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庄子偏,又多林木,日头垂尽时隐隐又凉意,不过清辉皎洁,落在层峦叠嶂的汕头,掉在清风翻浪的竹林,荡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天地澄澈而宁静,悠游其间,不见红尘纷扰,不念心绪浮动。
用过晚膳,依照个人的缘法,三俩成群,或往白日捉鱼的溪旁去,或往僻静无人的角落说几句体己话,而萧钰则是庄而重之地邀请谢长安故地重游。
萧若辰原是要跟的,却叫忠亲王妃截了胡,为甚?只因着今日抱萧若萤与燕郡王妃同乘一车时,燕郡王妃虽不说,可客套话之下隐约可见的是对小丫头片子的不屑,于是忠亲王妃就抓了萧若辰想找回场子,当然,忠亲王妃对萧若萤疼爱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只会觉着的燕郡王妃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其实萧若萤与此处是有缘分的,萤这一字,就是那漫山的流萤,不过萧若萤今日无缘见识那流星般的流萤,只因这是属于萧钰与谢长安之间的私有,而关于萧元,只能强做不知。
没了两个“累赘”,萧钰通体舒畅,眉眼带笑,眸子耀如星目,仔细地挽着谢长安走在忽而崎岖,忽而平坦,偶尔别有洞天的蜿蜒小径上,不是提醒道:“长安小心,这儿有块顽石。”不过话一落,萧钰却已将障碍彻底清除了。
凉风习习,路两旁的草丛藏了鸣叫不止的蟋蟀。
“萧钰,今日你一身狼狈,想是来扑萤了?”
虽明面上就能瞧出来,但谢长安还是明知故问,不是没话找话,更像是确定萧钰对自己的心意和所做的每一分努力。
小心地搀着谢长安越过半大的沟渠,直至踏上平底,萧钰改握了谢长安的手,颔首笑道:“早知长安是有火眼金睛的,什么也瞒不住。”
瞧得不甚清楚彼此的神情,但谢长安还是嗔怪地瞪了眼萧钰,佯怒道:“不知我们安郡王爷想做什么不可与我知之事啊?”竟是没影的兴师问罪。
萧钰朗声一笑,顺着山风轻摇折扇,颇有几分风流俏公子的韵味,言语间不禁挑逗起来,“自是想瞒着安郡王妃做些叫安郡王妃欢喜之事,是为惊喜,怎奈萧钰愚钝,只能故技重施别无他法,如此倒是委屈王妃了。”
“你啊,嘴皮子越来越熘了,不知是否找了人讨教?”
忽闻蛙声,清凌凌地响彻在繁星满天的夏夜,想是附近有了池塘,不知池塘里可有荷?
萧钰从善如流,含笑道:“自然是找了人讨教,不是圆儿又是谁?”老父亲怕是想念小棉袄了,话里带了一句,只不知可是后悔未带了来。
山回路转,两人胡乱的笑谈间终是踏足了那一片的长势喜人的绿地,比之去年,隐约瞧得见的墨绿又拔高了,透过轻薄的夏衫,顽皮地骚弄着小腿肚,叫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着已然不是什么惊喜,故地重游的萧钰并未故弄玄虚,就在谢长安眼前掀开了隔绝了萤火的黑布,又裂开拘着萤火虫的罩子,一霎,流萤四散,好似天女散花,不知因着惊慌,还是因着忙碌于未完成的使命,风中摇曳的流萤尽皆摇着身后的小灯笼,飘散于天地,好似猝不及防地下了场流星雨,与漫天闪烁的星辰交相辉映。
见之欢喜,再见感慨,谢长安仍动情于万物的神秘,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不亚于星辰,却柔情缱绻,不是九天星辰的高不可攀,周身藏了月华,自有一股清雅高矜,好似那误入凡间的嫦娥仙子,叫人为之动容,却不敢亵渎。
不过萧钰却是不喜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模样的谢长安,就好似初遇时的冷漠清冷不近人情,叫萧钰莫名忐忑,惊慌,胆战心惊。如此想着,萧钰不由自主地缓步上前,拥住好似随时会飞升的谢长安,直至察觉两人的体温相和,萧钰的心总算安定了。
长久的相拥,两人并未说话,背着皎月的萧钰也瞧不出神色,面迎月辉的谢长安面容恬澹惬意,美目半眯,卷翘的羽睫投下朦胧的影像,红唇半合,好似欲言又止,只那没说出的话,想来也是温言软语。
“真想把你藏起来。”
直至明月挂在那头的枝桠,萧钰才叹息出声,可说出的话叫谢长安哭笑不得。
“我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无人来抢的,何必废了力气要藏起来。”
二人相携往去年不是今日曾造访过的大石头,双双落座,却不是去年的矜持,若即若离,两人互相依靠,萧钰长臂饶过谢长安的脖颈,将谢长安似是而非地圈在怀里,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如瀑的青丝,岁月静好。
“谁说你不是什么稀罕物,在我眼里,你就是这世间最为稀罕之物,叫旁人多看一眼我都心疼。”不知何时,清风朗月的萧钰说起的情话来也分毫不含煳,且深以为然,忽而又对月感叹,“若是如此安逸的日子长久,此生无憾唉。”
谢长安素来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可自嘴里说出的稀松平常之语胜过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微凉的手回握了萧钰,抬头同往那一轮明月,温柔却坚定,“眼下就是了,往后亦是。”
一顽皮的蟋蟀落在谢长安白皙的手上,清脆响亮的叫了两声“啾啾”又飞快地藏进草丛里,叫萧钰的“魔爪”扑了个空。
萧钰并未愤愤,含笑看了眼谢长安,“前几日我得了消息,有可以帮助圆儿强身健体的药,不过眼下还未求到,须得再等等。”
“当真?”谢长安喜不自胜,温柔似水的眸子又多了鲜活,亮过天上明月与星辰,“若是圆儿身子无碍了,我也无甚忧愁了。”
二人说起萧若萤,不免又想起始作俑者巴木青,因着好歹是一国的公主,皇帝并未要了她的命,不过却是生不如死,容貌尽毁,手筋脚筋被挑断,前几日正着人送往柔然,也不知能否挺过一路上的风吹日晒和颠簸。
纵是挺过了,又能如何呢?柔然不需要一个残废一无是处的公主,勇士们也不需要一个丑八怪的征服。
“有我在,你不需要忧愁。”萧钰温柔地拢了谢长安被山风带偏的青丝,熟稔地在谢长安的额上印下一吻,忽而又畅想,“长安,你希望以后辰儿和圆儿会是如何?”
谢长安的神色因着思忖而缥缈,隐约有了空灵之感,盛放在夏夜,蜷缩在寒冬。
“辰儿若想建功立业亦可,左右你与皇帝冰释前嫌了,想是不会在生龃龉,依辰儿的聪慧定然可以有一番作为……但我还是盼着他能寻常过活,平安喜乐就好。”
“至于圆儿,圆儿是个姑娘,只要找一人真心待她的,我就放心了……不过以圆儿的身份,怕是无人敢轻怠她。”
萧钰一笑,“天下的父母皆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想天下之大也只有你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就算能运筹帷幄享一时只畅快,也抵不过山中日月长的磋磨,莫怪你我是夫妻。”
“你啊。”谢长安好笑地看了眼萧钰,对于萧钰什么都想标榜一番他二人同心同德,谢长安是无奈的,却也是欢喜的,试问多少高门大户的夫妻只是政治联姻,莫说什么同心同德,就是同床不异梦都难如登天。
老父亲的心思作祟,萧钰忽而叹气,“圆儿唉,若是能找见如我一般的小子就算了,若是不能……哎,也不知日后是哪个有福气的小子。”
谢长安苦笑不得,“圆儿才多大你就想如此长远,圆儿再大些你莫不是要抓耳挠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萧钰怅然,“时日很快的,什么时候我才见了你,什么时候我们就有了辰儿和圆儿,好似在梦里,一眨眼就是半身。”
谢长安亦有所感,却是维系于谢老太太,不觉惆怅了起来,“岁月却是不饶人……刚来京那会,祖母是当之无愧的荣安侯府常青树,如今不过几个转眼就如同寻常人家的老人了,也不知……”
眼见勾起谢长安深藏的忧虑,萧钰自觉失言,忙劝慰,“无碍的,昨儿瞧见祖母面色红润,精神胜过往日,想来无甚忧心之事,祖母定要长命百岁的。”抬眼望月,方瞧见那月藏匿在山头,只露出半弯,“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谢长安颔首,“方才你说什么山中岁月长,眼下看来却也不长。”
“嗯。”萧钰深有同感,将谢长安的手紧握在手心,发自肺腑道:“只因与你的每一日,再长也不觉着长,总盼着再长些,更长些……”
谢长安心头温暖,含笑道:“日后时日还长,你莫要烦了才是。”
“说什么烦了,就是你打我骂我,我也甘之如殆。”
二人言笑晏晏地往回走,皎月沉了,星辰匿了,蟋蟀好似也归巢不闹腾了,庄子上的打鸣鸡去着急了起来,一声声,不知在催人归还是催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