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底,民军进入河南以后,当地饥民纷纷蚁附,民军实力陡然增长。在此后的一个月内,民军在河南中西部地区横冲直撞,接连攻克了一系列州县。
河南是大明朝柔软的腹部,统治力量薄弱,加上思想准备不足,官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十二月,官军在挨了一系列组合拳之后,渐渐清醒过来,对民军发起了反扑。新任河南巡抚玄默率汤九洲、左良玉两大帅在舞阳、保安、泌阳三次打败民军。
民军人数虽多,但都是些乌合之众,战斗力不强,只能避实击虚,无法与官军进行野战争锋。在被官军痛殴几次之后,民军在平原无法立足,开始向河南西部和湖广的山区转移。
山区是民军的避风港,每当民军受伤的时候,就会躲进深山老林里休养,等到恢复元气之后再出来活动。官军在平原地区虽然能战胜民军,但是没有力量进山围剿,一旦民军进入山中,官军只能望山兴叹。
这是长期困扰官军的一个问题,也是明末民变长期得不到解决的一个主要原因。
能否解决这个问题,决定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也决定了明朝的命运。
然而,当局者并没有认清这个问题,也没有朝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去努力,文官集团往往纸上谈兵,提出一些与解决问题毫无益处的战略,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布局,使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国家长期消耗下去,最终被活活拖垮。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民军大规模向山区转移,急坏了一个人,此人就是郧阳抚治蒋允仪。
郧阳位于陕西、河南、四川、湖广四省交界处,属于四不管地区,辖区内崇山峻岭,是落草为寇的好去处,自古以来就容易产生匪患,号称“盗贼薮渊”。
民军在向山区转移的时候,郧阳是必经之地,也是理想的目的地,于是这里很快就成了民军的总部基地。
蒋允仪看到大量民军聚集到郧阳地区,料到民军早晚会对郧阳城发起攻击,自己既无力阻止民军进入,也很难保证郧阳城门不失,他己经看到,自己的悲剧很快就要上演,于是他大声疾呼。
他向皇帝上疏诉苦:郧阳是个穷苦的地方,他到任两年来干了不少工作,又是修城,又是积米,又是制造武器,又是练兵,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是由于郧阳底子太薄,这点成绩只能免强维持局面。就像是一个穷苦人家,弄了一斗米就能度过灾年一样,只能维持生计,干不了别的事情。
言外之意就是民军进入郧阳我无力阻拦,郧阳失守我也负不了责任。
虽然蒋允仪表示“臣不愧死,亦应愤死”,“所惜者皇上封疆耳”,但是从他说话的意思看,为自己解套,打预防针的意图在忧国忧君这个高尚的外衣下,呼之欲出。
蒋允仪说得很委婉,但是他说得有道理,小小的郧阳确实对付不了如潮水般涌来的民军。不过他的道理并没有被接受,因为崇祯是一个只看结果,不看原因的人,他没有功夫研究原因,而是非常直接、毫不留情地追究责任,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办人。
陕西出了问题,办胡廷宴,主抚出了问题,办杨鹤,山西出了问题,办宋统殷,河南出了问题,办樊尚燝。民军一路流窜,大明的总督、巡抚掉了一地。
按照这个规律,现在民军流窜到郧阳,该办蒋允仪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崇祯下令把蒋允仪革职拿问,同时启用大名兵备道卢象升为右佥都御史兼郧阳抚治。
事实上,蒋允仪并非庸碌之辈,他在郧阳任上颇有政绩,深得民心,因此,当锦衣卫抓捕蒋允仪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哭声一片。
崇祯不讲程序正义,只知道杀鸡骇猴,杀一儆佰。所有被他处理过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冤,不管他换人的结果如何,他的做法必然会失去人心,长此以往,没有人再会为朱家王朝卖命了。随着时局逐渐艰危,这种做法的负面作用也越来越大,以至于明朝灭亡之际,崇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好在接替蒋允仪出任郧阳抚治的卢象升也不是等闲之辈,卢象升进士出人,为人忠义,政绩突出,历年的考核都是“治行卓异”,最为难得的是,卢象升虽然是一个文人,却勇武有胆略,有“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志,因此被吏部会推出任郧阳抚治这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职务(只有艰苦的差事才没有人走后门)。
卢象升受命于危难之时,但他还并不是挑大梁的,真正的中流砥柱是新任五省总督陈奇瑜。
陈奇瑜是山西保德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当过洛阳知县、礼科给事中、陕西副使等职,崇祯五年,延绥巡抚张福臻的部下发生哗变,被崇祯罢免,当时任陕西右布政使的陈奇瑜接替张福臻出任延绥巡抚。
陈奇瑜上任时正赶上洪承畴在陕西对民军大开杀戒,陈奇瑜乘风破浪,指挥部下剿杀了截山虎、一条龙、开山鹞、马红狼、隔沟飞、一块铁等,战绩不俗,使延绥一带“诸渠魁略尽”。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
陈奇瑜当过礼科给事中,嘴上功夫相当了得,据说当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陈奇瑜也跟风弹劾。
因此陈奇瑜不仅干得好,而且说得比干得还要好。他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说道,在皇上的英明领导下,将士们争先效命,擒斩了匪首一百七十七人,乱民全部被驱散,以前斩木揭竿而起的人,现在都扛起锄头种地去了。崇祯听了十分高兴,对陈奇瑜赞赏有加。
陈奇瑜受到皇帝的表扬,如同吃了兴奋剂,干活更加卖力,紧接着又率军斩杀了盘距在延水关的钻天哨、开山斧、金翅鹏、一座城,扫除了陕西境内的最后一股民军。
陈奇瑜战果辉煌,威震关陕,光芒甚至盖过了大名鼎鼎的洪承畴,成为大明政界和军界的一颗新星。
崇祯七年初,民军进入中原以后,转战于河南、湖广、四川等地。鉴于民军的流动性,为统一事权,弥补兵部摇控指挥的不足,更好地围剿民军,廷臣纷纷建议设立五省总督,总统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
崇祯本不想让大臣掌握过大的权力,但是由于民军到处流窜,牵涉甚多,他原先提高当事各省巡抚事权的做法明显不合时宜,因此不得不同意设立五省总督。
在人选问题上,以资历、声望、事功论,似乎非洪承畴莫属,然而崇祯认为洪承畴负责三边边防的重任,不能分散注意力。
这只是一个借口,在陕西境内屡有战功,风头正劲的延绥巡抚陈奇瑜早己简在帝心。
崇祯七年正月,陈奇瑜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二月陈奇瑜走马上任后,立即指挥各路人马杀向民军。
战果依旧辉煌。
四个月内陈奇瑜组织打了二十三仗,全部获胜,民军在平原站不住脚,只能以山区为依托,转战于汉中、兴安、郧阳、房县一带。
民军进入山区以后,官军在难题面前表现畏缩,谁也不愿意干进山追剿这个脏活累活,都以把民军驱逐到相邻省份为能事。
崇祯对这种踢皮球的行为十分不满,四月二十日亲自下旨催战,对各抚镇予以口头警告。
为贯彻落实崇祯的指示精神,陈奇瑜策划了一个关门打狗的战略部署:他命令陕西巡抚遏守北线,郧阳抚治卢象升遏守西线,河南巡抚玄默遏守东线,湖广巡抚唐晖遏守南线。
关门容易打狗难,陈奇瑜亲自担起了打狗的任务,率军入山追剿民军。
不管战况如何,陈奇瑜作为一个领导,勇挑重担、不怕狗急跳墙的精神还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不像有些领导,只知道摘桃子。
陈奇瑜和卢象升首先重点对郧阳附近山中的民军进行剿杀,两人督率官军翻山越河,缘崖攀树,对民军展开跟踪追杀,屡有斩获。
在成绩面前,陈奇瑜洋洋得意,他上疏向崇祯报告,由于他本人亲自率军入山搜剿,楚中大盗基本上被扫荡干净。
陈奇瑜说的是事实,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事实,大量的民军从湖广的山区转移到了陕西汉南地区的山中。
崇祯从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那里得到了“另外一个事实”,他认为陈奇瑜活干得不干净,指示陈奇瑜“尽速扫荡”,于是陈奇瑜继续率军北上。
崇祯七年夏,民军李自成、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等部在官军的压力下,误入兴安南面的车箱峡。
车箱峡,顾名思议,周围悬崖绝壁,无法攀爬。民军人马断粮,又赶上天降大雨,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下,民军再次祭出屡试不爽的必杀绝技——诈降。
也许陈奇瑜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也许他认为民军是真的被打服打怕了,也许他担心民*急跳墙,也许是他想玩寇自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奇瑜竟然不顾反对意见,同意招抚。
陈奇瑜把民军请降的事情上疏请示朝廷,崇祯和兵部尚书张凤翼经过思考,同意招抚。
在陈奇瑜的安排下,被困的三万六千民军成建制地安然走出了号称天险的栈道。一路上与护送的士兵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友好相处。可是刚走出栈道,民军突然反叛,将安抚遣送官或杀头、或割耳、或杖责、或捆绑掷之道旁,然后发兵连陷七县,沿途烧杀掳掠,形势一片大坏。
半年前的渑池渡事件再次重演。
一时间,陈奇瑜为千夫所指,从香饽饽变成了臭狗屎,言官交章弹劾,陈奇瑜也为自己百般辩解,将祸水引向他人,指责陕西巡抚练国事破坏抚局。
招抚失败是否另有原因?陈奇瑜是否遭人暗算?我们己经不得而知了,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按照前面所说的规律,陈奇瑜落马是必然的结果。
一阵太极拳之后,这年十一月,陈奇瑜被除名、戍边。
虽然陈奇瑜的招抚是经过皇帝和兵部尚书批准的,但是招抚的过程中理应考虑到反叛的可能性并提前做好防犯工作,因此陈奇瑜还是要对这此事件负主要责任的。这次失误暴露了他升迁过快,经验不足的弱点。
虽然陈奇瑜犯了错误,但他任职期间在战场上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不应该一棍子打死,不如让他戴罪立功,也许这样的话,明朝可能不至于这么快灭亡。
对陈奇瑜的处理反映了崇祯生性苛薄,用人上过于大起大落的弱点。
明朝灭亡后,南明唐王召陈奇瑜为东阁大学士,陈奇瑜以道远为由没有赴任,不久病死。
大明没有再给他机会,他也没有再给大明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