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领着女儿并小儿子出了门,外头早备好了马匹并一辆低调的青绸马车,贾琮又闹着要骑马。赶马的乐了。“我的爷,好歹长得有马头高再来。”贾琮小脸一红,撅着嘴钻进车里。迎春如今已别无他法了,只得跟了进去。
姐弟两个在车里都好奇外头。迎春不敢乱动,贾琮只隔一会子便掀开帘子往外瞧,一面还念叨这是哪里哪里,后来干脆不放下来了。迎春起先还喊他莫淘气,贾琮全当耳边风,遂亦不喊了,倒是顺着贾琮掀开的帘子也朝外瞧着。
贾琮得意道:“二姐姐自己也想看呢。”
迎春笑道:“自然是想的,我都记不得前次出门是哪年了。”
贾琮道:“爹爹如今不那么忙了,日后常让他领我们出门玩!二姐姐你帮我一起,我们两个一块儿闹他!”
迎春不言语了。她如何敢闹着贾赦出门玩?
贾琮眨巴眨巴眼睛,又道:“二姐姐,你也喊爹爹做爹吧,别喊老爷。”
迎春忙道:“三弟弟,这本是我们府里的规矩。”
贾琮嗤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爹爹说,在家他就是规矩,出门唯有圣人是规矩。”又说,“二姐姐你不知道,爹爹嘴上不说,心里头是盼着我们喊他爹的。他每回都跟我说,你爹我如何如何。后来我说话混忘了,顺着他喊了声爹,喜得他搂起我转了好几个圈儿!后来我便一直喊爹了。”贾琮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他多了不起似的。(大误,其实那是某人两辈子头一回听见有人喊他爹太激动。)
迎春听了倒是难免心中一动。回想起来,老爷这些日子见自己虽然少些,每回也都自称“你爹我”。莫非也盼着自己喊爹不成?想着想着不由得有了些期盼,又有些怯怯的。
“二姐姐!二姐姐!”看她怔怔的出神,贾琮伸手在迎春眼前晃了几晃。
迎春方回过神来,忙问何事?
贾琮兴冲冲问道:“待会儿你想买什么?”
迎春笑道:“只知道要东西,府里还能少你什么不成。”
贾琮摆摆手指头,神情逼似贾赦。“二姐姐不知,咱们买东西、爹付钱、他可乐意得很呢。”小脸上满满的写着“快问我呀快来问我呀我有话要说”。
迎春不禁笑出声来,拿帕子掩住口,厚道的问他:“你怎的知道老爷乐意呢?”
贾琮洋洋得意道:“头一回朝爹爹要东西,是我见宝玉哥哥的九连环好。那会子我们才搬去外院两日,爹爹来瞧我,问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只管告诉他。我瞧他高兴,就说想要个宝玉哥哥那样的九连环。本没指望等得的,谁知当日便得了!后来他又来,我胆子大了些,因见学里有同学玩陀螺,也想要一个。老爷大喜,连说他小时候也爱那个,立时喊人去买了五六个来,老爷陪着我和环哥哥兰儿可顽了好一阵子,后来宝玉哥哥从老太太那儿回来也跟着顽起来――竟是兰儿玩得最好!宝二哥最笨了。后我瞧着每回我朝爹爹要东西他都喜不自禁,直到有一回他自个儿说,当爹的快活就是儿子要东西的时候,我有东西给他!我才知道,原来老爷欢喜我朝他要东西来着。”言罢,美美的扬起小脸蛋,等着迎春夸他。
迎春竟没夸他,反倒愣愣的想着什么。
贾琮等了半日没等到夸,垮下脸来,过一会儿又悄悄笑了。
原来方才迎春换衣裳的当口,贾赦在隔壁跟儿子做了个交易。待会儿若能哄你姐姐也改了口不喊老爷喊爹爹,过两日便领你去致和居听评话!又说,你姐姐老实,只怕看上什么也不敢要。若能哄她买几样合了心意的,自然有你的好处云云。贾琮兴兴的捏了捏小拳头――小爷的弓箭想必到手了!
几个人终于到了一家成衣店门前,挂着牌子――祥福斋。这本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店,往来多有达官贵人。
贾赦笑道:“先给琏儿买身新衣服。”
姐弟两个听他唤“琏儿”直笑。
入得店内,自有小伙计迎出来。贾赦因指着迎春说:“给我这儿子买两身出门的衣裳。”
伙计忙招呼他们看样衣,又赞道:“小公子好相貌!”
贾赦立时满面得色,笑道:“我儿子自然好相貌,你店里须有衣裳配得上他才好!”
倒把迎春羞得不敢说话。
一时掌柜的出来,他眼尖,瞧瞧迎春又瞧瞧贾赦,见贾赦似笑非笑盯着自己,赶紧低下头来做出“你知我知”的神色。贾赦满意的点点头。
虽是迎春买衣服,贾琮倒比正主儿忙了十分去。又挑剔颜色又挑剔长短、又挑剔前襟又挑剔后摆,终于买了一身紫檀色箭袖配着缂丝水墨对襟褂子,另有一身鸦青色竹外桃花云锦长袍。尤其那身鸦青袍子,穿在迎春身上比旁人更俊逸了三分去,喜的贾赦忙令她穿着,已然把贾琏原先的那身给嫌弃。倒是迎春,这回没人服侍她换衣裳,居然便记得男人的衣裳是怎么穿的,自个儿换好了。
父子三人满意的出门离开去别处逛,不妨那一头有个小幺儿溜进来,拽着小伙计打听方才那两位公子是谁。小伙计是个多事的,当不得人家几句话便告诉他,虽不认得他们家老子,只听有下人喊琏二爷琮三爷。小幺儿记下,回头告诉他主子,自去打听谁家有叫某琏的二爷和叫某琮的三爷不提。
这头贾赦他们在街面上随意溜达,贾琮买了一大堆吃的顽的,什么糖人面人糖葫芦、小风车儿陶泥哨子、细竹篾子编的小动物。迎春见他买了那些东西,贾赦委实欢喜得很,也挑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另也替探春惜春带些。果然贾赦见了愈发合不拢嘴,逢见个摊子铺子便问迎春要不要买东西。
贾琮连连使眼色,偏没见迎春夸他,后来忍不得了,干脆趴他姐姐耳边上显摆道:“我说了他喜欢给我们买东西吧!”
迎春抿嘴儿直笑。
贾赦折扇轻摇,晃晃悠悠领着两个儿子进了一家顽器铺子,叫做集巧堂。贾琮停在门口望了望招牌,又眨眨眼睛,跟了进去。
贾赦乃喊掌柜的“有好的棋具拿出来,拿最好的。”又道,“可有玉的没有?温润如玉便是说的我这儿子。”
贾琮乐得直蹦:“爹原最爱自夸,如今连琏二哥哥一块儿夸。只是不夸我。”
贾赦瞥了他一眼:“前儿个你爹是夸了谁陀螺抽的好来着?”
贾琮连连点头:“我爹最好了!”
迎春爱棋,听了这话心中暖了暖,倒愈发肯亲近父亲了,只一时做不出贾琮那般举动来。
掌柜的果然取了一副棋子来。棋子乃由上好的白密玉、且末黑玉细琢而成,颗颗细腻滋润,温滑凝脂,迎春见了爱不释手。
贾赦满意的捋了捋胡须,果然女人是要哄的,哄女人的上佳手段便是送礼物。
忽然旁边有人“哎呀”了一声,冲过来道:“好东西好东西。”
贾琮不乐意了:“好东西是好东西,你拿人家的东西怎么不先问问人家?”
只见那人也是富贵公子打扮,捻起一颗白子细细瞧了一回,又捻起黑子细瞧,才向迎春深施一礼:“小公子,我实在深爱此棋,恳请小公子割爱,学生感激不尽!”
迎春一时无语,待要让给他又有些舍不得,只得望着贾赦。
贾赦哼道:“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道:“六百两银子。”
“爷出一千二,包起来。”贾赦挥了挥手中的扇子。
那人气得“你你你”了几声,又道,“这算什么?棋乃雅物!不若这位公子跟我战一局,谁胜了谁得这棋!”
贾赦嗤笑一声:“你是谁啊我儿子要陪你下棋?你能赢我儿子又怎样?瞧你这样子少说二十多了吧?我儿子才几岁?亏你也有脸!这是买东西,不是赛棋。有钱竞价,没钱走人!”
那人指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只见旁边人群中走出来一人,穿着月白色长袍,眉目刚勇,雄姿英发,端的有气势。就听他淡淡的说:“两千两。”
方才那人“啊呀”了一声:“师兄你在这里!”忙拽了他的衣襟,“快借我些钱,回去自还你!”
贾赦也不管他们是谁,随口喊道:“三千两!”
“五千两!”
“一万两!”
“三万两!”
“十万两!”
那穿白的轻轻一笑:“你有钱。”转身来到他师弟耳边嘀咕了几句,分开人群便走了。
迎春急了。她再爱这棋也当不得老爷花十万两白银买下来啊,忙拉着贾赦轻声道“不要了”。
贾赦得意的掸了掸袖子:“李成达,包起来。”
掌柜的应了一声,亲自上来收拾。
迎春更急了,连道不要了不值得。贾琮溜过来拉她去一边咬耳朵道:“二姐姐,前些日子何喜给我送来的鲁班锁,盒子上便雕着集巧堂。”迎春不明所以。贾琮捂着嘴直乐。
眼见东西被装进仿定窑的白釉刻花棋罐儿,旋又进了黄花梨木细雕的盒子,方才竞价那人在旁边急的团团转,咕噜咕噜转着眼珠子。终于见何喜接了包袱却没给钱,忙跳起来叱道:“他还没付钱呢!十万两!”
“这个嘛……”贾赦闲闲道,“回头账上写一笔就好了。”
掌柜的只得跟人家点头哈腰道歉:“这位爷,那是我家少东家!”说着,把眼睛溜了一溜迎春。“故此只需记下便可。”
那人这才明白,合着这是人家自家的铺子!
贾赦还火上浇油:“没有预先告诉小公子此物为非卖品,实在是爷上了年纪,忘记了呵呵。小公子莫与我这老人家一般计较呵。”
那人脸都气黑了,颤声怒道:“你方才做什么跟我抬价?想讹我不成?”
贾赦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便是想讹你,你拿得出银子来么?”
那人被噎了半日,才说:“既是你家的店,你只管随便喊价!横竖你不用真的给钱!”
贾琮早笑得动不得,指他道:“你才明白呀!凭你出多少我爹都能比你多哈哈哈……”一语未了笑趴在椅子上。
迎春此时已猜到此店乃是贾赦私房,哭笑不得。虽瞧此人被父亲耍了半日颇为可怜,想到他迫着自己让东西给他又甚是无礼,偏那棋子实在惹人喜爱,终于没说什么,躲在一旁装壁花。
那人终哭丧者脸出去寻他师兄求安慰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