怕你写的太多了伤了手吗。”

叶米搂着叶老三撒娇。

叶老三满意了。

叶米冲着叶鱼吐了吐舌头。

她才不会告诉她爸是生怕他写的太丑了拿不出手，不好卖钱呢。

这是自己找揍。

作者有话要说：　　叶鱼：啊啊啊啊啊——（我想长大，我想看书，我不傻）

叶老三：准是饿了。

孟菲：尿了吧。

叶米：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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