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黛姐姐,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女子伸出双手,恨不能抓住陆姝。仿佛她是溺水的人,而陆姝是岸边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远黛姐姐?”陆姝不知所措。她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女子,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拉这个女子一把,可是她不清楚这个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即使不清楚缘由,陆姝还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鱼心有愧。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女子见她茫然,也一脸茫然。
陆姝说道:“我看你家境富裕,衣食无忧,还有下人伺候,既不贫困,也无危险,怎么会需要人来救你?虽然曾有人说我长得像远黛,但我确实不是她。”
“难道那位老先生是骗我的?”女子几乎要哭出来。
陆姝想到皮囊店里的借落子,心想这位女子说的老先生应该就是他,于是问道:“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借落子?”
“对对!你认识他?就是他说过几天会有人来给我送丝绸,那便是能够解救我的人。”女子说道。
陆姝不知道借落子为什么跟这女子说她是来解救别人的,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或许有他的道理。他知道皇城里许多秘密,如果她此时帮他一把,或许以后他的秘密也可以帮到她。
人们常说“人情一把锯,你一来,我一去”。陆姝不谙人情世故,那是因为她在无名山的时候不与人往来,皇城可不是世外桃源,出门便遇到人,也就逃脱不了人情世故。
“你不要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我真的可以帮到你。”陆姝走上前,坐在床沿上,主动握住女人的手。那双手湿而凉,仿佛刚从凉水里捞出来。
陆姝心想,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如此恐慌?
“你真的不是远黛姐姐吗?”女子仔细看陆姝的脸,难以置信。
“我真不是。你见过她?”陆姝问道。
“何止是见过,当年我跟她一起入的宫,一起被选为伺候皇上的四位近身宫女,远黛姐姐为司仪,我为司帐……”
陆姝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听说四位宫女换皮削骨,变成了一个模样。可是……”
她对着女子的脸左看右看,继续说道:“可是你跟我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女子说道:“后来宰相逼宫,皇上不得已让当初给我们换皮削骨的人将我们改变了模样。承蒙皇上善心眷顾,我们四人得以回到民间,各自生活。”
陆姝想起借落子的话,当初四位宫女变成了其他人的模样,才幸免于难。刚才问这女子怎么跟自己不一样,确实是多余。
而此时这女子也才后知后觉道:“对哦,你不可能是远黛姐姐,我们离宫时都已改变了容貌。不过我刚看到你的时候,还是错把你当作她了!不过你可真像!天下竟然有这么相像的人!我还以为远黛姐姐的容貌又换回去了,以为借落子找了远黛姐姐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虽不是你的远黛姐姐,但相貌如此相近,也算有缘。你有什么为难,请告诉我,我一定不遗鱼力帮助你。”说这话的时候,其实陆姝是觉得曾经对不住她们四位。
说来,她们四位当初换皮削骨,又被宰相逼入险境,都是因为她。
或者说,都是因为皇上见了她才这么做的。
因此陆姝觉得亏欠她们许多。如果要补偿,最好莫过于眼前能帮她们做一些什么事情。
女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道:“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陆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慢慢说。”
女子点点头,情绪稍安,说起她的往事来。
她从皇宫出来之后,已经改了容颜,谁也认不出她原来是谁。亲人那里也回不去了,为了保守秘密,她不能回去与亲人相认。好在皇上赏赐给她一些钱财,不愁吃住,她便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客栈住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她看了一眼便无法忘记。
从客栈老板那里打听,她得知该男子从外地来,是一位茶商。
再一打听,原来茶商是她家乡人。
出于对家乡的思念,更是为了与他相识,她趁他在客栈休息的时候弹唱了一首乡曲。
她当年被选入宫中,不仅因为长得好看,还因为她能弹会唱,才色俱佳。
能在后宫众多秀女中获得皇上青睐的人,在民间自然更是出类拔萃。乡曲一出,整个客栈都安静了。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可能让她露出破绽,被人发现,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果然,他被她的声音吸引,一曲终了,便以故乡人的身份过来询问。
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很快便如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日子久了,在客栈总归不方便。于是,茶商在皇城买下一处宅院,并在宅院里娶了她。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那时候的她心满意足,从未想过后面会发生那样令人恐惧的事情!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新历十七年的夏天。茶商因为还有一些外账要收,不得不从红罗帐温柔乡里抽出身来,离开皇城,去外地收账。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
她天天盼着丈夫早日回来,与他耳鬓厮磨。以前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眼下的日子却忽然慢了下来,要掰着指头数日子,时间的流水似乎黏稠了,几乎凝固。
她觉得她变得跟家里养的那只猫差不多了,随便往哪里一靠,便懒洋洋地过一天,看着阳光与房屋阴影的交界线缓缓挪移,从院子里挪到墙上,然后在屋檐处消失。
终于有一天,阳光的交界线刚刚爬到墙上,下人就喜滋滋地跑来禀报,说是她丈夫已经回皇城了。
下人见她天天盼着,所以先来向她报告。
她先是惊喜不已,接着心犯疑虑。丈夫既然回了皇城,怎么不见回来?他不应该像我一样急着回来见面吗?
等到阳光的交界线几乎到了屋檐,丈夫才来到家门口。
那只猫本来在家门口瞌睡的,见她丈夫来了,立即爬起来跑了。
她早在门口望着了,见猫跑了,有些意外。以前这猫喜欢在她丈夫脚下蹭来蹭去,非常亲密。难道一个多月过去,猫就认不得主人了?
丈夫见了她,居然只是平淡一笑,然后回屋里休息去了。留下她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心想,也许是他长途跋涉太过劳累,等他休息好就不会这样了。
等到晚上,她与丈夫一起吃晚饭,丈夫沉默寡言,闷头吃饭。她有几分不高兴了,觉得丈夫变了心思,于是吃饭的时候故意将筷子和碗敲得咚咚响,也不给他好脸色看。丈夫却以奇怪的眼神瞥了她几次,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生气。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忌讳或者担忧。
吃完晚饭,她便气鼓鼓地早早去睡觉了。
她原本以为小别胜新婚,丈夫会迫不及待地来到睡房与她鱼水之欢。可是丈夫吃完晚饭就去各个房间看,似乎要重新熟悉家里的一切。
陆姝听到这里不禁心想,鱼水之欢?鱼与水有什么好欢的?人的想法真是难以理解。
女子说,她一睡就睡到了半夜,蒙蒙眬眬的,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她听到房间里有急促的呼吸声,觉得怪异,侧头一看,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床边了,正愣愣地朝着床上的她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她见状有些惊慌。丈夫看她的时候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她还在赌气,虽然觉得怪异,但也不主动跟他说话。她将身子转向里面,脸朝墙壁,裹紧了被子不理他。
可能是她这一转身引燃了丈夫压抑了许久的*,丈夫连衣服都没脱,就往她身上扑了过来,发了疯一样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后撕烂了她的衣服。
丈夫刚扑到身上的时候,她还窃喜,以为丈夫是在下人面前要端着架子,心里还是想着念着她的,免得下人在往后的日子里嚼舌头。
可是丈夫将她的衣服撕开,衣服发出难听的撕裂的声音时,她心中充满了恐惧。丈夫向来对她很温柔,很照顾,生怕她有一丝的不舒服。别说撕开衣服了,以前给她宽衣的时候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斯斯文文。
而此时,丈夫仿佛是一匹饿狼,她仿佛是一只惶恐不安束手就擒的羔羊。
她想呼救,因为她觉得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虽然他有着跟她丈夫一模一样的外表。她感觉自己要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可是她不敢呼喊,因为下人听到后并不会进来制止这个人,反而会在被窝里发笑,会在背地里嚼舌头。
她只好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然后拼命反抗。
可是丈夫的力气比她印象中要大得多。丈夫轻易将她制伏,然后满足了他的*。
他的动作是那么粗鲁,那么用力,以至于她疼得冒出冷汗。
等他满足之后,她感觉浑身的骨头被拆散了,连手都没有力气抬起来。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这一句话,让她从头到脚透着寒意。
“他说了什么话?”陆姝急切地问道。
她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着说道:“他说,有这么好的美人儿在床畔,还去外面做什么茶叶生意!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那口气,就像是骂她丈夫的。
陆姝听得毫毛倒立,抓紧女子的手,问道:“那个人是换了你丈夫的皮囊吧?”
女子的双手变得更为冰冷,出了更多汗,脸色更加苍白。她是经历过换皮削骨的人,自然第一个联想也是与皮囊术有关。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的丈夫被眼前这个*了我的人害了,然后这个人变成了我丈夫的模样,来占据我丈夫的财富,占据我,占据这里的一切!有一句话叫作‘鸠占鹊巢’,他就是那个鸠,但他比鸠要聪明要阴险,他变成了鹊的样子!”女子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
“有人会相信我吗?如果是鸠占鹊巢,别人还能看出来。他换成了我丈夫的样子,如果我说出,别人就会以为我失心疯了。我问过下人,有没有发现我丈夫变了。下人说,可能是生意不顺畅,心情不好。天哪,我还能怎么说?我养的那只猫都比那些人聪明!当时我就应该知道的,猫都不亲近他了,说明他不是我丈夫!猫知道这一切,可是它说不出来!后来它都不在家里待,常常跑到那边破庙里去!”
陆姝听观月说过,吴刚常常往破庙里跑,像只野猫。原来是因为它知道主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主人了。
“那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你没有查吗?总会有破绽露出来的。”陆姝问道。
她说她想过要找出丈夫的破绽。可是她要找到别人也能信服的证据才行。如果仅仅是找破绽,丈夫回来的第一天就破绽百出。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可是每一天都太难熬。丈夫回来之前,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丈夫回来之后,她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难以翻身。
丈夫平时不搭理她,每到晚上,就来到她的房间,肆意*她。每次下手特别重,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还给下人交代,不让她走出这座宅院。
别说走出宅院了,不到一个月,她就被折磨得起不来床。最初她还能反抗一下,后来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过来,看着他*她,鼻息吹到她的皮肤上,把她搬过来,把她翻过去,仿佛摆弄砧板上的一块肉。等摆弄够了,他起身就走。
她觉得自己还不如青楼里那些风尘女子。那些女子如果遇到实在不愿接受的人还可以拒绝,哪怕是逢场作戏,也不会完全不顾及对方的感受,哪怕是离去之时,也会在耳边说几句虚情假意的话。
而现在的丈夫就如一头饿极了的狼,上来便开始吃,吃饱后嘴都不抹就走了。
每当那人走了之后,她就将头埋在被子里痛哭,既为自己哭,也为丈夫哭。她不知道丈夫遭遇了什么而不能回来了,生死未卜。她想起以前跟丈夫的快乐时光,想起在客栈的时候他来询问的情景。越想眼泪就越多,最后哭得眼泪都干了,再伤心也流不出泪水了。
如此两个多月后,丈夫忽然有八天没有回来。
没有丈夫的折磨,她的身子恢复了一些,不但能下床了,还勉强能在院子里走几步。
下人里有位专门洗衣服的老妇人,以前天天见面,发生此事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老妇人了。
老妇人心肠很好,在所有下人里,可以算是与她最亲近的一个。
她好不容易又与老妇人见了面,想将心底里的疑惑与委屈说给老妇人听,看看她能不能帮忙出出主意。
她尚未说出口,老妇人就劝她说,不要想着年纪轻轻就贪图床头欢乐,纵欲过度,要注意身子。
原来老妇人也认为她跟丈夫是因为无所节制而这样的。
第九天,丈夫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年纪跟丈夫差不多,眼神古怪,往四下里瞄来瞄去,仿佛想偷点儿什么东西。
丈夫在他面前颇为得意,称呼他为“西二哥”,带着他去各个房间观看,要给他展示这里所有的东西,尤其是价值不菲的物件。
她丈夫原来很低调,不是这样炫耀的人。
西二哥见了她,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嘴角流出哈喇子。
丈夫说,这就是这户人家的少夫人了。
丈夫不介绍说她是他的夫人,却说“是这户人家的少夫人”,就好像他并不属于这户人家。
西二哥道,看了少夫人,前面看的那些我都不羡慕了,独独羡慕你能与这样的美人儿同床共枕。
接着,西二哥又说道,这茶商辛辛苦苦赚了这么多钱,娶了这么漂亮的人儿,没想到都给你这小子享受了!我换了三四回皮囊,也没碰上一次你这样的好机会!别的我都不要,今晚让我在美人儿房里留宿一夜怎样?
她听了这话,一时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可是当时旁边没有其他人,她知道,她说出去没人信。
听到这里,陆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她咬牙切齿道:“这皮囊术太可恨了!太可怕了!我原以为只有人用它改变容貌,变得好看,悦人悦己,居然还有人用它做出这种……”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事情。这比伤天害理、谋财害命还要令人发指。
她已下定决心,要帮助借落子完成他师父的遗志,要将皮囊术消灭!
这女子说,好在假丈夫理智尚存,没有答应西二哥留宿的要求。
或许,他虽然是假丈夫,但不想与人分享不属于他的女人。或许,他怕下人识破,毕竟在别人看来没有谁愿意让妻子陪其他的人睡。
西二哥走后,丈夫照常到了晚上便来*她。
不过自那之后,丈夫常常好几天不回来。
有一次,丈夫喝了点儿酒,不小心将常常不回来的秘密说了出来。他说他最近又撞了一次大运,瞄了许久的“喜鹊”终于被他得了手,所以他不仅要在这边过这边的生活,还要去那边过那边的生活。
虽然酒意上了头,他还是保持着几分戒备心,说得含含糊糊,并没有透露“那边”是什么情况。
她能猜出来,“那边”是另外一户像她这样的人家,丈夫是化作了那户人家的主人模样,去占据那户人家的主人的钱财和地位。说不定“那边”也有一个像她一样有苦不能言的女人。
西二哥偶尔来这里,与丈夫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但是她听得多了,渐渐明白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将发现的目标叫作“喜鹊”,说“发现了一只喜鹊”,就是盯上了某个人;说“要把那只喜鹊打下来”,就是筹划害某个人;说“窝儿不错”,就是说某个人的家境不错,值得下手;说“喜鹊打下来了”,就是说阴谋得逞,目标遇害;说“要挪窝了”,就是准备换一个目标了。
她推测,他们之所以将目标叫作“喜鹊”,就是用了“鸠占鹊巢”这个词语。
通过他们的对话,她知道了这个西二哥跟丈夫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他们瞄上目标后,偷偷害死目标,然后通过皮囊术变成目标的样子,去目标的家里,扮演目标的角色。等到目标的钱财被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找下一个目标。他们也会同时盯上两三个目标,甚至更多,同时扮演两三个角色。
“也就是说,皇城里不止你遭遇了这样的事情?”陆姝问道。
她抽出手,抹了抹眼角,说道:“肯定还有其他人,可是我没有打听到,遇到的人也不能说。”
“那你是怎么说出来的?”陆姝问道。
她说,她以为日子已经没有希望了,心如死灰。去年除夕那天,丈夫不在,按她猜测应该是去另一只“喜鹊”的家那边过除夕去了。她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躺着,忽然听到外面有担货郎叫卖。
担货郎走街串巷并不少见,她以前也听到过无数回,可这一回不同。
担货郎是用她家乡的话叫卖的。
她只听了一声便泪水盈眶,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个担货郎也有意思,走到她家院外就停了下来,又一声一声地叫。
她心想,担货郎应该是走累了,在外面靠着院墙歇脚。于是,她叫来下人,要下人将担货郎喊进来,给个凳子歇一歇,给两口水喝。
丈夫吩咐过下人不让她出去,可是没说过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下人便将担货郎喊了进来。
她身子乏累,被丈夫折腾的伤病还没好,不能起身,只好躺在长椅上用家乡话向担货郎问好。
担货郎听她说的是家乡话,微微惊讶,便用家乡话问她为何住在这里。
下人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她被这么一问,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要忍住不失声痛哭,怕下人怀疑,然后告知丈夫。
这样的话,下人顶多认为少夫人起了思乡之情。
担货郎见她哭起来,却不作声,也不安慰,似乎有备而来,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她心想,莫非担货郎是有目的而来?他刚才站在外面不走,就是等着她喊他进来?也许这担货郎以前认得她丈夫,知道她丈夫遇了害,想办法救她来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不敢向担货郎开口。
下人就在旁边,若是发现了异常,肯定会告诉丈夫。
担货郎单枪匹马,何况就是要他救她出去,他也不一定能办到。
她不敢冒这个险。
担货郎见她欲言又止,从货担上拿了一个小盒子,走到她跟前,将盒子打开。
下人赶紧凑上来看,看到盒子里都是女人用的首饰,于是走开了。
她跟下人一样,以为担货郎要她买东西,她便低头往盒子里看,拿了一副耳环。
担货郎点头,连忙指着耳环说了一串家乡话。
这话不是介绍耳环有多好,价值几何,而是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要说的话现在说出来,他早已知道这户人家的主人来路。
她一惊。这担货郎真是太聪明了,下人听不懂他们的方言,那么他们就可以假装挑货物讨价还价,但说的是完全与此毫不相关的话。
她稍作镇定,然后学着担货郎的样子,眼睛盯着耳环,嘴上却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其间她对耳环指指点点,给下人造成一种评论耳环哪里好哪里不好的假象。
担货郎将耳环放回盒子里,拿出另一副首饰,问她打算怎么办。
她摆摆手,表示不要这一副首饰,自己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点翠钗,说,自己在皇城举目无亲,身子被折磨得虚弱,又被下人盯着不让出门,凭自己恐怕没有办法逃离苦海。
她求担货郎救她出去,只要能逃出这里,她愿意做牛做马报答。
担货郎叫她再忍耐些时日,说他无法救她。
她大失所望,埋怨道,既然无法救她出去,又何必来到这里说这番话?
担货郎说,能救她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她急忙问,那人在哪里。
担货郎叫她别着急,将来某一日,那人会带着一匹丝绸来这里,并有能力救她出去。若是那人来了,你一定要说丝绸是你订的,不要露出破绽。
她说,她连门都出不了,怎么会订丝绸?
担货郎说,你叫下人去订,从即日起,让下人去布市订货,订平时难买到的样式,这样的话,一般要等一段时间才有货。你在宫里待过,什么料子什么样式难订到,心里应该有数。如果订的货送来了,你立即再订一次别的难买到的样式。你给帮忙订货的下人多些钱,这样下人不但乐意为你跑腿,也会帮你瞒着你的假丈夫。更重要的是,那个送丝绸的人来时不会穿帮。若是订的货又来了,你立即接着订一次。
她很惊讶,这担货郎连她曾在宫里待过都知道。这件事她连原来的茶商丈夫都没有告诉过。很显然,这担货郎远超过丈夫的朋友这层关系。
好在她从宫里出来时带了不少体己钱,丝绸别的人家不一定订得起,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她好奇地问担货郎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帮她。
担货郎说,他可以是任何人,却又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人。如果非要问一个名字的话,就叫他借落子。每个曾经救过蝉的人都有一次获得他的报恩的机会。
她听说过,蝉在树上产子后,借打雷将其子传到树底下的泥土里生活成长。所以蝉又叫借落子。他自称借落子,难道是蝉来报恩不成?
她老老实实说,我记得家乡的夏秋有蝉鸣声,但不记得曾几何时救过蝉。
担货郎说,就是因为你不会因为救过一只蝉而记在心里,我才来救你。做了一点儿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最后,她买了那根点翠钗。
她相信担货郎的话,第二天就让下人去布市订一款她指定的绸缎。短者三天,长者半月,绸缎就送来了。
虽然与担货郎有约定,但每次布店的人送了货来,她都不确定来者是不是担货郎说的那位。她都让下人叫到自己的房间来,揣摩对方是不是担货郎说的那个人。
前面很多次,她怀抱希望,又屡屡失望。
在此期间,她仍然要遭受丈夫的折磨。
等到今天陆姝走进来的时候,她顿时感觉救星来了。因为来者居然跟她曾经认识的姐妹一模一样!刹那间,她以为是原来在宫中一起伺候皇上的远黛姐姐来救她了。
陆姝听到她说到这里,内心羞愧不已。她并不是远黛,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摆脱噩梦一样的生活。
尤其是听到她说屡屡怀抱希望又失望的时候,陆姝不想自己也成为她的失望。于是,陆姝安慰她道:“请你不要怪罪我,我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帮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和借落子一起想办法的。”
她泪水又流了出来,说道:“还请你尽快一些,在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煎熬。你们要是没有办法,请不要抛下我,你再来一次,往我这里来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处一抹。
陆姝抓住她的手,说道:“请放心。借落子既然说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来。”本来陆姝要说借落子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一定能收拾这些用皮囊术占据别人的财产和亲人的败类。但她没有说。她尽量不向别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这时,下人忽然跑了过来,有些慌张地说道:“少夫人,他回来了!”
女子大吃一惊。
陆姝心里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经发现她频繁地订丝绸,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准备了?
从下人说的话里,陆姝也听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称呼他的主人为“官人”,却称之为“他”,可见下人对她丈夫已经起疑。也许下人虽然心有疑虑,却见她丈夫模样未变,所以不敢质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从下人的口气中听出问题,不然主仆之间可以多一些沟通。
女子急忙说道:“你快走。”
陆姝起身走到门口,一个魁梧的男人迎面走了进来。
“哈哈哈,娘子订的丝绸又来啦!”那男人声音如雷。
陆姝见来不及走了,便在门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货。这不,今天刚到,老板就叫我赶紧送过来。”
那男人的脸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仿佛松树皮,指缝里有黑色污垢,脏兮兮的,又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应有的样子。衣服虽然是绫罗绸缎,却有不少皱纹,散发着一丝经久未洗的气味。
很显然,他虽然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财富,却依然无法改变原来所有的习性。
很难想象,这个宫里出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这个男人这么长时间的。
那男子粗里粗气道:“订一匹两匹也就算了,怎么接二连三订个不停呢?都够做两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诚惶诚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需求,就是喜欢新衣服。之前你答应过我,让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还说,女人从不觉得衣服多,只觉得少的。难道你忘了吗?”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来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过什么承诺。听她这么说,那男子讪讪道:“我随便说说的。家里这么多钱,天天订都用不完。我会在乎你这一点儿花销吗?”
陆姝本也是爱衣服的人,听到那男人说话小家子气,显然不是茶叶生意遍布各地的茶商会说的话,于是在旁给少夫人帮腔道:“我倒觉得少夫人是花销大了些。”
少夫人听陆姝这么说,非常意外。她认为陆姝这是帮着她丈夫说话。
就连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陆姝。
她丈夫本来对陆姝充满敌意和猜忌,听了这话很受用,连连点头。
陆姝接着说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这么大的茶叶生意,还事必躬亲,搓茶炒茶,可见一点儿收入都来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这可说错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着记账收账而已。”
陆姝道:“是吗?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纹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时候伤了手呢。”
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绽上。
陆姝此话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会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将手揣进袖子里,不高兴地对陆姝呵斥道:“你一个外人,在我家里叽叽歪歪说我们家务事干什么?货送来了就请回吧!”说完,他竟然上前来推搡,赶陆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虽然没看清楚,但眼神里分明充满了疑惑。
皮囊术与妖怪的幻术差不多,倘若修为不到家,就会露出破绽。这些破绽有的难以察觉,有的花些心思就能发现。
陆姝猜想下人们不像少夫人一样与茶商亲近,所以即使觉得他性情大变,也不至于觉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或许下人待会儿出去后会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让更多人渐渐怀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识到陆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赶走她。
陆姝刚才听少夫人说了许多事,对面前的男人有着很大的怨气,见他推推搡搡,一点儿也没有大家主人的风范,便不退让道:“你别推我,做生意的人都只拉人进门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没少在我家订货,每次来,你都是笑脸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说什么来者皆是客。今天怎么要赶我呢?”
那男人见陆姝这么说,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犹豫片刻,说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高兴,现如今我不高兴。”说的话都是赖皮话。
他自以为给自己圆了场,虽然圆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这里的人都清楚,陆姝这姑娘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少夫人以前也没有频繁订货,所以原来的官人并没有笑脸相迎前来送货的人。
陆姝说的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却当作真实发生的事情来说。
这一来,下人心里就要犯嘀咕了。
陆姝知道,此时不能将话说透,若是说透了,这个占据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此时的话只说三分,先让下人们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办法,再撕破脸皮不迟。
被赶出门外后,陆姝有些失落,有些悲伤。换在以前,她定然当面戳穿那男人的伪装,不顾后果。
而现在,作为一条鱼,竟然学会了放长线钓大鱼。
她没有立即回到住处,而是转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街上人来人往,像往日一样,可是她忽然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们都是一张张皮囊,里面是空的,等着其他的魂魄来占据。占据了哪张皮囊,便过哪种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为他占据了皇上的皮囊;铁匠之所以是铁匠,是因为他占据了铁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占据的是官员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流浪汉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飞虫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走兽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占据了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皮囊,占据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陆姝继而想到了皇上,他不会皮囊术,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里,占据了皇上和将军两个人的身份。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皮囊术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扮演两个人与占据别人的身份,可不能当作同样的事情。
即使这样想,她的思绪还是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在街头站住,看着过往的人们,有种所有人都可能是别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炼有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开启灵智,一个是顿悟。她身为一条鱼的时候,忽然羡慕人世自由,这本不是鱼该有的想法,这便是灵智的开启,与其他盲目游来游去的鱼区别开来。这是修炼的开始。
修炼开始之后,便依靠每次的顿悟提升修为。一件琢磨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在某天想明白了,这便是顿悟。不仅仅是修炼的妖怪,人也� ��这样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顿悟,也不会在皮囊上有所变化。
妖怪则随着顿悟的积累,超越本身该有的灵智,因而逐渐获得人身。
陆姝得了人身之后,所思所想,不过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进。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所思所想超过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个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但又忍不住往更远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将军,将军可以是皇上。世间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为你。就像两棵树上的叶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风一过,树叶飘零落地,地上的树叶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树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将军,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头任何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人。
她记得经书上说,世间千万亿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与此有相通之处。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坠入云雾里的时候,街边一个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过来,微笑道:“姑娘,丝绸送到了没有?”
她一惊,不知这人怎么说起刚才的丝绸,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为我送丝绸,姑娘难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应该是皮囊店的老板。他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换个容貌轻而易举。
“天哪!我刚想到世间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面前出现了!”陆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说道:“机缘机缘,妙不可言。看来你不但已经送了丝绸,还碰到那个能够换皮削骨的人了。”
陆姝道:“是,正是见了那人,我才有这种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师父一样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师父见金蝉脱壳而悟出皮囊术,姑娘见皮囊术而悟出众生相。这也是相似相通的。还有一点,师父是半妖,父为常人,母为鱼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这其中是巧合,还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让陆姝听见。
“你师父的母亲也是一条鱼?”陆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但仍然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人点头。
“是不是也姓陆?”陆姝追问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无谓的掩饰了。
“我师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后来也忘记了。”那人说。
“忘记了?怎么会忘记呢?”
“你不是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吗?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话若是以前别人跟她说,她必定要奋力反驳。可是与破庙的老和尚聊过之后,她知道自己确实遗忘了好多事情。
遗忘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已经遗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遗忘。
“那我跟你师父的母亲有什么联系呢?”陆姝觉得其中应该有些联系,可能自己曾经知道,但已经遗忘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姝微微紧张。她虽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联系,但也害怕会有某些联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