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元春被选进宫, 王夫人在心里盘算着,以她女儿的品貌家世和根基, 不知道会给安排到什么样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指婚已经完毕,都没有元春的名字。正当他们焦虑的时候, 宫里来了个小太监传旨,告诉他们,元春被留在宫中了。
府里急了,忙打听元春进宫后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否则怎么明明是入宫参加指婚纵使或者权贵的采选,怎么留在宫中了, 成了第一拨里的人了呢。只是那个传旨的小太监也不知道缘由, 只知道元春被皇后点名留在了她的兴庆宫。
这下府里更慌了,担心元春是不是得罪了皇后,不然她一个小小的采女怎么入了皇后的眼,还被点名要了过去。忧心皇后此举会不会对府里有什么影响。所以府里急得四处寻门路, 打听其中的情况。花了不知多少功夫, 耗费了多少钱财,请托了多少人情,最后还是贾母出面,仗着和北静王府老一辈的交情,请托老太妃进宫帮着打听。
老太妃不负所托,进宫之后把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待听说皇后是此举并没有为难府上和元春的意思,相反是听闻元春出自荣国府, 而且还有个衔玉而生,颇有来历的弟弟,所以就把她挑到了身边,并不是就这么一直留在宫里,过几年,一定会给元春找个满意的对象。
北静老太妃说的清楚,可是听到贾府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知道他们怎么脑补的,竟然理解成皇后看中了元春,有意将她许给皇子,之所以把她要过去是为了放在眼前看看品行。贾府的人听了立刻转忧为喜,觉得元春好造化。荣宁两府的人虽然在外耀武扬威的,但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府里现在的情形,元春嫁给皇子可不够资格,不用说正妃,就是侧妃都不够格,除非做个妾室。
元春勉强嫁给宗室子弟也不过是血缘较远的,不敢想皇家直系血脉的。但是皇后的举动给了他们一个念想。元春在皇后呆上几年再出嫁,因为是被皇后教导过的,身份无形中高了几分。再由皇后做主,元春给母族势力低微的皇子做正妃还是勉强可以的。若是能够进入皇后膝下的几位皇子府中,正妃身份不够,为侧妃,也不错。退一步讲,就算不能许给皇子,将来从皇后指婚的对象也差不了。元春在兴庆宫里呆过,背后有皇后站着,比此次皇帝采选指婚还要体面,她在婆家的底气十足。至于元春那时是否过了婚嫁年龄,谁会在意这一点。
不管元春最后花落何处,贾家都会从中得利是显而易见的。阖府对元春满口称赞,都说她生的时辰好,是个有福气的。王夫人听了虽然面上不显,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而由于老太妃话里提到了皇后娘再说元春的时候提到过宝玉,贾母和王夫人她们一致认为是宝玉衔玉而生的名声传到了宫里从而引起皇后对元春的看重,这还没长大呢,就帮到了姐姐,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福荫,若是长大成人之后岂不是更不得了。因此本来就疼宝玉的贾母更是因此把宝玉捧在的心尖上。
王夫人虽然为女儿元春有了好前程而开心,可是府里的事却让她笑不起来。府里的花销只有增多不见减少的,而产业又不比旧时,收上来的银钱若是精打细算,倒也勉强持平。可是今年却不能够了,前一阵子因为打探元春的消息四处托人,花了一大笔钱。又临近年关,府里因为元春的事情,人情往来又多了几家,又增加了开销。
贾敏送来的年礼依旧都是些光鲜亮丽的样子货,拿不上价钱,而且比旧年的例还要薄了几分。尽管贾敏解释为因为皇上整顿江南官场,所以府里收入大不如前,所以减了年礼。这话王夫人是不相信的。林海是从三品的高官,深得皇帝信任,江南那么变动,林海还不是在盐政上做的稳稳的,盐政上的差事又是天下有名的肥缺,怎么会没钱?
当初贾敏在林家无子,能依靠的无非是贾家。所以每年送往贾家的三节两礼都是极重的。现在有了儿子,底气足了,娘家再好也比不得儿子,所以要给儿子留着罢了。虽然明白,可是王夫人也没办法,她怎么总不能硬生生的去和贾敏要银子,何况就算要,贾敏也未必肯给。恨得王夫人在心里盼着贾敏生的儿子赶紧死了才好。
让王夫人郁闷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贾琏和她不复以往那么亲密了,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渐渐的和她疏远了。贾琏以要管理自己的产业为由,再也不像以往出面帮着她打理外面的事物。先不说王夫人是个内宅妇人,不好抛头露面处理外面的事物,何况府里袭爵的毕竟是贾赦,虽然没分家,可是在处理有些事情的时候二房出面终不如大房出面名正言顺。
以往贾赦撒手不理,王夫人好歹还有贾琏这张牌,不管贾琏是与大房生分还是与二房亲近,在别人的眼里,他都是大房的人,行事自然代表大房的意思。偏如今这张牌不听使唤了,因此王夫人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不在那么顺利,觉得有些掣肘。
只是王夫人也找不到理由继续支使贾琏,毕竟以前贾琏在家无事,到她这里帮帮忙也是正常。如今贾琏忙着管理他从父亲手里拿过来的产业,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有时整日都不在府中,王夫人就算想找人都找不到贾琏的人影。不过王夫人也没想到贾琏竟然这么厉害,竟然从贾赦的手中把韩氏的陪嫁抠了出来。当年的事情她知道的一清二楚,韩家把韩氏的嫁妆交到给韩氏的几位陪房掌管,等贾琏大了交到他的手中。可是事情过后没多久,老太太就找了理由把那些陪房给打发了,从而使嫁妆落到了贾赦的手中,这事自此往后再没有人提起。
王夫人觉得东西落到贾赦的手中,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等贾琏长大了,知道这件事,那些东西不知道被贾赦败的还能剩下多少。没想到贾琏竟然知道的这么早,因此韩氏的陪嫁虽然花费了些,可是到底还剩下大半。其实王夫人是不愿意贾琏拿到产业的,不仅是因为如此一来,跟前少了贾琏这么一个帮手,更是因为如果贾赦手中有钱,那么他向公中伸手要钱的次数就少些。否则,单公中支应贾赦的花费,一年不定要多花费多少银子呢。还是因为她少了一项收入。
贾赦花钱如流水,虽然公中有份例,可是也不是可以无限取用的,当他手中一时周转不开的时候,就会拿些古董字画珍宝玉器出来,到她这里折现。虽然比外面当铺价钱高,但是比市价低至少十分之一。况且有些珍品有钱都没处买去。王夫人已经谋划着该如何将贾赦手中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抠”出来了,谁承想贾琏横空出世,拦劫了她的财路。
久不联系,多年未上门韩家人再次登门。当年的事贾母是在韩家人跟前打了保票的,如今韩家人上门讨要,贾母少不得要出面把贾琏之母的嫁妆从贾赦的手中要出来,当着韩家的面交到贾琏手上。韩家自从那次大闹过后,两家再没有来往,对贾琏也一直不闻不问,所以王夫人怀疑这次韩家上门,根本是贾琏找来的。因为他直接向贾赦索要母亲的陪嫁未得,否则韩家哪里会这么突兀的上门,而且来了之后径自就讨要韩氏的嫁妆。
不只是她这么想的,就连贾母也作如此之想,因为当年旧事,贾母不喜韩家,所以,经此一事之后,贾母对贾琏态度不如以往。对王夫人来说,此乃失财之后的意外之喜。王夫人甚至怀疑,贾琏并没有像他在贾母面前保证的那样,除了这一次,再不和韩家来往。她也曾起过抓住贾琏和韩家私下里往来的把柄给贾母,让贾母彻底厌弃了他这个孙子。
只是想了想,王夫人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就算贾母再厌弃贾琏又如何。看贾赦就知道了,依旧改变不了贾琏将来会袭爵的事实。因为当年的事情本来就是贾家理亏,贾琏身为韩氏所生之子,和外祖父家来往实属正常,闹开来,也算不上忤逆之举。而且如果她那样做了,那么一直在贾琏面前的好二婶的形象就不复存在了。对她并没有太大的益处。
其实王夫人不知道,在贾琏的心中她早就不是那个慈爱的二婶了。而且在贾母对贾琏的态度有所改变的时候,察觉到了的贾琏对贾母也很失望。贾母什么都知道,而且当年还曾经给韩家做过保证,可是之后的行事以及若不是贾敏告知于他,他没看出贾母有像保证一样行事的意思。他恐怕会被瞒一辈子,或者知道的时候,父亲早已经把陪嫁败尽,已经晚矣。
贾母根本从来为他这个孙子考虑过。或许在她看来,东西不管是在贾赦的手里,还是在贾琏的手里,都是一样的,肉烂在一个锅里,反正都是一个贾字。贾母的态度让贾琏明白了为什么韩家至此之后不曾上门探望过他,因为怕连累到他,在这个爹不亲,娘不疼的宅门里,他的生存条件很大一部分是取决于贾母态度。贾琏不喜读书,和韩家这样满族子弟尽读书的书香世家的表兄弟,在相处中不免有些不自在。不过贾母的举动和态度无意中推近了贾琏和韩家的关系。
不过王夫人在头疼,这年也还是要过的。她庆幸的是薛家送往自家的年礼不但没有少,而且还比旧年加厚了两成。感觉自家亲戚给自己作脸的王夫人为这,在贾母面前有意无意的炫耀了几次。虽然没有直接拿薛家和林家相比,但是话里暗含着这个意思。不过被贾母一句“林家做官的,每年的收益靠的不过是那几个固定产业的收入和俸禄过日子罢了,都是有定数的。哪里比得上是商户的薛家,多开几个铺子,那财源就滚滚而来。你这个作嫂子的就多包涵点。”
贾母对贾敏送来的年礼比不得往年没什么意见,只要给她的那份并没有少证明女儿心里有她这个母亲就够了。贾母的话讲王夫人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不来。话听着是好听,表面是夸薛家有钱,但是一个“商”字就把薛家的光鲜全都剥落下来,指出了其中的卑微地位。纵使有钱如何,难道能够为官的林家相比?王夫人憋着一肚子气回房,心中对贾母的言语不以为然,觉得贾母没见识。
王夫人是看不起商家,但是她从来没把薛家和一般的商家相提并论。薛家是皇商,在她看来,能和皇家有联系,沾上了皇家,自然要尊贵。再说,当日祖父给妹妹定下薛家亲事的时候,父母都不满意,将一个嫡女嫁入到商户人家,可是祖父曾经说过一句“薛家是皇商,而且是能够和王家并成为四大家族的,王家嫁过去一个嫡女并不亏。”
后来妹妹嫁入了薛家,这些年下来,两下里书信往来。薛姨妈在信上曾经提到过,薛家吃的用的,一点不比她做姑娘在家的时候差,甚至有过之而不及。虽然金陵不曾有什么公卿侯爵,可是也有一些积年的世家大族,这样的人家和薛家也常走动,每每有什么事情从来都不忘记下帖子请她。而且在和金陵的各地方官员太太们来往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小看过她,甚至还有些官眷露出巴结之意。
这些言语让王夫人更加觉得皇商和一般的商家不一样,地位堪比做官的人家。不过王夫人不知道,被她高看一眼的薛家此刻正陷于困窘之中。薛家的家主薛俭面沉似水,从外面回来直奔书房。早已经等在那里的管家薛铮给薛俭见过礼,在他落座之后,忙道:“老爷,从几个月前铺子里走了不少总管、买办、掌柜的和伙计,虽然后来新请了些,又从其它铺子调任过去不少人,但是终究不比原来的老人,这大半年,有些铺子根本没有生息,反而往里倒赔了不少钱。而且人手上还有短缺,这翻过了年,又有好多总管和掌柜的要重新续约,老爷可有什么打算?”走掉的那些人都是在通政司有职的。
有什么打算?薛俭黑着个脸,他能怎么办?叹了口气道:“按照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不等薛铮说话,就往外撵他:“你先出去,让我自己呆一会儿。”薛铮等了老半天没想到就等出薛俭那么一句话。就家里现在这种情形,哪里还能按照老规矩来办?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两句,就见薛俭撵人,他看了看薛俭疲累的脸,摇了摇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起身向外走。
薛铮离开后,薛俭身子向后,靠在太师椅上,望着雪白的墙顶,拍着额头,深深的叹了口气。烦呀!从他涉足家业的时候,就进入了通政司。说句实话,薛俭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不仅是因为觉得藏在暗处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非君子之为。更是因为这个差事拦阻了他科举之路。薛俭爱读书,曾想过通过科举出仕,怎奈考了几次都未中。后来父亲就不让他考了,让他接掌祖宗留下的基业。起初,薛俭觉得经商并不耽误他科考,所以也就应下了。而后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祖业乃是通政司这一摊子,在知晓通政司存在的那一天,薛俭的科举大门就永远对他关上了,在通政司中担任职位的人不允许参加科举。
薛俭接掌家业后,不知道怎地,义忠亲王知道了他的职司,派人联系上了他。薛俭虽不堪,可是也知道要忠于皇帝的,况且他也不认为义忠亲王能够成功。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也没直接回绝义忠亲王,只是敷衍着。再后来,皇帝膝下几位成年的皇子也知道了他的存在,分别派人来和他交涉。他动了心。在他看来,将来位登大宝的皇子一定是这几位皇子中的一位,若是如此,那么他不但拥有从龙之功,家族一飞冲天不说,而且还可以摆脱这种老鼠一般的生活。所以就把宝压在了几位皇子身上,顺便偶尔帮义忠亲王一把。
起初薛俭并没有注意,等到他收到皇上要收拾义忠亲王消息的时候,忽然发现,在帮几位皇子做事中,本来应该及时传递给皇上的消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延迟送出。一心不可二用,因为专心于皇子身上的投资,对义忠亲王羽翼的监视松懈不少,而且再加上他有时偶尔也帮义忠亲王一下,从而被义忠亲王在江南,在他的身边发展出不小的势力。执掌通政司的他竟然没发觉,真是失职!
担心皇帝怪罪的薛俭,忙给几位皇子写信,请他们帮着求情。得到皇子们保证的他安心下来,又开始帮着他们结交大臣(被林海认为是托人给他求情。)。可是薛俭没想到他这么费心费力的时候,最后竟然被皇子们给卖了。若不是最后关头,他见机不妙,上京面见皇帝,磕头求饶的时候,将这些年来帮着几位皇子所作之事全都禀报给皇上,而且把他的小心思也一五一十的讲给皇帝听,因为说了实话,从而得以被皇帝网开一面,逃脱了性命、
薛俭在椅子上轻轻挪动了一下,挨了六十大板早已结痂好了的身体似乎又痛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只是虽然保住了命,可是通政司却被皇帝收了回去。初始被皇帝收回去的时候,他是高兴的,毕竟保住了家里皇商的资格不是,何况本来他就不喜欢通政司的工作。薛俭拖着挨了板子的身体向皇帝谢恩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看着他那讥讽的眼神。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手里没了通政司,只顶着着个皇商资格的薛俭在这大半年里尝尽了人间冷暖。早年间和他称兄道弟的豪门世家,再看他的时候,高高在上,甚至带着几分蔑视。而本来行商时候需要打通的关节一下子增多了不少,而且旧有的例钱也增多了不少,遇到的刁难也越来越多。官宦人家的请帖送到家里的越来越少……
何况原本以商铺中人身份活动的通政司中的人因为他职务的取消,离开到往他处,从而使府中的好多的商铺运转不开,甚至有些不得不关闭。年下往来的人家的年礼,旧年他送出去多少,收回来的大多相平。如今好多旧日往来的士绅回过来的年礼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更简薄。就连他上门拜访,都不像以往一样的待遇了。……
妻子也察觉到家中的变化。对薛姨妈的疑问,薛俭不好说实话,只能以今年铺子走了不少老人,生意不好做,他在外面得罪了人之类的言语搪塞过去。薛俭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么些年家族因为执掌通政司,虽然位列商籍,但是一直被人高看一眼,以至于他得意忘形,竟然忘记了商户地位的低贱。哪怕是皇商,虽然和皇家有粘连,比一般的商户地位要高,可是到底还是脱不了一个商字。如今,就算他力挽狂澜,将家中的生意全都盘活。纵然还有贾王史三家照拂,可是家族的地位也今不如昔。若想提升家族地位,那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膝下的子弟科举入仕。只是想到膝下的蟠儿,又是一阵头痛。
蟠儿虽是他的血脉,可是顽劣异常,性情奢侈,言语傲慢。送到学堂启蒙,一本《三字经》,至今未曾认全,背熟。偏他母亲对他溺爱非常,每每他想管教一番,都拦在前面,指望他出人头地难了。转念想到虽年纪幼小,可是已经能够看出长大之后是个大美人的女儿宝钗身上,她倒是聪明非常,若是好好教导一番,将来出息了,未必不是薛家的造化。只可惜不是个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