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与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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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姝换了陆六断的衣服,也用丝巾遮脸。

陆六断道:“你出去的时候也要敲门,让螳螂把门打开,铺首会随后关上门。有些不知深浅的东西贸然进来,就出不去了,等于自投罗网。”

陆姝听了她的话,去了大门后面,敲了敲门。

门果然打开了。

陆姝走了出来,门又关上了。

这时更夫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陆姝赶紧追了上去,拦住更夫。

更夫见了,弯腰道:“陆姑娘。”

陆姝心中一惊,随即放松下来。陆六断也是陆姑娘,更夫应该是把她当作陆六断了。陆六断长期住在这里,修为高的话地位也应该不低,更夫应该认得。

果然灵智不高,见了穿着陆六断衣服的人就当作了陆六断。陆姝心想。

“嗯。你喊错了,小心被人听出来。”陆姝还是心虚地扯了扯脸上的丝巾,怕它看到她的脸。

“噗——”

虽然戴着黑巾,陆姝还是看到它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

原来刚才是它放屁的声音。

“哪里错了?”它的语气也很紧张。它遮掩得如此严密,可见特别害怕被人看出破绽。

陆姝捂住了鼻子。

“不好意思,陆姑娘,我一害怕就会这样……”它充满歉意地说道。

她知道了,原来它是黄鼠狼。黄鼠狼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散发这种气味,借机逃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被陆姝的话吓到,便暴露了本性。

气味实在太臭了,她差点儿晕厥过去。

我要变成一条臭鳜鱼了。陆姝心想。

待气味稍散去一些,陆姝才说道:“你不能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样不对。”说完,她赶紧又掩上口鼻。

“那……那应该怎么喊?”它问道。

“你想啊,天干对应地支,你应该喊天干地支。这里是香火坊,香最多了,一旦燃着了那就不得了啦。所以你要喊小心香火。”陆姝说道。

“天干地支,小心香火?”它问道,挠挠头。

“是。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多谢陆姑娘指点。”它又弯了弯腰。

它正要走,陆姝又喊住它,说道:“对了,你打更的时候再往南边多走两三里地。”

它愣了一下,然后说:“好的,陆姑娘。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毕竟我还欠着你的。”

陆姝又一阵慌乱。它欠陆六断什么?

她强作镇定,点头道:“嗯。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她刚转身,身后便响起了打更的声音,接着听到它喊了起来:

“天干地支,小心香火!”

那声音拐进了另一条街道,往南边去了。

陆姝回到了陆六断的房间,问陆六断道:“姐姐,你曾有恩于那只黄鼠狼?”

陆六断讶异道:“没有啊。”

“它刚才说它还欠着你的。”

“不可能。我从未跟它打过交道。”陆六断非常肯定地说。

“那它怎么说那样的话?”陆姝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不会是欠着你的吧?”

“我穿着你的衣服,它把我当作你了,还叫我陆姑娘。”陆姝说道。

陆六断道:“妹妹,你也是陆姑娘啊。”

陆姝一愣。对呀,我也是陆姑娘……

可她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曾有恩于一只黄鼠狼。

她记得隔壁的少夫人说过借落子化作担货郎的往事。借落子说,她不会因为救过一只蝉而记在心里,借落子才来救她。做了一点儿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莫非黄鼠狼也是这样报恩的?

“肯定是你忘了。”陆六断说道,“我修为比那只黄鼠狼高,在世间的年数比他多,若是与它有过来往,必定记得。”

陆姝用力地揉太阳穴,想记起过往的事情。

陆六断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从太阳穴拿下,温和地说道:“你不要想了。你连命中注定的人都能忘记,又怎么会想起一只不经意遇见的黄鼠狼?”

“我总要知道我曾给过它什么恩情吧?”

陆六断将她扶到椅子前,让她坐下,然后说道:“世间所有的相见,都源于曾经相欠。你在一条街道擦过肩,在一个屋檐下避过雨,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在一段时间做过伴,在一生之中断不掉的人,都是你欠过或者被欠过的人。欠的有多有少,不论多少,欠了总要还的,多的纠缠不清,少的一面之缘。有的人就此不见,那是各不相欠了。可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清了呢,也许要留到下辈子还了。这呀,便是世间相遇的缘由,这便是欠缘。”

“欠缘?”陆姝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你也没必要弄清楚每个欠缘因何而起,世间你要见的人太多了,个个都要清清楚楚的话,那也太累了。今天事情太多,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皇上都被当街刺杀了,皇城必定大乱,明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陆六断忧心忡忡。

想起皇上,陆姝又是一阵难受。

由于记忆的丧失,她感觉自己对皇上的感情有些怪异,似痛非痛,时有时无,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但是她很清楚,能让她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疼,那么那个人对她来说必定无比重要。

她有些怨恨借落子。要不是他,她就不至于去陆家酒馆。不去陆家酒馆,就不会遭遇仐憙和尚。要不是他给皇上通消息,皇上就不会前来救她,也就不会被刺杀。

“睡吧,白天我一个人回来之后把你的床铺好了。”陆六断说道。

陆姝点头。事到如今,怨恨也没有用。

也许,皇上没有死呢,总不会我们的欠缘就此了结吧?她心生侥幸。

陆六断领着她走到另一个房间。床边脚榻上有个小瓶,小瓶上插了一根香,陆六断将香点燃。

陆姝赶紧闭上眼睛,对着香祈祷皇上平安。

香气弥漫开来。

我怎么就忘记了他呢?我应该在没有忘记之前让他再痛苦一些,再寂寞一些,再恨一些,这样的话,我欠他的就更多了,他就不至于今天与我了结欠缘。就如这瓶中的香,长一些,就会燃得久一些。她看着炽红的香头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陆六断见她出神,问道。

陆姝轻轻一笑,说道:“想些没用的。”

陆六断笑了笑,说道:“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好了,快睡吧。我都困了。”

安顿好了陆姝,陆六断才离去。

陆姝一睡下,又开始做梦。她梦见皇城白雪皑皑,如同数九寒天。她听到滴漏滴水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滴漏。

忽然,滴漏停止了。

她不自觉地说道:“你又接住滴漏了?”她记得皇上召见她的时候,偷偷用手接住滴漏的水,说要让时间停止。

可梦里的她看不到皇上。

她奋力奔跑,想要循着刚才滴漏的声音找到皇上藏身的地方,可是前面除了茫茫一片,还是茫茫一片。

第二天醒来,她双腿酸胀疲乏。她坐了起来,脚刚沾地,就差点儿跌倒,仿佛刚刚修得人身,还只会摆尾不会走路一样。旁边的高脚凳被她的脚一绊,“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陆六断闻声而入,慌忙扶着她。

“外面到处是白的。”陆六断说道。

“还真下雪了?”陆姝想起了昨夜的梦。

“皇上驾崩,到处都挂着白布。镇海王已经把皇家寺庙围起来了。”陆六断说道。

“镇海王要抓仐憙和尚?”陆姝心中一痛。皇上终究还是与她了结了欠缘。

“不是。镇海王指名要抓你。”

“抓我?”陆姝颇感意外。

陆六断犹豫片刻,说道:“外面都说你妖女祸国,是导致皇上被刺的罪魁祸首。”

陆姝早已料到传言会变成这样。仐憙和尚昨天在街头大喊她“妖孽”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这是仐憙的计谋。他要让皇城百姓认为皇上已经被妖女迷惑心智,从而顺理成章地刺杀皇上。

让她想不通的是,镇海王是何等人物,当年连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宰相都被他反戈一击打败,难道不知道刺杀皇上的是仐憙和尚?他与仐憙和尚早已水火不容,为什么他不借此机会缉拿仐憙和尚,而点名要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莫非是因为上次打了张妈妈一巴掌?

她心想,镇海王不至于如此睚眦必报吧?

“镇海王为什么认为我在皇家寺庙里?”陆姝问陆六断。

陆六断道:“这还不简单?昨日是皇家寺庙的和尚叫你妖孽,抓了你。镇海王自然到皇家寺庙来要人。镇海王还说,昨晚更夫喊的是‘天干地支,小心香火’,就是故意出错,暗地里给他通风报信,说小心香火,是暗指有香火的地方,有香火的地方便是寺庙。”

陆姝道:“我让那黄鼠狼这么喊,确实是故意让皇城的人听出一些破绽,从而对香火坊产生怀疑。可是……可是镇海王竟然说成是我通风报信?”

陆六断道:“这就是镇海王的聪明之处。”

“他都认为我在皇家寺庙里,有什么聪明的?”

“你不懂了吧,他就是知道你不在皇家寺庙,才故意找仐憙和尚要人的。”

“他知道?”

陆六断点头道:“他肯定知道。他的眼线也不少,这点儿消息应该还是知道的。他找皇家寺庙要人,而皇家寺庙交不出人,那么,他会说成皇家寺庙窝藏妖孽,不肯交人。这样的话,皇城百姓就会认为皇上被刺跟皇家寺庙有关。你昨晚那个不叫‘将计就计’,这才叫作‘将计就计’!”

“原来是这样!”陆姝心头迷雾这才散开。接着,她又问道,“那他说啥就是啥吗?皇城的百姓会听他的一面之词?”

陆六断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你都这么问了,不说也不行了。”

“还有什么事?姐姐你一并告诉我。”陆姝见她犹豫不决,心急地抓住她的手问道。

“我告诉你,你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陆姝连连点头。

“那我说了啊。你那个叫观月的伴儿,被三苗先生抓了起来,说是与你一起修炼的妖。那只猫很多人见过,应该是给你打探消息的时候引起了人的注意。”

“他被三苗先生抓了?三苗先生不是要保护皇城所有的猫吗?”陆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紧张,他不是要害观月,只是告诉观月你被那和尚抓了。观月信了他的话,为了救你,他就暴露身份,承认自己是修炼的妖,被镇海王抓了起来作为佐证。”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陆姝问道。

陆六断无奈地笑道:“这些镇海王知道,仐憙和尚知道,借落子也知道,凡是知道皇城里那些秘密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皇城里那些百姓不知道。真相是怎样有什么关系呢,百姓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我想,三苗先生不吃你,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为了今天吧。放了你这条小鱼,要捉寺庙里那条大鱼。”

陆姝拖着陆六断往外走,说道:“姐姐,快带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陆六断拽住她,说道:“他们要捉的就是你,你还送上门去?”

陆姝摇头道:“他们是要捉我这条小鱼,还是要捉什么大鱼,我都不在乎。但是他们为了自己,完全不顾皇上被刺杀的真相,让皇上就这样死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就是死,也要让皇城的人们知道真相!我要让皇城的人知道,皇上是被那和尚刺杀的!我要让皇城的人知道,镇海王罔顾事实一心篡夺皇位!”

“你觉得人们会相信一个魅惑皇上的妖孽的话?”陆六断淡淡道。

陆姝呆住了。

陆六断也沉默了。

良久,陆姝说道:“难道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你不是说镇海王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吗?我出去,让他抓起来。那他就钓不到大鱼了。”

这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说道:“抓到你,也就等于抓到了大鱼。”

陆姝一惊,朝那人看去,居然是借落子。

“你怎么来了?”陆姝惊问道。她慌忙看了陆六断一眼。陆六断并没有因为借落子的出现而惊慌。

借落子朝陆六断微微颔首。陆六断也颔首示意。

陆姝明白了。陆六断名为仐憙和尚的人,实际上是借落子的卧底。

这不难理解。陆六断要摆脱仐憙和尚,只能向其他与仐憙和尚作对的人求助。而借落子也需要这样的人来帮他获取更多秘密。

借落子朝陆姝弯腰致歉道:“陆姑娘,昨日是我失误,让皇上遭遇不测。请姑娘责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刚才说抓到我,就等于抓到了大鱼,是什么意思?”陆姝问道。她心想,对镇海王来说,仐憙和尚应该才是那条大鱼吧?

借落子来回踱步,然后问陆姝道:“仐憙和尚因何修得人身?”

陆姝咬了咬嘴唇,说道:“因为恨。”

“恨从何来?”借落子紧接着问道。

陆六断垂下了脑袋。

陆姝瞥了陆六断一眼,回过头来说道:“我。”

借落子点点头,说道:“对。他因你而来。若是你落到了镇海王手里,镇海王必定置你于死地。你若被镇海王杀了,世间便没有你了。没有你,他的恨便无着落。那么,他的嗔念便会消失。嗔念消失,他便修为尽失。”

“修为尽失?”陆姝惊讶不已。

“他的灵智都是对你的嗔念。你若不在了,他嗔谁恨谁?”借落子问道。

陆姝答不上来。

“镇海王早就可以对你下手。但是那时候皇上尚在,他不敢得罪皇上。如今皇上驾崩,他没有这方面顾虑了。”

“镇海王知道可以用我来对付那个和尚?”陆姝问道。

“何止是他知道?那和尚也早就知道了。所以,自从你进了皇城,他不断派人去骚扰你,试图让你露出破绽,然后借机将你抓起来。他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将你关押在皇家寺庙,不让别的人有可乘之机。”

借落子的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所以,即使你现在真的在他手里,他也不会将你交给镇海王。镇海王不去查刺杀皇上的幕后黑手是谁,而点名要你,因为镇海王知道你才是仐憙和尚的死穴。他放你是死,不放你则给了镇海王清除皇家寺庙的名义。”

陆姝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她这才知道,爱她恨她的人都是为了保护她。

陆六断见陆姝烦恼不已,坐到她身边,劝道:“你应该听他的。皇家寺庙和镇海王府两家的势力都不可小觑,皇上都扳不倒。如今难得两虎相斗,无论谁输谁赢,最后都会两败俱伤。我们要想让皇城回归光明,只能等到他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后才有可能。你要忍耐。”

借落子在旁颔首,说道:“皇城里还是有不少忠于皇上的势力,只是在皇家寺庙和镇海王面前不敢吭气。我已跟那些忍耐多年的势力沟通好了,要耐住性子坐山观虎斗,等到他们一伤一残,我们群起而灭之。”

陆姝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这么说来,我更得出去看看了。”陆姝道。

“什么?”陆六断因为自己的劝说不起作用而有些意外。

“既然坐山观虎斗,那就得让两只老虎斗起来。我若是不出去,说不定他们还会僵持许久,说不定情况一变,两只老虎不斗了。对不对?”陆姝看了借落子一眼。

借落子无奈一笑,点头道:“也许和尚能给出你不在寺庙里的证据。这样的话,镇海王就师出无名了。”

陆姝也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看过斗蛐蛐没有?如果把两只蛐蛐放在一起,它们很可能不会斗起来。这时候观看的人要用蛐蛐草拨弄一下,引得蛐蛐斗起来。”

在无名山的时候,她看过田间地头街上有人斗蛐蛐玩。

“我若是出去了,亮明身份,这两只老虎必定很快就斗起来。你们想想,镇海王想抓我,仐憙和尚必定不让镇海王得逞。结果会怎样?”

陆六断和借落子沉默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这样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险。”陆六断说道。

借落子点头:“是啊,你这是自投罗网。你还是在这里等着比较好。”

“不,我一定要去。这次机会难得。我可以等更好的更安全的机会,但是千千万万个少夫人那样的人不能等。对那些人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生活在地狱。只有我能救那些人脱离苦海,你早已预见了这一点,所以化作担货郎给那个可怜的女人以希望。不是吗?”陆姝对借落子说道。

她现在清楚了。借落子有着无名山的老奶奶那样的智慧,能预见许多尚未发生的事情。他让她进入皮囊店,让她去送绸布,实际上是为了让她看看那些深陷苦难中的人。他早就知道她与仐憙和尚共生共存的联系,也猜到镇海王利用这种联系来打败对手。所以他才对那个可怜的女人说,能救她脱离苦难的人是给她送布的人。

“再说了,他都因我而死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大不了我也为他而死。”陆姝说着说着,泪水就在眼眶里团团转了。

在无名山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也不愿意冒着任何有死亡可能的风险去做任何事情。毕竟对于一条鱼来说,获得人身实在太难了。她是从千千万万个天劫下逃离出来的,从这一点来说,她本就是一个不愿意面对死亡的人。在这千千万万个天劫中,只要有一次失误,便是粉身碎骨,便是万劫不复。

她太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每一个生而为人的人,都是有着莫大福分的。她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很多人正是因为生而为人,不觉得这是莫大的福分。他们在得到人身之前,也曾像她一样历尽艰险,要避过无数阻拦。只是他们忘记了,所以淡漠了。

借落子犹豫了许久,然后问道:“你真的要去?”

陆六断立即阻拦道:“不能让她去!”

陆姝坚定地点头,说道:“我要去。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要阻止我,你们也阻止不了我。”

借落子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便不会阻拦你。不过,你就这样走出去,还等不到那和尚见到你,你就被镇海王的人杀了。那么两虎相斗就看不到了。镇海王就能顺利篡夺皇位。此后,忠于皇上的人将被清洗。”

“那我怎么过去?我既不会飞,也不会遁地。”陆姝为难道。

借落子道:“不用飞,也不用遁地。只要你换一副面貌,让人认不出来就可以。”

陆姝道:“那有劳你随便帮我换个面貌。”

借落子摇头道:“这不可随意。你不但要走出去不被认出来,还得见到和尚和镇海王。现在皇家寺庙大门口已经封锁起来了,到处是镇海王的士兵,密如木桶,苍蝇都飞不进去。”

陆六断点头道:“对,我本想去大门口看看,可是到处都是凶神恶煞一样的王府兵,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借落子道:“镇海王这么做是对的。他知道和尚手下有许多皮囊师,平时生活在皇城各个角落,上至官员,下至乞丐,都可能是被皮囊师占据了身份的人。他更知道,刺杀皇上的暴民基本都是皮囊师。你说,他可能让闲杂人等混进去吗?”

陆六断和陆姝都摇摇头。

“这么说来,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作用了?”陆姝泄气道。

“那倒不是。你若是要去,必须换成陆六断的面貌。”借落子说道。

“变成她的样子?”陆姝看了看陆六断,“那不是一样会被抓起来吗?镇海王的人不会不知道她是皇家寺庙的人吧?就算下面的将士不认识,也不会让她进去吧?”

在皇城里,陆六断也应属于闲杂人等之列。

陆六断想了想,说道:“我早上出去的时候,镇海王的将士们已经围住寺庙了。可能那些将士确实不认识我,也可能他们没有看到我,所以没有抓我。但是他们肯定不会让我进去的。”

借落子道:“若是你跟那些将士说,你知道陆姝藏在哪里,那些将士就会让你进去了。”

陆六断道:“那当然。”

借落子对陆姝说道:“所以,我将你变成陆六断的样子之后,你要宣称自己知道陆姝的下落,要亲自告诉镇海王。镇海王必定让你见他。与此同时,仐憙和尚必定会阻止。这时候,你亮明身份。他们必定争抢你,交锋不可避免。”

“但是你也命在旦夕。”陆六断急忙补充道,生怕借落子忘了提这一点。

陆姝淡淡道:“姐姐,我们先换一下衣服吧。”

“换衣服?”陆六断愣了一下。

“只换了面容,不换衣服,还不是会被人看出来?”陆姝说道。

陆六断见她心意已决,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用换,我跟你一样喜欢衣裳,觉得好看的衣裳,一做就会做两三件一模一样的。我去柜子里拿一身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衣裳给你穿上就可以了。”说完,她又瞥了借落子一眼。

借落子点点头。

陆姝觉得怪异。难道陆六断借一身衣裳给她也要得到借落子的许可吗?

心中虽有疑虑,但她来不及细想了。她去里屋换上了陆六断的衣裳,然后走了出来。

借落子道:“闭上眼睛。我给你换一下面容。”

陆姝闭上了眼睛,很快感觉到一双手触到了她的脸。那双手在她的脸上游走,让她有些痒,然后有些痛。但好在痛痒都在她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十来个呼吸的时间,那双手就离开了她的脸。她听到借落子说:“好了,睁开眼吧。”

她睁开眼来,眼前有一面铜镜,是陆六断拿着铜镜的。

铜镜里面是陆六断的脸。

她抬起手来在脸上摸索,手指微颤。铜镜中的陆六断也抬起手来在脸上摸索,手指微颤。

“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陆姝惊叹道。

“不是像,这就是你。”借落子在旁冷冷说道。

“这就是我?”陆姝侧头看着借落子,茫然问道。

“对。给你拿着镜子的,才是陆姝。”借落子的语气依旧冷冷的。

陆姝看着陆六断,就像看着铜镜一样。

“我是你?”陆姝喃喃道。

陆六断放下铜镜,双手扶住她,轻声道:“刚换脸时都会这样,身份一时半会儿换不过来。从现在起,你就是陆六断。就像那些占据别人身份的皮囊师一样,把自己当作那个人。”

陆姝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将铜镜拿了起来,对着镜子里看,恍惚之间居然有种镜子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感觉,而陆姝那张脸竟然有些陌生了。

这种感觉让她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那晚在破庙里,老和尚说过,人的前世是鸟,是鱼,是虫,是兽,到了这一世,就全忘记了。灵魂装在什么样的皮里,就是什么东西。是鸟就会飞,是鱼就会游,是虫就会爬,是兽就能跑。

自己到了陆六断的“皮囊”里,自己便是陆六断了?她不知道这样理解是不是正确。可是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

“皮囊术果然厉害!”陆姝赞叹道。

“几乎就是我了。这样走出去,肯定没有人认得出来。”陆六断盯着她的脸上看。

“我恍惚感觉我就是你。”陆姝对陆六断说道。

陆六断嘴角一弯,喜上眉梢,正要说什么,却被借落子拦下。

借落子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什么事情,然后说道:“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的皮囊,并不是想要自己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的,而是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就接受是什么样子。你在陆姝那样的皮囊里,便接受那样的样子。你在现在这样的皮囊里,就接受现在的样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多想。”

陆姝看到陆六断欲言又止,本想问问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陆六断听借落子这么说,便催促陆姝道:“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但愿你能有劫后鱼生。但愿我们还能见面。”

陆姝点点头。

借落子和陆六断送她到门口便停下了。

如果她们俩一起出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破绽。

“你先去皇家寺庙那边,我待会儿过去,暗地里给你照应。”借落子安慰道。

陆姝此时心情有些复杂。她本来是对借落子充满感激的,皇上被刺也不能全怪他。但是刚才他的行为有些诡异,似乎隐瞒了她什么。陆姝能看出来,他还担心陆六断说漏嘴。自己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他却如此,怎能让人舒坦?

她没有答他的话,转身往皇家寺庙的方向走去。

外面街道上到处悬挂着白布条,人们身上穿着白布衣,额头上戴着白布巾,如大雪忽然降临人间。

走到皇家寺庙大门前面那条街的时候,果然成千上万的将士将寺庙包围,官服外面都加了一身雪白的布衣,让陆姝感觉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将士们如同一道河堤,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外面。若是有一个决口,这些百姓就会如洪水一般涌入。

这时,有一个人瞥了她一眼,然后对他身边的人说:“哎,那个人好像是陆姑娘啊。我买香的时候看到过她。”

他身边的人一心要赶到前面去看热闹,漫不经心道:“好看的姑娘什么时候不能看?和尚藏妖怪才少见呢!快点儿走!”

那两人快步离去了。

陆姝心里却“咯噔”一下。

她记起皇上让四位挑选出来的宫女变成她的模样时,找的人就是仐憙和尚。而仐憙和尚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将她们变成皇上想要的模样。她还记得破庙的老和尚说过,之所以花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改变并不难,难的是改变成特定的样子。

仐憙和尚改变四位宫女花了近一年时间,那么改变一位宫女也至少需要三个月。

而在刚才,借落子将我改变成陆六断的模样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就完成了?陆姝感到一阵恐惧。

若是借落子的皮囊术远在仐憙和尚之上,又何须我来帮他?陆姝想不明白。

她脑海里回想刚才的一幕幕,越想越不对劲。

此时,有一位在人群里巡视的将士看到了她,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顿时起了疑心,提刀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毕竟这一去是赴死,陆姝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于是,她慌忙转身,想要回到陆六断那里去,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要从陆六断或者借落子那里获得答案。虽然人间“死不瞑目”完全可以用来形容鱼,因为鱼死后是不会闭上眼睛的,可她不想做这样的鱼。

可是她一慌张,那位巡视的将士就更加怀疑她了。

那将士疾步跑了过来,将大刀架在陆姝的脖子上,凶狠狠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以为换了张皮子就能骗得了我?”

他把陆姝当作前来打探消息的皮囊师了。皮囊师是仐憙和尚的人,他在这里巡视就是为了找出混在平民之中的皮囊师。

镇海王必定知道皇城中的皮囊师会混在人群之中打探消息或者施以援手,所以派了一些将士在周围巡视,免得皮囊师有机可乘。

那位将士一呵斥,在别处巡视的几位将士立即赶了过来,将陆姝团团围住。

“我来看看热闹不行吗?”陆姝心虚地说道。

那位将士厉声道:“看热闹的都往前面去了,你怎么看到我就慌慌张张转身?不是心虚吗?带走!”然后他朝其他几位将士示意将她抓起来。

陆姝眼看无法走脱了,干脆心一横,声音比将士的还大:“你们敢!我可是来给你们王爷送大礼的!”

“送大礼?”将士疑惑道。

“你们王爷围住皇家寺庙,不就是为了抓住那个妖女吗?我是来给你们王爷报信的!我知道那妖女藏在哪里!”陆姝大喊道。

各位将士顿时傻了眼。

其中一人狐疑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妖女藏在哪里?”

陆姝指着自己的脸,反问道:“你说我是谁?你仔细看看!”

将士见她这样,互相看来看去,希望别人能认出面前这个嚣张的女子是什么来头。

陆姝心里打着算盘。此时说自己是陆六断,是仐憙和尚这边的人,如果这些将士不认识陆六断,甚至没有听说过陆六断的名字,那么他们不一定会相信。如果这些将士里有人认识陆六断,或者有些熟悉陆六断,那就会把她认作陆六断。

镇海王府与皇家寺庙对峙不是一天两天了。镇海王必定对仐憙和尚以及他身边的人了如指掌。镇海王包围皇家寺庙之前,必然提醒过他的将士要注意哪些人。

果然,其中一位将士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不会是……陆六断吧?”

另一位将士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陆姝激动道:“对对对,我看过那些人的画像。她就在里面!”

陆姝心想,“那些人”应该是镇海王关注的与仐憙和尚有关联的人。

“没错。我就是陆六断!”陆姝道。

“你是和尚那边的人,怎么会帮我们王爷?”一位将士质问道。

陆姝“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没问过你们王爷,我是怎么来皇城的吗?我是被他从洞庭湖抓过来的!多年来,我一直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不得已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如今镇海王来了,我怎能不主动请功?等王爷镇压了这些和尚,而我立了头功,那就是我的出头之日,重归自由之时。不是吗?”

将士们被她说动了。

陆姝趁热打铁道:“要是你们不让我见王爷,让王爷错失良机,我看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将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抓她,更不敢放她。

其中一位将士说道:“既然她就是画像上的人,又说要告知妖女的藏身之处,我们万万没有阻拦的道理。但王爷说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能放进去。你们说怎么办?”

另一位将士答道:“不如你们在这里看着她,我去里面禀报一下。若是王爷让我们带她进去,我们便带她进去。若是王爷说抓了或者杀了,我们再照办不迟。”

将士们纷纷首肯。

于是,一位将士快步离开。其他将士仍然将她围住。

等了一会儿,那位将士回来了,将手一挥,大声道:“带走!王爷要见她!”

将士押� ��她往铜墙铁壁一样的包围阵营走去,路上引起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在她被将士们拦住询问的时候,周围就已经有人远远围观了。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走得也越来越近。仿佛他们几个是一个雪球,在这雪地上越滚越大,越往前也走得越艰难。两位将士不得不将手中的武器晃来晃去,让堵在前面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

陆姝朝人群里看,希望看到一双对她示意的目光。

因为借落子说过,待会儿他会跟来,混在人群里,以便有个照应。可是她没看到疑似借落子的身影。倒是有几个人的眼神凶狠,尤其是看到她的时候。不用说,那些人是潜伏在人群之中的皮囊师。

那些皮囊师对叛变的“陆六断”恨之入骨,恨不能上前将她撕碎,却不敢在浑身铠甲手持武器的将士面前暴露。人的皮肉骨在皮囊师的手里如泥巴一般,可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在精钢打造的武器前也与泥巴没有什么区别。

据说被皮囊师始祖打入无生无死之境的徒弟能将钢铁揉成任意形状,但那毕竟是少见的天才。一般的皮囊师穷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那种境界。

他们终于在一路呵斥路人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接近皇家寺庙。

陆姝看到那些铠甲外罩着过大的白衣的将士密密麻麻,如同她在无名山时看到的将树吃空的白蚁窝一般。

她以为她可以就这样穿过铜墙铁壁一样的阵营。

不料押着她的几个将士停了下来。

有位将士从里面弄了一个木桶来,木桶里是满满一桶水。他将木桶“咚”地一下扔在陆姝跟前。桶里的水激荡,有水溅了出来,将陆姝的衣服打湿了一片。

陆姝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大声道:“我要见镇海王!”

提来木桶的将士邪笑道:“王爷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吗?”

陆姝一愣。

那将士转头吩咐身边的将士道:“给我把她的脑袋摁进桶里,直到闷死她为止!”

陆姝大吃一惊。

人群里先前露出凶狠目光的人此时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是来告诉王爷妖女藏在哪里的!”陆姝喊道。

几位将士走了上来,不由分说,将陆姝的脑袋抓住,往桶里摁。

她抗争不过,脑袋整个儿浸入水中。水非常凉,脸碰到水面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寒战,随即拼命挣扎。

她是鱼,本性不怕水。可她不能任由这些将士欺负。

另外,她用的是陆六断的身份。或许镇海王等人知道陆六断的真实身份,但是这些将士和皇城的人们并不知道。别说陆六断了,香火坊这么多妖怪都隐藏着真实身份。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陆六断的身份。

所以她必须挣扎。

将士死死摁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挣脱。

本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在水中睁开了眼睛,吐出了一个泡泡。

桶里的水还算清澈。她能看到桶底,能看到木桶板上的纹路,歪歪扭扭的,仿佛藏着什么玄机。

这时,她听到桶外传来一个声音:“这条鱼可以卖给我吗?”

她一惊。莫非自己已经现出原形,变成一条鱼了?

她慌忙抬头,这次轻易抬了起来,却只看到一个圆圈。那个圆圈是桶口。她已经在水桶里了。

她已经是鱼身了,浑身鳞片。

这个木桶难道是什么法器?能让妖怪现出原形?她很恐惧。

“这鱼这么小你也要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她觉得不对劲。怎么会有老人的声音?

“只要桶里的鱼同意,我就买。”先前那个声音响起。

陆姝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

“姑娘你真是奇怪,买鱼还要经过鱼的同意?”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是啊。”

“好吧。今天就捉了这一条小鱼,做碗汤都不够。”

陆姝望着那个圆圈,听着外面的人说话。圆圈里是蓝色的天,天上有被风吹得散乱的云,仿佛是谁随意扔在那里的棉花残絮。

看久了,陆姝忽然恐惧起来。她感觉圆圈的那一边也是一个木桶,那蓝色是水的颜色。她有种要从水里掉到天上去的感觉。

“那我问它了?”

“问吧问吧。要是它能说话回答你,那就见了鬼了。”

这时,那个圆圈里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长得可真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她又说不上来。

她心生羡慕。要是我能变成这个好看的女人,那该多好!

随即她一惊。

那不是我的脸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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