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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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十八年,正月二十五,已是立春后的第十九天,去年一整个冬天未见的雪,忽然降临人间,纷纷扬扬,如同漫天飘着鹅毛。

就在下雪之前的半个时辰,陆姝给自己温了半壶酒,一小杯一小杯地独酌,喝得微醺,脸上微红,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念道:“看花要看半开,饮酒要饮半醉,余生足矣。”

此话刚好被从门口经过的老奶奶听到。老奶奶停下来说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余生了?”

微醺的陆姝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扶着门框说道:“奶奶,我是一条鱼,说的是‘鱼生’,不是‘余生’。”

老奶奶连连摇头,颤颤巍巍离去,边走边说:“喝多了酒就说酒话。我年轻的时候喝多了还以为自己是小仙女下凡呢。”

陆姝知道这位老奶奶不是小仙女下凡,而是小狐狸变成的。她模模糊糊看到老奶奶身后长着一条扫帚那么大的尾巴,它努力地蜷缩着,生怕被人看到。

清醒的时候,陆姝是看不到她的尾巴的,唯有微醺的时候能看到她的破绽。

难怪镇上那个书生说“活在人间,最好的状态,大概就是半醉半醒。太清醒会凄凉,太沉醉会迷惘”。

半醉半醒,才能看清人间世相。

陆姝心中轻叹,做一只山林间自在的狐狸有什么不好,非得做一个夹紧尾巴做人的人。

老奶奶就住在这座无名山的半山腰,陆姝住在山脚下。老奶奶每天都要从陆姝门前过去,然后过来。

老奶奶自称姓白。陆姝一听就要发笑。

天下修炼成人的狐狸都自称姓白。狐狸都说得煞有介事,听的人早已心知肚明。

因此,陆姝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就想着以后该姓什么。后来,她决定姓陆。自己本是鱼,离不开水的,偏偏姓了陆,这种反差应该能掩饰身份。

认识老奶奶之后,她回想自己取名的缘由,忽然心有余悸。

不会天下修炼成人的鱼都自称姓陆吧?

可惜她还没有遇到过其他修炼成人的鱼,无法验证这一猜想。

也可能遇到过,但人人都有防备之心,不会轻易表明身份,或许就因此错过了。

晕晕乎乎的陆姝看着老奶奶的背影,想了许多。

老奶奶消失之后,陆姝回到房中,背对香床,然后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虽然后脑勺磕得响亮,但惬意极了。

蒙眬之中,她听到一个笑声,像是看了她的笑话,却又立即噤了声。

她立即朝门口和窗口看去。空空荡荡。

该是幻觉吧。她心想。

一阵睡意袭来,她想就此睡去,忽然想起鱼死之后才肚皮朝天的,顿时心中一慌,连忙翻了一个身,趴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鱼游水中的时候。她跟着其他鱼儿在激流中穿梭争渡,无比畅快。

渡过激流之后,水缓了许多。她在水中抬头一看,看到了一棵开满梨花的树,树下坐着一位持卷阅读的书生。书生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解不开的谜。

书生的襟带一端落在水中,随着水流游来游去,仿佛有了生命。

她忍不住去啄那襟带。

她是羡慕人的,爱屋及乌也羡慕人身上的衣服。如果自己有人身,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

没想到她的动作打扰了那位书生。

书生将目光从字里行间挪开,转而低头看着这条啄他衣襟的有趣的鱼。

她感觉书生正在看她,从水中抬头一看,刚好撞上了书生的目光。她忽然心慌意乱,往水深处钻。

这时,她听到岸上的书生惋惜地说道:“我又不会捉你,你跑什么呢?”

她并不怕人捉,如果能被人轻易捉住的话,她也修不到人身。可是她也不明白怎么忽然间就慌乱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从水深处往上浮。到了刚才的地方,她发现书生已经不见了。一阵风起,树上的梨花纷纷落下,如同冬天的雪。

她感到有些冷,哆嗦了一下,就从睡梦中醒来了。

往外面一看,大雪纷纷扬扬,有的雪花已经从门口窗口飘进来了。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陆姝拢了拢衣服,走到屋檐下,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接在手心的雪花还没来得及看,她就发现庭院里的雪地有些不正常。

从窗外到院门口居然有一串人的脚印!

显然有人趁她醉酒睡着的时候来过这里!

那串脚印只有鞋尖朝外的,没有朝内的。想必那人来的时候也没曾想今天这个时候会下雪,又因什么事在这里耽搁了一会儿,走的时候便留下了这么醒目的痕迹。

而她喝得晕晕乎乎,全然不知!

陆姝赶紧顺着庭院里的脚印走到了院门口,看到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了院前的大路上。

大路上的行人多,路上的雪早已被人踏化,变得泥泞。而从她院子里出来的脚印就如一条跃入水中的鱼,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这条大路一直往北,走两天一夜,便能抵达皇城,皇城名为落阳城。当然,这条路不是通往落阳城的主干道,路不够宽也不够平坦,驿站几乎没有。但是有些人为了走捷径,会从这里去落阳城。

皇上的八百里加急常常从这里经过。陆姝常在夜里听到“嗒嗒嗒”的急促的马蹄声。

偶尔也会有押解地方官员的囚车从这里经过,那必定是皇上有意交代的。囚车上的人必定是皇上痛恨的人,走这条路的话,囚车非常颠簸,又没有什么补给,到了晚上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受的苦要比走那条主干道多得多。官员大多过惯了舒适生活,经路上这么一折腾,很多没来得及面圣就死了或者一病不起,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陆姝见脚印找不到了,只好反身回来。

她又温了半壶酒,却没了心思喝。

这脚印到底是什么人留下的?

若不是今日忽然下了雪,都没有办法知道有人趁她睡着的时候来过。

那人是今日恰巧来的,还是往日里也来过,但是她没有发现?

她起身去各个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东西未丢一件。她仔细想了想,以前也不曾丢失过什么。

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她斟了一小杯酒要喝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脚踏雪地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她心想,莫非那个人知道行踪暴露了,于是回来自首了?

她放下小酒杯,欠身往门外探看。

一个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人已经进了院门,走到庭院了。

那是她认识了两三年的老相识。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位老相识的名字。

这位老相识是只猫,在人间已经有三百多年了,尚未修得人身。目前寄居在无名山另一边的一户王姓人家里。

是的。用老相识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寄居”。它还没有人身,不能自立门户,免得被人识破。而且混迹人群之中,多多少少能沾染些人的灵气,有助于修炼人身。

而陆姝觉得,这样多多少少也会沾染些人的习气,损耗修为,反而不利。

她跟它说过这样的话。

它不以为然。

“我不是依靠他们,是他们离不开我。我不是他们的附属,我是他们的主人。他们供我吃,供我住,还要讨我开心。若不是看在他们诚心实意伺候我的分儿上,我早离家出走了。”它说。

陆姝便不再相劝,毕竟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活法。

老相识的脚步奇轻,要不是今天有雪,陆姝是听不到脚步声的。

“又喝酒呢?”老相识看到陆姝正欠身看它,便主动打招呼说道。

陆姝点点头。

老相识走到门口,将斗笠脱下,拍了拍上面的雪,然后放在了门口,接着抖了抖身子,将身上的雪抖下来。

陆姝见它抖身子的时候跟落水的猫抖身上的水一模一样,忍不住“扑哧”一笑。

它的脸初具人形,但眼睛的瞳孔还是一条缝,鼻子还是湿润冒热气,胡须还是往两边撒开的猫胡须。一笑还是猫脸模样。

它的修为还是太浅,处处都是破绽。

它不以为然,走到桌前,将她斟好的温酒先喝了。

“真是好酒!”它赞叹道。

“能不能用你的杯子?”陆姝从旁边又拿出一只小酒杯来。那是她给它备着的。

“呵,王家的人都用他们吃饭的碗给我装猫食的!”它得意而又不满地说。

“在这里就得听我的。”陆姝将拿出的小酒杯塞给它,然后给它斟满。

它摆摆毛茸茸的手,说道:“不能喝了。回去让王家人闻到酒味,我可就穿帮了。”

说完,它又问:“你这里还有莲子吧,给我吃两颗。我只吃莲子心,莲子米你还能留着煮粥喝。”

夏秋季的时候,它每次来这里都找她要苦瓜吃;没有苦瓜的季节,它每次来都要莲子心吃。

陆姝喜欢喝莲子粥,附近池塘里的荷花结出莲子之后,她便采莲回来,将莲子储存。

陆姝起身去取了几颗莲子来,放在它面前。

它高兴地剥开莲子,取了中间一点儿绿色的莲子心,放入嘴里,顿时苦得它龇牙咧嘴。可它毫不犹豫地又剥开一个,将莲子心又扔进嘴里。

“哎,你就这么喜欢苦味?”陆姝问道。她早就想问了,今天才说出来。

它摇摇头。

“不喜欢?不喜欢你还吃?”陆姝迷惑地问。

莫非这猫有受虐倾向?这么一想,她暗自打了一个哆嗦。

“还不是为了尽快修得人身。”它像是受刑一般面目痛苦地将两个莲子心一起吞下。

“吃莲子心跟修人身有什么关系?”陆姝茫然问道。

吞下莲子心之后,它如同刚刚受完刑的犯人一样稍微放松而又萎靡地说道:“三年前我听到一句在人间流传颇广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茅塞顿开!前几百年的修行都是走了歪路。原来吃苦中苦,能成人上人!我多吃些苦,不求成为人上人,只要成为人就行了。”

陆姝一愣。这句话的本意好像不是这样的。可是见它刚刚吞下两颗奇苦无比的莲子心,她不忍心立即戳破,犹豫片刻后点头说:“也许是的吧……”

可能是嘴里还有残留的苦味,它将陆姝给它斟好的酒倒入口中,像漱口一样在嘴里咕嘟了几下,然后咽入肚子里。

放下酒杯,它已然有些醉意了,捋了捋胡须,挥舞着爪子说道:“你可知道,最近皇城里出了大事?”

陆姝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大事?”

“皇上心爱的宝物失窃了。”它说道。

陆姝心想,我最心爱的是柜子里的衣服,倘若屋里进了小偷,其他东西被偷走也就罢了,再买就是,要是衣服少了一件,那是必定要去县衙申冤捉贼的。

虽然衣服也可以再买再做,但衣服跟其他东西是不一样的。

“那皇上一定很伤心。”陆姝同情地说道。

“嗯。皇上已经下旨,无论如何要将盗走宝物的人捉拿归案,要将宝物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陆姝觉得皇上对待宝物跟她对待衣服是一样的。

“可是你知道吗,据说那个盗贼逃到我们这里来了。官兵已经到了山那边,挨家挨户搜查呢。你要小心一点儿,说不定那盗贼会躲到你这里来。睡觉的时候可要把门窗关紧喽!”

陆姝顿时心中一慌。刚才醉酒睡觉的时候她没有关门窗。

莫非外面那些脚印是盗贼留下的?

老相识醉眼迷离,脑袋一歪,趴在了桌子上,紧接着鼾声响亮。

“酒量真是太小了。”陆姝摇摇头。

它的修为本来就浅,酒劲一上来,法力便全无。它很快变回了一团猫,蜷缩在桌子上。

陆姝将剩下的酒喝完,然后一边看外面的雪,一边等它醒来。

等到傍晚时分,它还没有醒过来。

陆姝扯了扯它的尾巴,它没有一点儿要醒过来的意思。

陆姝心想,它在王家人的眼里那么重要,如果天黑了还不回,王家人应该会着急到处找的。

于是,她加了件衣裳,抱起它,想要绕过这座无名山,将它送到那户养它的人家去。

她本想翻山过去的,但是落了雪的山路湿滑,容易摔跤。再说了,翻山的话必须经过老奶奶住的地方,免不了又要听老奶奶絮絮叨叨一番。

更何况她听老相识说过,老奶奶每年都要带一个年轻男子到半山腰去,只见有上去的,没见过下来的。

她还听人说,有人见老奶奶嘴里咬得嘎嘣响,便问老奶奶吃的什么。老奶奶说她吃的豌豆,豌豆没炒裂,只能放在嘴里慢慢磨。那人见老奶奶掉了两颗豌豆在地上,等老奶奶走后,那人过去捡起来一看,哪里是豌豆,分明是一块块碎骨头。

那人大概没见过老奶奶往山上带年轻男子,所以认为老奶奶有啃骨头的嗜好。

而陆姝先听了老相识的话,再听那人的话,便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此,她能避开老奶奶的时候就避开,老奶奶经过她这里的时候能不搭话就不搭话,除了刚喝完酒的时候。

对她来说,偶尔说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就像鱼儿偶尔需要吐泡泡一样,不吐就会憋得难受。

镇上那个书生酒后喜欢吟诗,她认为那也是说话,也是吐泡泡。

陆姝抱着老相识出了庭院,踏着雪绕着山,往姓王的那户人家走。

走了不远,她听见前面响起了轻快的马蹄声。

转了一个弯,她就看到了三四匹马,马背上有穿着锦衣绸缎的人,那些人的腰间挂着雕花牌。她知道,这些人是朝廷派来捉拿盗贼的。

领头的那个人长得英俊,脸上却冷冷的,像被大雪天冻住了一样面无表情。他身后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几个人中就他有披风,表明了他身份不同。

“喂!小姑娘,站住!”他凶巴巴地喝道。

陆姝吓了一跳,随即不服地暗自心中嘀咕道,小姑娘?老娘修炼了六百多年,你叫奶奶叫小祖宗都不为过,居然敢叫我小姑娘?要不是你身后还有几个人,我非把你扁成武昌鱼不可!

心里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乖乖地站住了。

“你是这里的人吧?”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陆姝微微欠身,施礼道:“是。”她心里却大骂他是笨蛋,这都什么时候了,在这里行走的难道不是这里的人吗?

“那我问你,此山叫什么名?”他问道。

“回大人的话,无名。”她回答道。

“没有名字?”他问道。

“此为无名山。”她说道。

“哦,没有名字的山。”他点头说道。

“它就是无名山。”她耐着性子说道。

好气呀,可是还要面带微笑。

“好吧。没有名字也别有一番意境。既然如此,我就给它取个名字吧。”他抬头往山顶上看了看山上的风景。

陆姝一头雾水。既然没有名字也是一番意境,你又何必多事取个名字呢?这么笨,又自相矛盾的人,是如何做官带兵的?想来必是纨绔子弟。

“从今以后,它就叫无名山吧!”他大手一挥,兴致勃勃地喊道。

陆姝再也忍受不了了,对着他直翻白眼。

他低头一看,恰好看到她的白眼珠子,惊讶不已,俯身道:“哟?这小姑娘眼神不好?”

说完,他将马鞭插在腰间,将手伸到她的额头前上下挥舞。

“没瞎呢!”陆姝没好气地说道。

“那你翻什么死鱼眼?”他问道。

陆姝心里“咯噔”一下。

“呸呸呸!不吉利!鱼眼就鱼眼!什么死鱼眼!”陆姝愤愤道。

其他几人哈哈大笑。

他那冷若冰霜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死鱼眼有什么不吉利的?”

“是眼!不是鱼眼!更不是死鱼眼!”陆姝急忙补充道。

“好了,好了,小姑娘,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今天你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物来过这里?”他又板起了脸。

他身后一位士兵大声道:“皇上心爱的宝物被盗贼偷了,我们一路追到了这里。如果你说谎,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陆姝连忙摇头说:“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应该就在附近的,怎么没有了呢?”他眉头皱起,然后将手一挥,“那就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完,他扬起马鞭,鞭子尚未落下,马儿就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其他几人急忙驱马跟上。

陆姝这才想起中午时分在雪地里看到的可疑脚印,想要喊他停下。可是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路走了大半,老相识却醒了过来。

它的瞳孔大了许多,不再是一条细细的缝。

“哎?这是哪里?你要把我弄到哪里去?”它问道。

陆姝吓了一跳,差点儿撒手将猫扔掉。

“天哪,猫怎么会说话?”陆姝神色慌张地看着手里的猫。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这是只修炼了数百年的猫妖,自然会说话。平时她与它相见,它都是半人半兽的样子,会说话也就不奇怪了。乍一见猫的模样且发出人的声音来,她不禁大惊小怪。

她干咽了一口,转而说道:“哦,哦,那个……你喝得有点儿多,刚才睡着了,我看时辰不早了,这不,想送你回去,已经走了一半路了。”

猫扭头看了看两边,发现是在回去的路上,顿时放下心来。

它从陆姝的手里跳了下来,然后说道:“谢谢你啦,我自己可以回去。你就别送了。”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就送你到了再回吧。”陆姝说道。

反正闲来无事,她倒想打发无聊的时间,沿着山路走一走。

“别了,别了。我自己回去。你送我回去不太好。”它坚持说道。

“怎么不好了?”

它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还没有做好把你带回家的准备。”

“什……什么?”陆姝气得朝它踢了一脚。

它一闪,然后撒开四脚往前面跑了,身后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陆姝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它逃窜的背影,叹息道:“这猫是废了。看来真不能混在人群中太久,灵气没有吸到半分,俗气倒是越来越多。还吃什么苦瓜莲子心,唉,这样再修炼三百年恐怕也没有什么作用。”

“哪还用三百年?过不了一百年,它就灰飞烟灭了。”一个声音在陆姝的身后响起。

陆姝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住在半山腰的老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老奶奶慈祥地笑了笑,说道:“没吓到你吧?我听说从皇城逃出来了一个盗贼,好多官兵在这里寻找他。我就出来看看,别让那盗贼到我们这座山上来了。我家里钱财没有,但是有好多好吃的豌豆,我得防着点儿。”

陆姝想起“豌豆”的传闻,打了一个寒战。

“它活不过一百年了?”陆姝虽然有点儿怕她,但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老奶奶望着猫的方向,说道:“嗯。它有九条命,已经用掉八条了。还剩一条命,在这一百年中必会用掉。”

“您是怎么知道的?”陆姝知道她是狐狸变化而成,她比老相识要大很多岁,比老相识在这里住得久,自然知道一些老相识的秘密。但是陆姝要假装认为老奶奶是七八十岁的老奶奶。

“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活的年岁久了,就会知道很多原本不知道的秘密。”老奶奶回答说。此时她好像没有刻意要在陆姝面前掩饰太多,但也没有将话说得太明朗。

“猫真的有九条命?”陆姝问道。

“要看它已经用了多少条。”老奶奶巧妙地回答道。

“您还知道什么秘密?”陆姝问道。

老奶奶笑着说:“修得大成的鱼,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之后,记忆只能保持七年。七年之后,就什么都忘却了。”

陆姝暗暗吃惊。莫非老奶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还是早就知道了?

但她不能露出破绽。

她假装平静地问道:“为什么只能保持七年?”

老奶奶说:“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比如说桃花春天开,梅花冬天开,比如说猫有九条命。”

她紧接着问道:“那您说,是猫的命比较好,还是鱼的命比较好?”

老奶奶似是而非地回答说:“猫的命有九条,九条之后,便是死亡。鱼的记忆有七年,七年之后,便是重生。你说谁的命好?”

陆姝思忖片刻,说道:“猫的命好。”

老奶奶说:“哦?我以为一般人都会说鱼的命好。”说完,老奶奶掏出一把什么东西,扔进了嘴里,咬得嘎嘣作响,让人担心她的牙齿受不了。

陆姝心想那就是她害怕盗贼偷走的“豌豆”,老奶奶担心的应该不是“豌豆”被偷走,而是盗贼发现“豌豆”的秘密。

每个修炼成人的妖怪都怕人发现自己不是常人。那样会让自己暴露在非常危险的境地。

陆姝听着那嘎嘣的声音,心仿佛被人抓挠,非常不舒服,于是说道:“奶奶,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老奶奶一边嚼着“豌豆”一边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明天你就会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陆姝顿时心中小鹿乱撞,又有些害怕。

这么说来,我的七年就要开始了?她心想。

她不能问老奶奶她的七年是不是开始了,即使被看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得假装若无其事。

“您是怎么知道的?”陆姝问道。

老奶奶说:“四月的风一吹,我就知道桃花要落了;月亮长了毛,我就知道雨水要来了。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陆姝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我不该多说的,免得你今晚睡不着觉。”老奶奶笑道,然后摆摆手,往半山腰去了。

陆姝才不会睡不着觉。她回去之后,照例又温了半壶酒,喝畅快了,往床上一躺,和衣而睡,鼾声微微。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起来往外一看,大部分的雪已经融化消失了,只有角角落落里还有一些残余。

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就很喜欢化雪的时节。冰冻了一个冬天的水面重新活络起来,整个世界从沉睡中苏醒,就如酒后初醒,虽然还有那么一些昏沉,但意识已经渐渐清晰了。

眼睛看到院门口的时候,她想起了昨天的那串脚印,又想起那个给无名山取名的纨绔子弟。

那串脚印应该就是盗走皇上心爱之物的盗贼留下的。盗贼来这里,就是为了躲避官兵搜查。就在这时,或者稍晚一些,外面下起了雪。等到她从醉酒中醒来,那盗贼为了避免暴露,不得不走,于是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陆姝心想。

这样一想,她心中就不安起来。

她决定去一趟县衙。

到了县衙,她被门口的衙役拦住。

她忙说她发现了盗贼的行踪。

衙役将信将疑,问道:“盗贼飞檐走壁,武功高强,若是被你碰到,你还能活到现在?”

陆姝心中愤愤地想,无论盗贼有多厉害,他能活过几个一百年?老娘要不是贪了点儿酒,早就把盗贼拎来县衙领赏了!哎呀,以后可不能贪酒了,要是碰到心狠手辣的盗贼,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哎?不对,我本来就是鱼肉啊!再说了,我是鱼,本就离不开水,酒水也是水嘛。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该喝还是要喝。

衙役见她两眼放空,以为她被盗贼吓坏了,转而相信了她的话,急忙回里面禀告。

不一会儿,衙役回来了,说:“县太爷有请。进来跟着我走。”

陆姝“哦”了一声,心慌慌地跟着他往县衙大堂走,左顾右盼。

衙役见她到处看,说道:“这里可是县衙!别没规没矩的!眼睛看着脚面!进了大堂就跪着。县太爷叫你抬头你再抬头。”

陆姝连忙低下头,看着地上行走的脚。

她跟着上了一个台阶,就听到衙役说道:“跪在这里吧。”

陆姝正要跪下,又听到前方一个声音说:“原来是女儿家,你拿个垫子给她。”

衙役丢了一个草蒲团给她。她跪在了草蒲团上。

她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但听了衙役的话,不敢抬头去看。

“你是什么人?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前方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跟刚才的声音有天壤之别。

陆姝回答道:“民女姓陆名姝,住在无名山脚下。”

“无名山?我命名的那座山?”先前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陆姝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大堂之上坐着留着长须板着脸的县太爷,县太爷旁边还站了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头一天把无名山命名为“无名山”的呆子!

“原来是你!”陆姝忍不住大声说道。

那个呆子几乎在同时说:“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

陆姝又差点儿翻白眼,但想起他说的“死鱼眼”,急忙闭上了眼睛。她怕控制不住自己,闭上眼睛的话,既可以翻白眼,又可以不让他看到。

“我昨天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没有看到吗?”那个呆子气得两眼瞪圆了。

长须县太爷将惊堂木往案子上一砸,厉声道:“大胆民女!你可知道你犯了欺君之罪?”

陆姝吓了一跳,心想:糟了糟了,难怪人人都说“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这公门真是来不得呀,一来就犯了欺君之罪,要杀要剐。

她依稀记得另一条修炼多年但未成功的鱼同伴说过,他们鱼类很多生来就是被杀被剐的命,多少伙伴最后在砧板上被杀,跟犯了欺君之罪的犯人一样遭受酷刑。她那时听了,吓得哆嗦,更加坚定了要修炼成人的念头。

没想到修炼这么多年,最后自投罗网,将自己送到别人的砧板上来了!

她急中生智,大声喊道:“冤枉啊!这位大人昨天确实问过民女,但问的是民女看见过盗贼没有。民女确实没有看见盗贼!”

县太爷怒道:“大胆刁民!你来这里是报告盗贼行踪的,现在又说没有看见过盗贼!”

陆姝回道:“青天大老爷!民女确实未曾见过盗贼,只在庭院中看到了盗贼的脚印。要不是前天下雪,民女连盗贼的脚印都看不到。”然后,她将那天酒后醒来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民女后来才听说有盗贼从落阳城逃了出来,所以今天才来说明,希望夺人之爱的盗贼早日落网!”陆姝惶恐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个呆子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时,两旁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中有一人说道:“大人,小的前天跟随李将军去无名山附近搜查的时候,发现明德学堂本该当值的先生不在。小的问了镇上的人,说是往无名山方向去了。”

明德学堂是紧挨无名山的小镇上的学堂。学堂里除了二三十个读书的小孩之外,只有一个教书先生。教书的先生便是说出“太清醒会凄凉,太沉醉会迷惘”的书生。

陆姝偶尔去镇上逛的时候,会顺便去那学堂边上听一听里面念书和讲课的声音。那句话便是她听来的。

虽然听过很多回,但她从未与那书生打过照面,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她心里,那书生与她已经是熟人了,从未见过面的熟人。

恰才听那人说了那话,陆姝大为惊讶。

莫非那天中午来到我窗前的人就是他?看到她的后脑勺磕在床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笑的人也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偷皇上的东西呢?

县太爷问那衙役:“此事你前天为什么不报?”

衙役说道:“小的以为学堂的先生偶尔出去不足为奇,刚才听她说起雪地上的脚印,小的联想到此事,才觉得有些蹊跷。”

“这么说来,这个教书的先生就是那盗贼?”县太爷像是在问那衙役,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呆子说道:“一个教书先生哪有从皇宫盗出宝物的通天本领?巧合而已吧。我看躲到她庭院里的人不一定就是那位教书先生。”

县太爷恭敬回道:“将军,兹事体大,不可含糊。躲起来的到底是不是那位教书先生,我们唤过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县太爷对那衙役说道:“你速去明德学堂传那教书先生过来。”

衙役领命而去。

陆姝心里惶惶不已。若那天到窗外的真是他,岂不是我牵连了他?

那县太爷和呆子坐得无聊,便找话说。

县太爷问那呆子:“将军,冒昧问一句,皇上丢的宝物是什么宝物?等盗贼找到了,我也好将宝物追回来。”

陆姝也心生好奇。

那呆子摇头说道:“我只领了捉人的旨意,不曾知道盗走的是什么宝物。我托宫里的人问了,说是皇上似乎不愿说明。总管太监细细盘查了宫中物件,却未发现有何重要宝物丢失。不过既然皇上下了旨意,下面的人只能照办。”

陆姝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想起了半山腰老奶奶昨天说的话。老奶奶说今天她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难道说的是那个呆子?

这么一想,她不禁脸上一热。

呸呸呸,如果命中注定的人是这个呆子,那鱼生还有什么意思?不不不,一定不是他!老奶奶说的话不一定可信!

这世间的人也是奇怪得很,为什么要期盼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呢?遇不到的大多最后也跟另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为什么人非得这样?是春天不够暖,还是酒不好喝?

就在她思考人生的时候,那呆子突然喊她:“哎,小姑娘,年纪小小的,以后少饮些酒。刚才你说到雪地脚印的时候多危险,如果那盗贼意图不轨,你可就……”

陆姝心中暴怒。年纪小小?我说出来怕吓死你!盗贼亏得没有意图不轨,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怕!

这呆子也太瞧不起人了!

呆子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家中没有其他人吗?”

陆姝回答道:“民女自幼父母双亡,只给我留下了这座孤家独宅。”

修炼成人的妖怪基本都是无亲无故的。修炼的过程中困难重重,道道阻隔。且不说其他,光是历劫这一关,便能将无数生灵打回原形,甚至灰飞烟灭。

有道是“人身难得,如盲龟穿木”。其大意是,大海的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木板中间开了一个小孔,木板随着波浪四处漂荡;海底有一只瞎眼的乌龟,每一百年浮到水面一次,而得人身的概率就如这乌龟浮出水面时,脑袋刚好从木板的小孔里伸出来。

由此足可见人身多难得。

造成这么大困难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历劫”。

“真是可怜!难怪要借酒消愁。”呆子自以为是地说道。

陆姝又一次差点儿要翻白眼。老娘喝酒喝得惬意极了!怎么是借酒消愁呢?我有什么愁?

好在县太爷又拉着他说其他的话去了。陆姝是一万个不愿意搭他的话茬儿。

县衙离明德学堂不算太远。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衙役就回来禀报了,说是已将明德学堂的教书先生带到了大堂外。

陆姝回头朝大堂外望去,看到一个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书生,他不同于本朝常见的文弱书生,他身材修长挺拔,略有一丝孤傲之气。

陆姝以为自己从未与这位书生打过照面,但仅仅瞥了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面熟的感觉,甚至有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书生原本非常镇定。他恰巧此时也朝陆姝这边看过来,一见陆姝,顿时露出惊慌的神情。

陆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我长得吓人吗?

这一幕被案桌后的县太爷看在眼里。

“带嫌犯上来!”县太爷命令道。

那书生便被衙役推了进来,却未下跪。本朝有功名在身的人,即使上了公堂,也是不用下跪的。

“大人所言有误,本人章卷,是学堂的教书先生,不是什么嫌犯。”他铿锵有力地回应道。

陆姝顿时觉得惭愧,自己来这里就跪下了,问什么答什么,完全是上了砧板待宰的鱼一样,相形之下太没有气魄了!

不过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窘样。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书生的名字上。

章卷?这个名字不错!简直天生就是书生的名字。

县太爷将惊堂木一拍,呵斥道:“大胆!你若不是嫌犯,何故在正月二十五那天逃离学堂,躲到一个姑娘家的庭院里去?我看你是做贼心虚!怕在问询时露出马脚!可是苍天有眼,去年一整年没有下雪,偏偏那天下雪,你还是在雪地里露出了马脚,被这位陆姝姑娘看到!”

章卷刚要说话,县太爷又厉声道:“刚才你到大堂外的时候还镇定自若,一见陆姝姑娘就方寸大乱,可见你已然清楚传唤你来是所为何事了,为此突然恐慌!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那天……我确实进了陆姝姑娘的庭院……”书生的语气忽然虚弱了许多。

虽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陆姝听到这话从章卷嘴里说出来时,还是颇为意外,大吃一惊。

“真的是你啊?”陆姝轻声说道。

那呆子见状自鸣得意地说道:“我就说盗贼到了这里吧!你还不信。”

县太爷尴尬道:“还是将军高明!”

“什么高明不高明?我还不知道,你是怕麻烦。盗贼没抓到吧,怕领责;盗贼抓到了吧,怕追不回宝物,还是要领责。”那呆子说道。

陆姝心想,这呆子还不算呆啊!

县太爷听了那呆子的话,精神为之一振,两眼都发出光来,抚掌大喜道:“对哦,多谢将军点醒我!那我就不审了!来人啊,把这个盗走宫中宝物的盗贼押到大牢!择日送到皇城去!”

那呆子惊呆了。

虎狼一样的衙役架起章卷,将他往外面拖。

“大人!大……”章卷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衙役用一团破布塞住了嘴。

那呆子见此情形,起身问县太爷道:“大人您这是……”

县太爷笑眯眯地对那呆子拱手道:“多谢将军提点!将军的话真是一阵春风,扫走了我头上这几天一直散不了的愁云啊。您说得对,盗贼没抓到,自然要领责;盗贼抓到了,宝物追不回来或者坏了,还是要领责。既然这样,我就都不管了,将这个章卷押解送去落阳城。让落阳城的那帮人头疼去!”

陆姝早就听说本朝官员大多懒政,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这县太爷撂挑子也撂得太快太利索了!

陆姝不得不怀疑这位县太爷是只老狐狸变化而来的。不,他比老狐狸还要狡猾精明!

那呆子还想阻止县太爷,可是他哪里是县太爷这种久混官场的人的对手?

县太爷不仅自己不审案子,还将此事说成是那呆子指点,让那呆子有话难言,有苦说不出。

果然,那呆子舌头开始打结了,急急地说:“可是……可是……”

县太爷高兴地挽住那呆子的袖子,拉着他往后堂走,说道:“将军,我们这个地方的酒可好了,我有一壶藏了十多年的好酒,我们一起去喝酒庆祝一下。”

那呆子就像木头人一样被县太爷推着走。

走了几步,县太爷忽然想起陆姝还跪在地上,回头看了陆姝一眼,说道:“捉拿盗贼你陆姝有功劳,等皇宫里的人审完了,我再赏你。回去吧。”

陆姝连忙说道:“大人,我是看到了雪地的脚印,但那脚印未必就是盗贼的。不,我的意思是……”

县太爷懒得听,朝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来,然后推了出去。

县太爷一走,其他衙役也出来了。

陆姝抓住那个带她进来的衙役,说道:“大哥,这位大哥,那个教书先生不一定是盗贼啊!我们不能冤枉好人哪!”

衙役摇头道:“姑娘,我们找盗贼找了好几天了,一无所获。皇上早就大发雷霆了。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是就是,不是也得是啊!你要怪别怪我们,更别怪我们老爷,是你自己跑到这里来报案的,我不让你进来,你还非得进来。”

陆姝后悔不已,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就不来县衙了。

她回到了家里,心里很不踏实,温了半壶酒也没心思喝,等到想喝的时候,酒已经凉了。

老奶奶又从她门口经过,见她两眼无神,酒也没喝,便问道:“今天怎么不喝酒?”

陆姝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随意插了一些篱笆,高的地方有一人高,矮的地方抬脚便能跨过。老奶奶便是从那边矮的地方过来,从另一边矮的地方过去的。

陆姝瞥了一眼老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于心不安。”

老奶奶想了想,问道:“这次我不上你的当了,你说的是哪个‘于’字?”

陆姝道:“哪个‘于’字都不安心。”

老奶奶说:“说来听听。”

陆姝道:“奶奶进来坐吧。”

老奶奶第一次走进了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对面。

“要吃豆子吗?豆子下酒。”老奶奶对陆姝说道。

陆姝连忙惊慌摆手道:“不了,不了。”然后,她将今日在县衙经历的事情说给老奶奶听了。

说完,她先问了一个问题:“奶奶,你说我今天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到底哪个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回来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没想到老奶奶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陆姝觉得非常意外,问道:“您不是说,风一吹,您就知道桃花要落了吗?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老奶奶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桃花要落了,但是不知道哪一朵先落。”

陆姝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呢?”老奶奶说道。

“我都……”

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已经六百多岁,可是在这只狐狸面前,或许还是太年轻了。另外,她还不想主动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道。

“你喜欢他?”

“我是第一次见他。”

“那就随他去吧!”

“可是这样的话我心里不安。奶奶,您没有心不安的时候吗?”

“没有豆子吃的时候我会心里不安。”说到这里,老奶奶忍不住喉咙里咕嘟了一下。

“不行,我得抓住真正的盗贼。如果不是他,那就让皇上放了他,如果是他,我也能安心。”陆姝说道。

“他们都抓不到盗贼,你怎么抓?”老奶奶问道。

“奶奶,我刚才都讲给您听了,抓盗贼的那些人怕麻烦,根本就没有用心抓,当然抓不到。”

老奶奶说:“他们都怕麻烦,你就不怕麻烦?外面的世界人心复杂,像网一样,你还是别自投罗网了,好好过你的鱼生吧。”

“像网一样?”陆姝听了有些害怕,毕竟网对鱼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东西。对修炼的鱼来说,网本身就是劫。

“可不是吗?我原以为人间有多好玩,现在宁愿住在这偏僻无人的山上。人间有句流行的话——见的人多了,你会发现还不如养条狗。”老奶奶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陆姝心想,老奶奶真是可怜,人灰心了还能养条狗,可是老奶奶连狗都养不了。

就像她不敢养鱼。

别说养鱼了,睡觉的时候她连肚皮都不敢朝上。

见了那个呆子之后,她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翻了。

“可是我于心不安啊,奶奶。”陆姝想到章卷,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于心不安不是因为你做错了,而是因为你错事做得不够多。等你做了足够多的错事,你做什么都会很安心。”老奶奶说道。

“啊?”陆姝瞠目结舌。

“或者喝酒。但是酒醒后会失效。”老奶奶看了看桌上的酒壶和酒杯。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陆姝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借酒消愁的话,容易喝醉。你只是小酌。”

陆姝这才知道老奶奶原来用心观察过她,顿时心里一片温暖。

“你要是执意要找到那个盗贼,我倒是建议你去山那边问一个人,如果盗贼确实来过这里,他一定见过。”老奶奶说道。

“真的?那人叫什么名字?”陆姝大喜过望。

老奶奶说:“那个人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是。”

“那我怎么找他?”

“找他并不难。你最好天黑了去,山那边只有一棵石榴树,从石榴树下往南走,走过七块稻田,你就能找到他了。”

陆姝心想,那人在稻田旁边,莫非是天黑之后等着她的?

于是她问道:“他是在那里等我吗?”

老奶奶笑了笑,说:“他一直在那里,可以说是在等你,也可以说你在等他。”

“这怎么说?”陆姝迷惑了。

“比如说我,是我在这座山上等你吗?还是你在这里等我?没有这回事的。相见的人,你等了我,我也等了你。不等的人,就不会相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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