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视的移花宫主,终于也渐渐变得和别人同样平凡。
小鱼儿到这时候,才觉得她们原来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各种需要,也有人的各种情感,甚至也有眼泪。现在,她们会不会将那秘密说出来?
苏樱揉了揉眼睛,悄悄道:“我们现在难道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
小鱼儿默然半晌,也压低语声道:“我们若能沉得住气,静静地等死,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苏樱道:“既然静静地等死,还有什么希望?”
小鱼儿道:“魏无牙要我们慢慢地死,就是要我们痛苦、疯狂,甚至自相残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发泄,但我们现在却都很镇静,我们若是就这样静静地死了,他一定不甘心,一定还会有别的举动,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到了。”
苏樱眨了眨眼睛,道:“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想个法子来逼他。”
移花宫主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过了半晌,只见小鱼儿忽然站了起来,向她们姐妹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又长叹一声,道:“我江小鱼能和移花宫主死在一起,葬在一起,总算有缘。现在大家反正都快死了,我们昔日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你们为何定要花无缺杀我,究竟有什么秘密,我都不想问了。”移花宫主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只有睁大了眼睛瞧着他,等他再接着说下去。
小鱼儿道:“现在花无缺既然不在这里,我们看来也不会有逃出去的希望,我只求你们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吧!死,我并不怕,但等死却实在令我受不了。”移花宫主姐妹神情骤然沉重下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偷偷向移花宫主挤了挤眼睛。邀月宫主怔了怔,怜星宫主已悄悄拉了拉她衣襟,道:“好,你死吧。”
苏樱道:“我这里有两粒毒药,是魏无牙为他徒弟准备的。”
小鱼儿道:“这种毒药的厉害我知道,只要一粒已足够了。”
苏樱凄然一笑,道:“你死了,我是连一时一刻也活不下去的,你难道还不知道?”
小鱼儿默然半晌,道:“好,要死就一起死吧,也免得黄泉路上寂寞。”
突听一人大声道:“死不得,死不得,你们少年恩爱,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乐趣,若是现在死了,岂非太冤枉了么?”小鱼儿和苏樱对望一眼,心里暗道:“他果然沉不住气了。”
只听魏无牙又道:“你们若是觉得心里烦闷,喝几杯酒就会好的,哈哈……这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合卺酒吧。”话声中,上面那小洞中已抛下了一只酒瓶,小鱼儿刚伸手接着,就又有一只酒瓶落了下来。片刻间,小鱼儿怀里已抱着十二瓶酒,瓶子还都不小。
小鱼儿将六瓶酒放在移花宫主面前,道:“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半。你们若真是素来酒不沾唇,现在更该喝两杯了,一个人若到了临死时还不知道酒的滋味,那实在是白活了一辈子。”片刻之间,他自己已经半瓶酒下了肚。
这酒若是十分辛辣,移花宫主姐妹也许还能忍得住不去喝它,但这酒却偏偏是上好的竹叶青,清香芳洌,教人嗅着都舒服,碧沉沉的酒色,更教人看着顺眼,若有人真能忍得住不喝,那才真是怪事。
怜星宫主瞧了邀月宫主一眼,终于忍不住开了酒瓶,浅浅啜了一口。这一口不喝也还罢了,一口喝了下去,但觉一股暖意直下丹田,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接着,她全身的血液又热了起来,眼睛也亮了——这一口不喝也还罢了,一口喝下去,哪里还能忍得住不喝第二口?
只见小鱼儿用力敲着酒瓶,引吭高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这正是李白的千年绝唱《将进酒》,移花宫主虽然也曾念过,却总觉得这不过只是个酒鬼疯言疯语。
但此刻怜星宫主几口酒下了肚,只听了两句,已觉得这首长歌的确是气势磅礴,古来少有。
再等到一曲终了时,怜星宫主已不觉热血奔腾,热泪盈眶,不知不觉间,已将一瓶酒都喝了下去,嘴里犹自喃喃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来,江小鱼我敬你一杯,与你共消这万古愁吧。”
苏樱已不觉看呆了,她想不
到怜星宫主竟将一瓶酒喝下去,再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子。这实在已不像怜星宫主,就像是另外换了个人似的。
邀月宫主虽也喝了两口,但见她第二瓶酒又喝下去一半,不禁皱眉去夺她酒瓶,道:“你已经醉了,放下酒瓶来。”
怜星宫主忽然叫了起来,道:“我不要你管,我偏要喝!你已经管了我一辈子,现在我已经快死了,你还要管我?”
邀月宫主又惊又怒,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又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也喝了口酒,黯然道:“不错,我自己反正也已离死不远,何必再来管你!”
怜星宫主这才转过头,向小鱼儿一笑,道:“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小鱼儿好像并不在意,随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
邀月宫主面色忽然变了,怜星宫主却只是嘻嘻笑道:“这秘密等你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能忍住不说出这秘密来。
小鱼儿道:“一言为定,可是……你若比我先死呢?”
怜星宫主道:“那么你就陪我死吧,我在黄泉路上,一定会告诉你。”
小鱼儿叹道:“能和你一起死,倒也算不虚此生了。你以为只有魏无牙一个人为你疯狂么?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我……我实在……”他没有再说下去,却用眼睛盯着她的脸。
怜星宫主眼波流动,忽然指着苏樱道:“我难道比她还可爱么?”
小鱼儿道:“她怎么能和你比,你若肯嫁给我,我现在就娶你。”
两人愈说愈不像话,简直拿别人都当作死的,像是全未看到苏樱的脸色已发白,邀月宫主更已气得全身发抖。
只见怜星宫主笑着笑着,人已到了小鱼儿的怀里,娇笑道:“我一生都没有这么样开心过,我……”邀月宫主不等她说完,已飞身掠了过来。
突听小鱼儿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想不想活着出去,想不想杀了魏无牙出气?”邀月宫主怔了怔,小鱼儿声音更低,道:“你若想,就照我的话做,先打灭这里所有的灯火。”
魏无牙果然一直在外面偷看,他看到怜星宫主扑入小鱼儿怀里时,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全身都紧张得在发抖,掌心也在淌着汗。谁知就在这时,灯火竟忽然灭了。
石室中骤然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魏无牙几乎急得跳了起来。
只听黑暗中发出各种声音,先是怜星宫主的娇笑,邀月宫主的怒喝,接着又是一阵掌风激荡。黑暗中此刻偏偏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这没有声音实在比什么声音都诱惑,都要急人。魏无牙简直要急疯了。他苦心安排了一切,就为的是等着瞧这一幕,为了这件事,他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甚至已牺牲了一切。
但现在他却偏偏什么也看不到。他疯子似的推动着轮车,去取了盏灯,想将灯光从那小洞中照进去,谁知灯光一移到洞口,就又被打灭了。
只听小鱼儿喘息着笑道:“不准你偷看。”
魏无牙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又像是无数条小虫在爬来爬去,终于咬了咬牙,狞笑道:“你不让我看,我也要看!我死也非看不可。”
他算定邀月宫主此刻必已被打倒,怜星宫主和小鱼儿此刻也绝不会有工夫来对付别人了。只剩下个苏樱,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他等了几十年,好容易才等到今天,这机会他怎肯错过?于是他又拿了盏灯,扳开了门上的枢纽。沉重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滑了开来。
魏无牙简直紧张得连气都透不出了,手在发抖,灯也在抖,他用力推动轮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进去。谁知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爆发起一阵狂笑声。
只听小鱼儿狂笑着道:“魏无牙,你终于也上了我一次当了!”
魏无牙大惊之下,心胆皆丧。灯光映照处,他赫然发现小鱼儿什么也没有做,正笔直站在他面前,他想后退,邀月宫主却已挡住了那道门户。
小鱼儿笑嘻嘻道:“你栽在天下第一聪明人手里,难道还觉得冤枉么?这里若有人为我作传立碑,少不得也会将你带上一笔,你岂非也可名垂千古了。”
魏无牙咽下一口苦
水,嗄声道:“你……你现在想要怎么样?”
小鱼儿沉下了脸,冷笑道:“你现在难道还想要我们相信这里的出路已全都被封死?”他嘴里说着话,已一步步向魏无牙走了过来,再看邀月宫主,目中已射出刀一般的杀气。
“你只不过是想要我带你们出去么?那容易得很。”魏无牙笑道,“我现在已经在往外面走了,你难道看不见?”
小鱼儿讶然道:“你现在……”他语声忽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见到鬼似的,满脸俱是惊惧之色,喉咙里咯咯地响,却说不出话来。小鱼儿指着魏无牙,手指不停地发抖。
邀月宫主站在魏无牙身后,也看不到魏无牙的脸。
只听小鱼儿嗄声道:“你……你过来……过来看看他。”邀月宫主赶紧掠到魏无牙面前,也骇得呆住了。灯,还在魏无牙手里,火焰不停地闪动。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魏无牙一张脸已变成死黑色,眼睛和嘴都紧紧闭着,嘴角和眼角一丝丝地往外面冒着鲜血。
邀月宫主也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骇然道:“他难道竟自杀死了!”只见魏无牙扭曲的嘴角,仿佛带着一丝恶毒的微笑。邀月宫主站在那里,也呆住了。
只见苏樱苍白着脸,走到魏无牙尸身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目中已流下了几滴眼泪。
她这是在为魏无牙悲哀,还是在为自己悲哀?
突听小鱼儿惊呼一声,道:“不好。”
喝声中,他已自那石门中奔了上去。
邀月宫主和苏樱对望了一眼,也不知他又发现了什么事,但此刻大家已唯小鱼儿马首是瞻,小鱼儿惊呼出声,她们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这时怜星宫主鼻息沉沉,似已熟睡。原来方才在那一片令人迷乱的黑暗中,邀月宫主已点了她的睡穴。此刻邀月宫主抱起了怜星,随着小鱼儿掠出。
掠出地道,那巨大的洞窟中仍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甚至连四面的灯光都没有熄灭。
但小鱼儿站在那里,脸上却已看不到一丝血色。
小鱼儿沉着脸道:“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苏樱道:“没有听到呀。”四下静寂得如同坟墓!
小鱼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才可怕。”他话未说完,苏樱也已悚然变色。
花无缺若在外面挖掘地道,就一定会有“叮叮咚咚”的敲石声传进来,但此刻四下静无声音,他显然已住手。他们连最后一线希望都断绝了。只见苏樱已在一旁坐了下来,用手抱着头,似在苦苦思索。
小鱼儿就站在她对面,静静地瞧着她。
小鱼儿痴痴地瞧了半晌,走过去拍了拍她肩头,道:“你在想什么?”苏樱仰起头嫣然一笑,眼波如雾夜的星光,看来是那么遥远,那么蒙眬,美丽得令人不可捉摸。
她轻轻抱着小鱼儿的腿,道:“我在想,魏无牙必定为他自己留下了一条最后的出路,这已是绝无疑问的事,但我们为何找不着呢?”她咬着嘴唇,缓缓接道:“我已在四面都很留意地探查过,这里每一条出路的确都被封死了,山壁上假如还有暗门,我也一定能看得出来的。”
小鱼儿忽然笑了笑,道:“这最后一条出路在哪里,我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说出来,苏樱和邀月宫主几乎都忍不住跳了起来,邀月宫主已风一般掠到小鱼儿面前,动容道:“在哪里?”
小鱼儿用手指点着道:“那边角落里有块凸起的山石,石头下有个比较大的气孔。你们总该看到了吧?”
邀月宫主道:“那气孔虽比别的大些,方圆仍不及一尺,人怎么能钻得出去?”
小鱼儿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们只知道魏无牙必定会为自己留下最后一条出路,却都忘记了一件事。”
苏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们的确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小鱼儿一字字道:“我们都忘了魏无牙是个畸形的侏儒!那气孔我们虽无法出入,他却可以钻得出去,他虽然留下了一条出路,我们也只有瞧着干瞪眼。”
邀月宫主身子一震,几乎再也站立不稳。现在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已断绝,除了死之外,已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