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见着凤姐这粉面薄怒的模样, 禁不住扑哧一笑, 见着凤姐又要动怒,方才止住笑,且正容说道:“扬州那边的节礼, 你可备好了,往日府里虽有旧例, 但今年却与往年不同,咱们家添了丁, 扬州那边送的礼比往年厚, 咱们回的礼也该比往年厚实些,才像个话儿。”
凤姐听了贾琏这话,嫣然一笑, 只说道:“这哪还用你亲自交代, 你不说,我也知该问老爷太太们讨声话儿再办这节礼的事儿。只是说起这事, 我倒有话, 想问问你呢?”
贾琏脱了外裳,听见凤姐这话,只随口道:“什么话?”
凤姐方起了身来,一边接了贾琏递来的衣裳,一边笑说道:“我查了府里往年的旧例, 外头的亲戚往来还好说,都是公中走的成例。可扬州那边却不一样,老太太私下添的且不说, 单这公中的例,便乱的不像样儿,今年多,去年少,竟是年年不相同,这样还罢了,帐本上乱一乱不打紧,只要送出去的东西没差,咱们两家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可我昨天去库里翻摆设,竟瞧见了老太太前年送给姑妈的红玉香炉,后来又翻了一回礼单子,这,我不问问你,怎好自做主张?”
贾琏听了,眉头深皱,他心里隐约起了几分猜测,只是想想又觉拿不准,摇头道:“这事儿倒不好说,你再去库里翻一翻,瞧瞧还有旁的落下没有,我再嘱咐人打听,看底下人怎么说?”
却说王夫人听得赖嬷嬷这么一说,心里越发奇怪,只忙忙追问道:“上头的吩咐?是何人吩咐的?”
话儿还未落,外头的丫鬟便打起帘子道:“尤大奶奶来了。”
王夫人一听,心头一动,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只笑道:“快请了珍哥儿媳妇进来。”
说着,又见宝玉在一边闹乏了,似是要瞌睡了,便让奶娘丫鬟抱着宝玉到里间里歇息去。
一时尤氏进来行了礼,又见赖嬷嬷也在一旁陪坐,因笑道:“嬷嬷可好,昨儿我打发人送的东西可收着了,怎么近日也不到我们那府里去坐坐。”
赖嬷嬷忙笑回道:“奶奶就是太和气了,就连我这样的老糊涂都时时刻刻惦记着,成天打发人赏东西。托主子们的洪福,老婆子如今好得很,只是怕扰着太太奶奶们,不敢多进来。”
赖嬷嬷这话一出,尤氏便笑了,只说道:“嬷嬷这话说的,什么扰不扰的,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自是该我们敬着些,闲时进来逛逛,陪老太太说说话,到府里转转,有什么怕不怕,不都是这一家子人,谁还敢委屈嬷嬷不成?”
听得尤氏这话,赖嬷嬷也不禁笑了,只笑道:“奶奶既这么说,明儿我少不得过去讨杯茶喝,只奶奶别嫌老婆子卤愫谩!
尤氏忙笑说不敢,一时丫鬟重又上了茶了,王夫人捧起新茶,轻吹了吹,打量了尤氏一眼,方开口道:“你从哪儿过来?可去见过了老太太没有?”
尤氏忙回道:“已是去见过老太太了,特意过来给婶娘请安。”
王夫人点了点头,面上略露出一丝极其和气的笑意,又品了一口茶,方又说道:“我听说,近日里你们那边又出了一桩新闻,是怎么回事,你是个好性儿的,但也不能太和软了,该劝劝珍哥儿,还是要劝劝,否则这事情传到外头,还不是你的错处。”
尤氏一听,面色便是一僵,半晌也说不话来。赖嬷嬷瞧在眼里,忙起身转圜道:“太太哪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珍大爷虽然淘气,但也不是那不分好歹的人,不过是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小东西在中间作怪罢了。眼下那府里大老爷不在,才由得他们闹一闹,待大老爷一回来,有他们吃苦喊天的时候,和大奶奶有什么相干的?”
赖嬷嬷这一番话一出来,尤氏的面色方好看了些,只拿帕子捂脸道:“婶子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大爷那脾气,若是肯听我劝的,我能不说么?就为着老爷压他在观里抄经的事情,不知在家闹了几回了,我劝了几次,没得好话不说,反落了一身埋怨……”
王夫人见尤氏伤心落泪,忙上前劝住了,又拉着尤氏到身边坐下,问道:“我倒也恍惚听人说过这事,只是不大真切,正想寻人仔细问问,不想你就来了。可是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尤氏抹了抹泪,只咬牙骂道:“不知是哪儿来的野道士,山精野怪混出来的杂种!哄着我们家老爷,一会炼丹一会烧火的,在观里折腾也罢了,谁管是烧丹还是炼火呢,不过费几两银子图老爷乐呵一场。谁知那野道士见着丹炼不好,便张口编着谎话说,是我们大爷不好,老爷才炼不出仙丹,成不了仙。平日无事,老爷见着我们大爷就是三句离不开打骂的,这么一来,哪儿还有好的,成天儿抓着我们大爷到观里抄经念佛,偏我们大爷又是那性儿,这一年上不知挨了多少打骂。他挨了打,自是要寻地方寻人出气的,我……”
说到后面,尤氏竟呜呜哭了起来,看的王夫人心里颇不是滋味,一时只在一旁叹气不止。
赖嬷嬷瞧着,心里也不大自在,忙劝道:“那府里的大老爷素来便是如此,眼下修了道了,还算缓了脾气了,若是以前,珍大爷哪天少了三顿打去,一声恼了,哪是打儿子,生生竟是在打贼。眼下大老爷一心修道,难免做出些糊涂事,纵是珍大爷说话他不听,还有蓉哥儿在呢,太太使唤蓉哥儿多往观里走走,大老爷瞧在孙子的情面,自是要给珍大爷留些颜面的。”
尤氏被赖嬷嬷这么一劝,心里倒好受了些,只止了哭,对着赖嬷嬷含泪点了点头。
王夫人在旁见了,不免心下一软,一边儿递了茶盏给尤氏,一边儿说道:“若是这样,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瞧着还是该劝劝大老爷。纵是管儿子,也没有让儿子跟着抄经的理儿……”
话还未完,宝玉不知怎么哭了起来,王夫人心中一紧,忙忙起身到了里间,从奶娘手中接过宝玉,轻声哄着。
好不容易将宝玉哄得又睡了过去,方扫了这屋里的丫鬟婆子一眼,盯着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冷声道:“你们是怎么当的差事,好好儿的,宝玉怎么哭起来了?”
李嬷嬷当下打了寒颤,伸手就给了站在旁边的丫鬟一个大耳刮子,只骂道:“睡不醒的贱骨头,站着也能睡着,你家祖坟都埋在困龙山下是不是?”
骂了丫头,李嬷嬷又腆着脸儿上前朝王夫人解释道:“都是这丫头不好,替宝玉打扇子也不用心,眼下这时节屋里难免有些小虫子,宝玉又是个觉浅的,被虫子一叮,难免疼醒过来。”
王夫人听着李嬷嬷这么一说,忙仔细看了看宝玉全身上下,见宝玉手上起了两个红疙瘩,一时心疼的没法,只一连声儿吩咐李嬷嬷道:“这样不中用的小蹄子还留着作什么,还不快让人领了她出去。”
却说贾赦正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的郁闷着,肩膀忽被人一拍,贾赦唬的失魂落魄,一时回转身去,才见得拍他肩膀的人乃是他衙门里的同僚左通政何大人。
贾赦不觉长出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得那何大人道:“贾大人,你方才那话说的不对,这立储之事,怎么能算家事,这是国事。这朝廷里外的情况,贾大人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张口就说是圣上家事呢?”
贾赦顿觉头疼,他那弟弟已经够迂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迂腐的,只要知道些人情世故的,都明白贾赦说这话纯粹是敷衍而已。
他一个通政司参议,五品小官,在京里一捏一大把,头上虽有个爵位,可爵位是世袭递减的,值当个什么,若说祖上的功勋,倒是有一点,可也快被子孙给败光了,贾赦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哪来的底气去搅合立储的事,他才不想被下任皇帝和这任皇帝同时惦记上呢。
想着,贾赦皱了皱眉,只笑道:“何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
听得贾赦这么一说,那何大人满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赦瞧着,只得笑了一笑,且问道:“何大人,可知圣上驾临通政司是为何事,午前圣上不是才赐了御膳下来,足见心情甚好,怎么眼下……”
那何大人正愁着没话可讲,听见贾赦这么一问,方忙忙道:“听说圣上今日是从国子监过来,接了几个请愿立储的上书折子,顺道儿往咱们通政司看看罢了。”
贾赦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国子监里虽说有些混日子的闲人,但本朝开国不久,眼下学风还算刚正,那里头的学生大多都是些迂夫子,皇帝走这一遭估计被气的够呛。
贾赦正想着,忽听得何大人又道:“贾大人今日也得了赏赐,这宫里的御膳倒是不差,今天送来的鹅掌,我吃着倒极入味,比外头几百年的老字号也不差多少。”
贾赦闻言,就是一愣,鹅…鹅掌?不是熊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