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司月坐过来之后, 周洵就不好意思继续聊这事了。
他对自己的出身原有天生的耻感——改姓以艺名在这圈子里闯荡,自然不单单是因为想要尽力撇清与柳家的关系。不如说,他更想撇清的是跟潘兰兰的关系。
自然,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人很难摆脱家庭, 他自认柳逾白这个长兄比他厉害得多, 柳都摆脱不了,他更不能。
他所能做的是, 仅仅是能力之内, 去践行他认为正确的事。
气氛僵在那里,梁司月自己也感觉到了,正打算找个什么理由再回避掉的时候,柳逾白开口了。
“周洵,我知道你对我从小有赎罪心理。”
周洵顿了一下。
柳逾白淡然陈述, 其实大可不必。正如前头所说, 冤有头债有主,算不到你头上的, 相对应, 也不会因为你, 就对该承担之人的报复减少一分。
他难得的兄长口吻:“你从小到大对我所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也信你是真心拿我当兄长。”
一席话说得周洵神情惆怅, 哪怕脸上还挂有两分笑容,也显得涩然。
最后,他主动结束了这番交谈, 扯了些有的没的,就准备告辞了,让柳逾白好好休息。
梁司月将其送至门口, 又返身回来。
淡青色烟雾之中,柳逾白也是神情恍惚。
梁司月走过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手里的烟抢过来,按灭在了烟灰缸里。还缴了剩了半包的烟和打火机,让他好好养病,感冒了还这么不当惜自己。
柳逾白很有些无语,笑说:“梁小姐,你未免管得太严。”
“那我现在就回家,不管你了。”
“……”
片刻,外卖买的药送到了,梁司月逼着非想要靠自己的抵抗力扛过去的柳逾白服了药,又将室内气温再调高两度。
柳逾白就势再躺下来,手臂搭在了额头上,忽然问她:“你觉得,周洵以后会不会跟我生分?”
梁司月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柳逾白说,正因为知道迟早会有向潘兰兰下手的这一天,所以他对周洵的态度一贯很被动,就怕现在这种情况,会伤了周洵的心。
他已然不记得,周洵是从多大开始,就“叛变”了潘兰兰的立场,开始亲近他这个兄长。
最初,他都没认为周洵那些行为是在示好,以为是潘兰兰派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恶心他的。
那时候周洵也不大,心思又敏感又单纯,也不知道被什么样的信念驱使,一遍一遍地去撞他这块硬石头。
有一回,他过生日,周洵送了他一份生日礼物——他俩岁数上差了七岁,但生日的日期却只差了一天。那之前,为了要不要给两个儿子一块儿过生日这事儿,潘兰兰在家里闹了一摊子的事。
柳逾白被烦透了,收到周洵的礼物,直接当他的面给砸了。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时周洵惨白着一张小脸,眼里光彩都没了。
后来他偷偷地将礼物捡回去,拆开一看,里头装的是被他摔碎的,周洵亲手做的一件手工,拿贝壳一个一个黏出来的,一个卡通造型的海龟。
从那以后,他对周洵的态度才好了些。摔了礼物当晚,他偷偷跑去周洵房间里道歉,绷着脸对他说,那礼物他会找人再黏好的。周洵就笑了,说,可以先还给他,他愿意再黏一次。
梁司月听到这里,已经有点绷不住笑,原来十几年前的柳逾白,已然是这样一个口嫌体正直的德性了。而周洵,数年如一日的性格可爱——所以怎么能怪她起初觉得周洵那个样子的才是理想型。
柳逾白瞥她一眼,“笑什么?”
“不……没什么。然后呢?”
“没了。”
“再多说一说呀,这些口是心非的事情。”
“讨打是不是?”
梁司月笑不可遏,直到看见柳逾白盯着她,忍耐度似乎耗尽的时候,及时地回到了正题上:“或许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但我觉得周洵不会跟你生分。不如说,你做的事情,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站在他的立场,你已经向潘兰兰复仇了,他也就不必继续担负道德枷锁。”
柳逾白没说话。
梁司月笑说:“真的在乎他的话,直接跟他说呀。”
柳逾白不置可否,只说她,屁话。
梁司月免疫他的垃圾话,转而问他,以后,他是不是基本不会再回柳宅了。
柳逾白看她一眼,“怎么,你还对那地方念念不舍?”
“当然不是。主要是郑妈也走了……我还挺喜欢后厨的那个院子,尤其是那两棵枫杨树……”
“谁告诉你那是枫杨树?”
“不是么?周洵告诉我的。”
“那是菩提树。”柳逾白一脸嫌弃他俩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信的表情,“我出生那年,我妈亲自种的。”
说着,他竟有点来气似的,“回头找人给铲了。”
“……”
聊完了周洵的事,梁司月再聊回自己的,问柳逾白,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被封杀是因为潘兰兰的无端揣测。
“多早的事了,我怎么记得。”
梁司月却不许他蒙混过关,一再追问之下,柳逾白总算不耐烦地说:“那时候我以为某人真喜欢周洵。要是知道了真相,你说不定就做出什么以示清白、悍然退圈的蠢事。”
“……”梁司月难得无法反驳,因为想了想,以当时自己的性格,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
她自觉难堪,赶紧跳过了这一茬,又问柳逾白,“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是做了而我不知道的么?”
“没了。”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莫莉姐,反正是一样的。”
“随便。”柳逾白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谁知道梁司月真将手机拿过来,当他的面给莫莉发消息。
没一下,她便一惊一乍地说:“我去游戏展做兼职,被吞了一半的钱,是你吩咐莫莉姐帮我追回的?”
柳逾白不说话。
“……还有,我拍《极夜》的片酬,并没有走特殊流程提前放款,是你自己掏的腰包先垫付的?”
柳逾白一副誓要沉默到底的架势。
哪知梁司月放下手机,一下便爬上沙发,膝盖跪坐于他身体脸侧,手掌同样撑在他身侧,俯视他,“逃避没用,莫莉姐都交代了。”
柳逾白笑了一声,问她,那又如何?
问得梁司月倒是一下语塞,片刻才说:“我要给你送一面锦旗,‘学雷锋好榜样’,淘-宝下单,直接寄送到你公司,贿赂莫莉姐挂在你的办公室。”
柳逾白脸都黑了,“你敢。封杀你。”
并无半点气势的威胁,梁司月笑着,俯身低下头去,亲了他一下。
要起来的时候,哪知道,柳逾白一霎就扭转为了主动,伸手搂住她的腰,几分孟浪神色,在她耳边说,现在这姿势不错。
“……”梁司月伸手轻轻打在他的额头上,“消停点,你生病呢。”
已将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学得十成十。
梁司月陪了柳逾白整天整晚,第二天必须去进行拍摄工作,但跟他约定好了,等他下班,她的工作一结束,她就直接去他家。
同时,她计划着什么时候跟梁国志摊牌,再协商一下搬去跟柳逾白同住的事。
下午,梁司月工作忙完了,还去了趟工作室见晴姐,聊下一阶段的工作规划。
梁司月进门的瞬间,晴姐抬头,多看了她几眼。她穿的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咖色风衣,但整个人有种光彩夺目感,圈里有一个说法是“红气养人”,显然,梁司月看起来比以往自信且从容了好多。
晴姐很欣喜这种变化,这也是带新人的成就感之所在。
“《极夜》算是爆了,所以片约和商务问询都变多了。片子的话,我帮你初步地筛了一遍,你也可以说一下,有没有什么想挑战的类型。”
“想演故事和角色内核都更地气一些的。”现在演过的这两个角色,都是偏向诗意化的戏剧人物,而且某方面性格上有一致性。
“正好,还真有。”晴姐抽出一份文件给她看,“这戏叫《回音谷》,演一个缉-毒-警-察的遗孀,单亲妈妈。”
女主怀疑丈夫牺牲跟警局内部出了间谍,出卖了丈夫卧底身份有关。隐忍调查了好多年,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一直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丈夫的好兄弟身上。
“这个戏能过审吗?”
“制片人有背景,能立项一般就问题不大。而且背景架空了,改成了金-三角地区,东南亚的某个地方。”
“要去国外拍?”
“初步确定是柬埔寨。”
梁司月表示很有兴趣。
晴姐先泼她一壶冷水,“有床戏。按这个导演过去的风格,床戏都是比较写实的风格,你再多考虑一下。”
“有露……的要求么?”
“那倒没有。”晴姐笑说。
“那还好。”
晴姐让她回去看看剧本,确定的话,她就去联系那边试镜。
“这戏至少要五月才会开拍,不能让你空档这么久。还有一部戏,是个配角,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晴姐说,“牧永年和沈黛要再度合作,还有个角色没定。牧导看了你演的《极夜》,专门联系袁蓓姐,叫她帮忙打听一下,你的经纪公司——这不是巧了么。”
梁司月笑了。
“这个角色是戏中沈黛的妹妹,一个很非主流的小太妹,戏份不多。但是能跟沈黛和牧导合作,我觉得还是值得去试的,尤其是牧导亲自点名。”
梁司月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除了晴姐所述的原因,她想的是,到时候叫池乔去探班,也可以给她亲近偶像的机会。
她多问了一句,“男主角是谁演?”
“听说定的方译臣。”
梁司月惊讶了一下,心想,那更要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聊完片约,再聊商务的事。
晴姐的想法是,她现在人气高,有很多品类的广告邀约,但不能只看广告费,要考虑到她的形象,挑选符合调性的。
梁司月主动问:“有没有洗发水或者巧克力这种,国民度高的,能上电视的。”
“你喜欢这类的?”
梁司月笑说:“我外婆一心想在电视里面看见我,想圆她这个心愿。”
“洗发水和巧克力暂时没有,有个口香糖的。”
“可以。”
晴姐先把这个纳入待定,“还有一些护肤品和彩妆的推广,不是代言人这么正式的,我就跟各部门开会,帮你确定了几个,都是有潜质未来能拿代言人合同的。”
这方面梁司月完全不懂,就让晴姐和工作室自行裁决。
离开工作室,回去的路上,梁司月给柳逾白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柳逾白却回复她,有事要回南城一趟,不确定今晚能不能赶回来。
梁司月叮嘱他注意保暖,早些回来。
晚上,梁司月回了自己家。
她后续的行程不如前一阵路演时那样紧凑,可以稍微休息一阵。
回家后,第一时间跟外婆说了要拍口香糖广告的事,外婆乐坏了,问什么牌子的,明天她就去超市买一点回来支持销量。
吃过饭,时间打发过去,到了大概十一点钟,梁司月将睡觉时,收到了柳逾白的消息,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已经进电梯了。
梁司月立马爬起来,一边发语音嘱咐他:“你在我这层等我一下。”
她身上穿的是方便睡觉的短袖睡裙,急着出门,就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羊毛的对襟开衫披好。
拿上钥匙,轻手轻脚地出门。
走到电梯口,柳逾白已经走出电梯,就在门口等着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这颜色很有种寒涩感,衬得他疲惫极了,神情间更有几分郁色。
梁司月知道他所谓的回南城,一定是回家。如此,看来这一趟并不愉快。走过去,想也没想地一把抱住他,无声传达自己的担忧。
他没说话,抬手也按着她的后背。
过了片刻,正当梁司月要去按电梯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梁司月吓了一跳,目光越过柳逾白肩头去看。
电梯里站着一个目瞪口呆的梁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