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从不知道, 自己那双因为近视而显得浑浊的眼睛可以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一分清傲, 三分妩媚,剩下的六分,是高高在上的不屑。
那张扔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脸, 因为这一双眼睛,而显得生动惑人起来。
李华呆呆地看着, 一时间连害怕都忘记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略带粘糯的话:“哟,你又回来了呀!”语调也是高高在上的, 只是带了一点点惊奇。
——就好像他只是出门转了一圈似的!
然后那个“自己”露出了一个狡黠而漫不经心地笑容, 抓住李华的手轻轻一扯,李华身不由自地往前一栽——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了!——接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大了;天花板高的无法想象,“自己”的脑袋变得足有原来几百倍大, 他站在一个平原上, 地上到处都是坑洞,有的坑里还长着小树……小树?
突然间, 李华醒悟过来:不是周围的东西变大了, 而是他自己变小了!小到……依附在自己左胳膊那个三十几块的手表表盘上!
他惊恐地尖叫着想要冲出去,冲到那个“自己”面前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束缚着他,别说冲到那个“自己”面前,连想要动一动都痛苦无比。
另一个“李华”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华的异动, 正在兴奋地打量自己的新身体,嘴里不时地发出金属般机械诡异的笑声——对他来说,李华积蓄全部力量的拼死一冲, 连让自己的封印撼动的力量都没有呢!
于是李华只好待在自己身体的手腕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顶着自己的皮囊,吃饭,工作,查案,和家人说说笑笑。然后在第一天傍晚,他将一个醉酒的男人按在厕所的马桶里淹死了……第三天傍晚,他泼了汽油点燃了一座崭新的别墅,在冲天的火光中放声大笑……第七天傍晚,他在背后敲闷棍敲昏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大鼻子男人,打了从法医室偷来的麻醉剂之后,把那人拖到江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千刀万剐!
每天白天,那怪物就以李华的身份活动。但当夜色降临后,他就把李华的身体丢在床上伪装睡觉,自己则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段时间里李华自然是想尽办法想要回到自己身体里,但他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挣脱那层奇怪的束缚。怪物来去的时候偶尔会发出一些声响,把自己家人吓得够呛,临时借住在他家的表弟身体虚弱又极其敏感,第三天就发烧病倒住院了。李华担心不已,却也没什么办法。
怪物杀人实在杀得太嚣张,他第二次以李华的身份杀人后就已经被警察怀疑了。李华很快就发现了同事好友有意无意地刺探还有隐藏极深的监视跟踪。那怪物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却不当作一回事,依旧是我行我素,很快就杀了第三个人。
李华知道,如果不是怪物的力量太不可思议,杀人的手法中无法以常理解释的地方太多,他一定早就被抓起来了!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逮捕这怪物,但监视的力度却上升了许多,手表李华在一次被上班去的怪物遗忘在桌上后,亲眼看到三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装了好几个针孔监视器。客厅中就是这样,其他地方更不必多说。
他相信,这一次只要怪物再出手杀人,那不管是不是符合常理,都绝不可能幸免!
这时李华已经放弃了自己冲破束缚的想法。他一边渴望着警局的那些陌生同事们能迅速逮捕怪物解救自己,一边又担心怪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自己跑了,把他推出来顶缸。那时候,他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啊,肯定是这边才逃出怪物口,那边就得吃枪子儿!盼望怪物被抓,又害怕他会被抓,李华处在这种矛盾中,每分每秒都饱受煎熬。
李华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怪物获胜的可能,毕竟国家机器的恐怖,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最深的体会。更何况那群陌生人当中,哪怕是最小的那个被呼来喝去就像打杂的年轻人,也比自家队长强悍得多!
但那群陌生人并不像李华想象的那样迅捷高效地破门而入制服嫌犯,他们采用的手段依然是老旧死板的监视跟踪,迟迟没有动静。
陌生的警察们一天不动手,李华就提心吊胆一天。每过一天,他就把怪物的残暴和牢狱生活的暗无天日想象的可怕一倍。在日甚一日的自我恐吓中,李华几乎要被自己逼疯了。如果不是他现在只有灵魂而没有肉体的话,早就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而猝死了。
因此,在某个半夜时分,看到从来都行踪不明地怪物忽然回到自己身体中坐了起来,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悠闲地推门而入时,李华的激动兴奋也就可想而知了。
“喂,随随便便捞过界,在我的身边劫了人……你胆子不小啊。”少年拖长声调,慢悠悠地说,看着跳到墙边蓄势待发的“李华”的眼神,就像在俯视脚下卑微的蝼蚁。
“李华”微微躬身,双臂自然下垂,双腿一前一后蹬地,膝盖略屈,喉咙里发出“喝喝”的喘气声,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手表中的李华清楚地看到,怪物身体中散发出一缕一缕的黑色雾气,颜色由淡变浓,很快就布满了整间卧室。李华觉得自己就像在浓稠的蜂蜜中一样,拼命挣扎,却连抬一抬眼皮都能感受到巨大的阻滞。
面容隐藏在碎发和帽檐阴影下的少年冷哼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地跨前一步,右手一挥,那黑雾就像冰屑遇到烈火一般消融了,然后那少年竟然从黑雾中捞出一个人来!
李华震惊地不能思考。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就听到占了自己身体的怪物发出一声极其尖锐高亢的叫声,仿佛有上百个女人同时遭受着痛苦至极的刑罚一般。李华只觉得那声音似乎要刺破耳膜、钻进脑子、撕开心脏一般。他捂住耳朵摔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蜷缩着身体打滚,大张着嘴巴,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惨叫。
只过了几秒钟,那声音就戛然而止。李华依旧毫无所觉,扯着嗓子不停地哀嚎着。
“吵死了!”
一个声音冷漠地说。接着李华听到轻轻的“啵”地一声,像是一层肥皂膜破裂了一般,然后自己就身不由已地(第三次了!)被吸入到某个黑漆漆地所在。
“嘭”地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暴力破开,“哐”地被极凄惨地甩到墙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平端着枪冲了进来。
狼狈的靠墙坐着的李华还没有从回到自己身体的惊喜中、被尖叫刺激的痛苦中、近十天忐忑恐慌的惊惧中恢复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全面包围了。
他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李华身体晃了晃,非常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微生茉挥手把缠绕在钟彦身上的鬼气都吸纳到自己体内。只是短短一个小时的侵蚀,钟彦就脸黑唇青,浑身僵硬冰冷,简直就像一具尸体。
林琪听到声音穿墙到主卧室,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钟彦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从钟彦絮絮叨叨的话中他大概猜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瞬间还以为微生茉终于对这个破坏自己家庭的第三者下黑手了!
微生茉听出了林琪的意思,白了他一眼,取出一个黑色圆珠。在那珠子出现在微生茉手中的同时,林琪就感到一种极邪恶怨恨的气息扑面而来,凶戾更甚于火车上追他的那几个女鬼,仿佛又处身于平生最恐怖的那段经历中,林琪迅疾闪到墙角,努力贴着墙壁减弱自己的存在感,瑟瑟发抖地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厉鬼,已经吸了四个半人的生气。”微生茉淡淡地说,捻起厉鬼黑珠,像落下围棋棋子一般把它按在钟彦眉心,接着林琪就看到方才还一副快要断气模样的钟彦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他白天所见还要红润健康一些。
“麻烦的家伙!”微生茉咕哝道,收回珠子,揪起墙角林琪的衣领把他拖了出去,主卧的门嘭地一声自动关上了。床上的钟彦呼吸平稳,但眉头紧锁,眼珠子咕噜噜地在眼皮底下晃动,显然正陷入噩梦中。
林琪刚被放开就窜到了离微生茉最远的地方,心有余悸地看着他手中的黑色珠子。
“你……你准备把它……怎么样?”
“先问问看再说。”微生茉将珠子扔到地上,凝实的黑色化开,片刻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跪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微生茉。
她无法不害怕。就在刚刚,这个娃娃脸的少年就将她积攒的生气剥夺了一大半灌注到那个俊美男人身上。她死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有夺人生气的,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夺了鬼魂的阴寒生气注入到活人体内、且并不损人根本的厉害手段。
“说吧,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牵连无辜?”微生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女,冷冷地问。
少女脸上闪过不甘愤恨怨毒绝望等种种情绪,最后一脸哀伤,泪水无声滑落。
她说她叫苏宁菲,七年前被人奸 杀后弃尸江中,这些年来一直被困在阴冷的河底不能解脱。十几天前有人在她被抛尸的地方附近钓鱼,钓出了她生前一直戴着的翡翠手串,她这才跟着逃出了河底,寻了自己的仇人报复。至于附身李华,劫了钟彦吸收活人生气,都是因为自己实力不足又报仇心切,才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这等恶事。
少女跪在地上哀哀地哭,阴气所化的泪水还未及落到地上就消散融入了空气中。林琪目露同情,忍不住想要靠近安慰她,却听微生茉道:“撒谎。”
林琪立刻又飘远了一点,怀疑地看着苏宁菲。
“我没有……我……不是……”少女惶恐地仰望着面若冰霜的微生茉,声音细细弱弱的,如悲泣的幼猫。
“你是七年前死的没错,但从你身上的阴气来看,你来到地面至少也有半年多。”微生茉不理她的解释,说道:“你打听到当年害死你的几个人非但没有得到惩罚,反而一个个成家立业,所以心生杀意。就连当年负责追查你失踪案件却一无所获的警察谈轩辰也被你怨恨。附身李华后借他的手杀人,是为了让警察局名誉扫地;而选择钟彦,是因为你查出他是谈轩辰的所爱,不是吗?”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在念一篇枯燥范围的论文。但正因为这样,反而给人一种强烈的“事实就是如此”的感觉。
微生茉在上网查失踪人口时,曾经无意中看到过苏宁菲的名字。因为负责的是谈轩辰,他还特意翻出七年前的旧案信息粗略看了一遍,对当年那件事也算比较了解。如今听了苏宁菲的自述,两厢联系,便把前因后果推算了个八九不离十。
苏宁菲身体颤抖着,眼神随着微生茉的诉说而越来越绝望,最后她尖声嘶叫起来:“你是谁?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你为什么要插手?”
“我吗?”微生茉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很讨厌这件事,但谈轩辰确实是这具身体的父亲,所以,抱歉了……”
苏宁菲听到“父亲”一词,眼球凸出变红,嘴唇消失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脸迅速肿胀发白,头发如水草般伸长浮动,转眼间一个清秀小佳人就变成了狰狞恶鬼,张牙舞爪地朝微生茉扑来。
林琪尖叫一声,还未来得及逃窜,就听“噗”地一声,像是有人拿针扎破了气球一样。转头一看,微生茉站在原地,似乎动也没动过,那女鬼却是已经不见了。
“她……死了?”林琪干涩地问道。
微生茉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林琪却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淋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