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 金花儿——”
老寨主刚走到岔路口,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拐弯,踏着一条细溜溜的小路往里走, 足下稳健极了。
反倒是苏锦绣, 看着那小路, 右边是菜地,左边是陡坡, 神情有些发懵。
“红萍, 咱俩搀着走吧。”
苏锦绣连忙侧过身子,一把拉住李红萍的手。
李红萍也是脸皮子僵硬, 反手一把拉住苏锦绣的手:“厂长, 您慢着点儿,注意点脚下。”
老师在旁边看着, 觉着有些好笑, 寨子里的女人们走这路的时候,都是如履平地的,难得看见两个害怕的, 他推了推眼镜, 加快了脚步, 将前路让出来, 让这两位能安安稳稳的通过。
老寨主没等他们,等苏锦绣她们走过去时, 他已经抽着烟袋锅子站在屋子门口的空地上和一个端着篓子的中年女人说话了。
两个人说话又快又难懂。
很快女人放下篓子,拍拍围裙,转身进了屋子拿了草帽就小跑着从刚刚的小道上跑远了。
老师帮忙解释道:“她去叫她娘了,她娘早上去地里了。”
苏锦绣连忙点点头。
老师干脆趁这个时间给苏锦绣介绍了一下金花大娘:“……是个苦命人, 从小做了人家童养媳,十六岁成亲,不到三个月洛勒老爷子就跟着出了山,出了山没多久,金花大娘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来洛勒老爷子牺牲的消息传来,她也立志不再嫁,抚养女儿长大,喏,刚刚那个就是金花大娘的女儿洛勒乌儿。”
“乌儿,也,苦。”
一直不吱声的老寨主突然插话,怪腔怪调的说了几个字。
“前些年,山里要开道出山,乌儿姐的男人去修路,滚山崖里没了,只留了个闺女。”
苏锦绣听得咋舌,只觉得这家人的命运,可真是泡在黄连水里似的,苦到心底了。
旁边的李红萍,已经忍不住的红了眼圈了。
“罗老师你也来啦!”
就在沉默的时候,一个惊讶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苏锦绣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靛蓝,衣襟绣着简单花纹衣裳的少女,手里牵着牛,站在岔路口,她甩了甩鞭子:“我先去把牛送上去。”
“欸,快去吧。”罗老师挥了挥手。
少女这才拉着牛往山下的方向去,一路走,还一路唱歌,听不懂的曲调异常悠扬,她的声音清脆极了,也悦耳极了,好容易恢复精神的摄像师忍不住的打开照相机,对着少女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
“这是乌儿姐的女儿,云朵。”
哦,那个修路的时候爸没了的可怜小丫头。
又过了几分钟,才看见乌儿带着金花大娘回来了。
金花大娘看着锄头,手却被乌儿紧紧牵着,一直过了那条小道才松开了手,等走近了,金花大娘才开了腔,又是听不懂的一连串方言。
罗老师歪着身子解释:“老寨主正给金花大娘说你们呢。”
金花大娘将手里的锄头交给乌儿,然后才转身推开家门,做了个请进的动作,乌儿送完了锄头连忙就回来烧水,罗老师作为翻译,坐在金花大娘的旁边。
“老人家,听说这整个寨子里,就您的蜡染技术是最好的。”
金花大娘是听得懂普通话的,只是不会说而已,一听就连忙摆手。
“她说,寨子里会蜡染的妇女不少,她不敢说是最好的,但是对自己的手艺还是自信的。”
苏锦绣听后点点头:“我这次来,是想请您跟咱们做一次蜡染的全过程,咱们啊,想拍个纪录片。”
无情的翻译机器罗老师:“这个可以,就是她眼睛不行了,不上的花纹她没办法画了,老了,年轻的时候眼睛熬坏了……说能做,但是布上的画,等让乌儿姐来画。”
话音刚落,金花大娘就起身回房间拿了个册子出来,塞进苏锦绣的手里。
“这是乌儿姐画的花样,您可以看看。”
听了罗老师的解释,苏锦绣这才翻开看,花样很多,多是一些几何图形与花鸟鱼虫之类的动物组合起来的花样,带着一种神秘的美。
只一眼,苏锦绣脑子里就开始出现画面。
这个图可以用在哪个场景,那个图需要怎么改,还有这花适合单独提出来做背景,再到要拍些寨子的远景图,还有苗服的照片……
苏锦绣一张一张的翻看着。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合上册子:“大娘,晚上咱们就住在寨子里,这册子能让我带回去看看么?”
金花大娘连忙点头。
苏锦绣得先研究一下册子,晚上就住在了老寨主的家里,老寨主家的屋子是最大的,建在山脚处,正对着村口,家里养着两条大黑狗,被用很粗的绳子拴着,看见苏锦绣她们只抬了抬头,就又趴了回去,等到跟着苏锦绣她们的两个士兵进了门时。
“汪汪汪汪——”
大黑狗居然大叫起来,甚至还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
滇省的兵都是见过血的真英雄,两只狗感受到了威胁,自然要咆哮威胁,其中一个兵走过去,低头与狗对视,苏锦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狗往后退,最后匍匐到墙角去了。
苏锦绣目瞪口呆,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奇幻的很。
“还是头一回见大黑小黑这么怂呢。”
一起过来的罗老师忍不住的凑到狗身边去,伸手rua了一下狗头:“它们的亲爸是狼犬,以前是和老寨主一起上山打猎的,凶的很,这俩小崽儿都遗传了那凶性。”
“京城这么大的狗可少。”李红萍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想摸,可没胆子。
“我们隔壁养了两只京巴,那毛长的跟两个墩布似的。”
“京巴?!”李红萍惊讶的尖叫:“哎哟,那狗可少见了啊,据说以前可是宫里才准养的御狗。”
苏锦绣咧了咧嘴,眉心一蹙:“那狗可臭了,尤其夏天,得天天洗澡才行。”
“臭才是好狗啊,肯定没串……”
李红萍搓搓手:“我爷就喜欢养京巴……”
苏锦绣:“……”
说真的,比哈士奇智商还低的狗,苏锦绣只服京巴,居然还有人就好这口?
苏锦绣觉得李红萍的爷爷是真勇士。
“阿林——阿林是你回来了么?”
正说着话呢,外面就传来了嚎啕大哭声。
“是灵芝阿奶。”
罗老师脸色一变,转身就冲出门去。
苏锦绣和李红萍对视一眼,也急急忙忙跟出去了,然后就看见一个扎头巾的白发老人抱着一个小士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小士兵的胸口,嘴里叽里呱啦就是一连串的方言,那小士兵也不敢挣扎,只好龇牙咧嘴的忍受着。
“罗,罗老师,快拉一把——”
苏锦绣连忙跑过去,帮忙拉住那个灵芝奶奶,可别看这灵芝奶奶年纪挺大,力气却是不小,苏锦绣和罗老师硬是没拉下来。
苏锦绣朝着罗老师大喊:“她到底在说什么呀?”
“灵芝奶把这个小同志认成她丈夫了。”
苏锦绣:“……”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红萍,快来帮忙。”
“哦,来了。”僵在原地的李红萍立刻冲过来帮忙。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人分开,灵芝奶一屁股坐在地上,捧着胸口就开始嚎啕大哭,苏锦绣看着这架势,脸色都变了,心说这不会是要碰瓷儿吧。
许是苗族姑娘嗓子都好,灵芝奶高亢的哭声不一会儿就吸引了不少地里干活的人拎着钉耙锄头走了下来。
这时候,三个老班长才从外面山上拎着两个野鸡回来了,看见这场面也懵了。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罗老师掏出手帕,给灵芝奶擦眼泪,轻声细语的安慰着,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理智了些,才拉着罗老师的手开始说话,罗老师听后苦笑一声:“灵芝奶说这个小同志和她去打仗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一时触景生情……”
那小士兵一听,顿时虎躯一震:“俺,俺是豫省的,俺爷小时候是地主家的牛倌儿,一辈子没出过村儿啊……”所以绝对不可能是这位灵芝奶的丈夫。
灵芝奶这会儿也冷静了。
她擦干了眼泪,急急忙忙回了家,不一会儿捧着一个手帕包的小布包来了,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还别说,和这小士兵长得确实像。
灵芝奶看着小士兵,又看看手里的照片,又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她竖着手指,说的是方言,可苏锦绣却莫名听懂了:“五十年了,我才又看见这张脸了。”
小士兵任由灵芝奶拉着手,虽然不知所措,却还是安抚的拍拍她的背。
不少寨子里的老人家也开始抹眼泪。
苏锦绣这才发现,这寨子里面,上了年纪的人,多数都是女人,她们一个个的相互搀扶着,眼圈都红了,金花大娘也在人群里面,她的女儿乌儿和她抱头痛哭。
回头一看,李红萍也是哭的稀里哗啦。
谁都知道,五十年前那些男人是去做什么去了,这一刻,苏锦绣只觉得这些女人,特别伟大。
她抬手招呼罗老师,声音都哽咽了:“明天给这些奶奶拍些照片,咱们资料要用,等回去洗了照片,给寄一份回来。”
罗老师点点头,立刻风风火火的去通知了。
第二天一早,苏锦绣就带着摄像师在最下面,以前用来篝火祭祀的小广场上等着。
不一会儿,凡是家里有老人的,都给老人换上最传统的苗服还有银饰,打扮的十分精美的被掺扶了过来,她们身上的苗服,几乎全是蜡染的布料,上面的花纹,花鸟鱼虫,龙凤山川,各种几何图形,几乎每个人身上的花纹都有所变化。
有的人家聪明的,自己也换上新苗服,跟着老人蹭了张照片,有的人家老实点儿的,就在旁边看着自家老太太拍了张单人照,灵芝奶则是拉着小士兵拍了张照片,照片上,她依偎在小士兵身边,笑的像个幸福的小姑娘。
金花大娘是和乌儿,还有云朵三个人一起拍的。
云朵没有银饰,只簪了花,却也青春漂亮。
“云朵成绩特别好,要是能上高中,很可能考上大学。”罗老师一边看着一边感叹:“只是咱们这高中都在省城里,她不放心她阿娘和阿奶,已经准备回来务农了,我是真舍不得这个好苗子。”
苏锦绣抿嘴,看着那个温婉的乌儿云朵没说话。
罗老师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
等一开始的轰动结束后,苏锦绣他们就开始了正常的拍摄,金花大娘开始带着女儿乌儿做蜡染,先用蜡刀蘸蜡在布上作画,许是怕乌儿做不好,最后金花大娘还是跟老寨主借了老花镜,亲自来画。
其它老太太也关注着这件事,所以金花大娘家里几乎天天不脱人,热闹极了。
等画完了图样,就开始染布。
蓝靛缸是早就准备好的,等画完了,就把布放进缸里开始搅拌,搅拌过后需要放置个五六天,再拿去冲洗,晾晒,然后再放入蓝靛缸里,如此反复个两三次,再用热水煮沸,将蜡煮掉,再晾干,才能成型。
金花大娘的技术特别好。
几乎不用打底稿,拿着蜡刀就开始信手开画,线条特别流畅。
晾晒的那几天,老天爷也是特别给面子,日晒充足,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时间,期间苏锦绣去看晾晒的蜡染是,还碰到了云朵,她正拿着书,坐在石头上看。
“别在太阳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苏锦绣走过去,坐到她的旁边。
“就,就是看着玩玩。”云朵立刻将书合上,有些害羞,脸蛋都红红的。
“我听你们罗老师说,你的成绩很好,如果上高中的话,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云朵抿了抿嘴:“我读书不行,吃力的很,已经不打算读了。”
“一个人愿不愿意学习我还是看的出来的,我就是大学生,前几年刚毕业的。”苏锦绣托着腮,脚抵着石头:“罗老师说,你是为了你奶奶和母亲才不愿意出去读书对么?”
云朵垂下头,不说话了。
她吸了吸鼻子:“我妈身体不好,奶奶年纪又大了,家里没有男人,我得照顾她们。”
“你喜欢什么?”
云朵愣了一下。
“如果你能读大学,你准备学什么专业?”
云朵下意识的幻想了一下,然后有些结巴的回答道:“能,能挣钱的。”
“如今只要你认真学,学什么都能挣钱,我只问你你喜欢什么?”
“我……”云朵一时间有些茫然,她喜欢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迟疑的开口:“唱……歌?”
“我高兴的时候唱歌,不高兴的时候,也想唱歌,我应该是喜欢唱歌的吧。”
苏锦绣转身从旁边扯过一根树枝:“咱们京美这次是准备做蜡染的动画片,前几天看了你奶奶的手艺,觉得简直神乎其技,我想邀请你奶奶和我们一起去京城,到时候你和你母亲,愿意一起去么?”
云朵手里的书顿时掉落在了地上。
语气顿时焦急了起来:“不,不行,出去的山路太难走了,我奶奶年纪大了,吃不消的。”
“我带了三十多个兵来,就算是背,也能把她背出去,这些事情你别管,你只说,你想不想出去?”
云朵抿唇,攥了攥手指。
“想!”
她回答的很坚定:“我想走出大山,到山外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我想赚很多很多钱,修一条能直接到村子里的水泥路,我……”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要是早能出去,我爸爸……”
苏锦绣心疼的拍拍她的后背:“别哭了。”
云朵捂住脸:“我还想去看看故宫,去看看长城,我还想带奶奶去看□□,我奶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去看一眼天……”安门。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苏锦绣没接触过这些老烈士家属,直到到了这个寨子,才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氛围。
这一晚,苏锦绣睡得并不好,她半夜起来,点了蜡烛开始写剧本,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停了笔,索性也不睡了,干脆出门站在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等天彻底大亮了,老寨主起了身,第一件事就是去开门。
苏锦绣坐在廊檐下,有些萎靡,然后就听见老寨主喊了声:“金花……”然后又是一堆叽里咕噜的话。
苏锦绣起身,走过去一看,才发现金花大娘站在门口,花白的头发上都有露水。
她看见苏锦绣,立刻颤抖着手,拿出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勋章,还有一本有些旧的烈士证。
“我,要去看,□□。”
这是她临时学的普通话,很不标准,神情却很坚定。
“我做,蜡染,看,升国旗。”
苏锦绣怔忪着伸手接过那布包,然后重重的点了头。
蜡染从开始到结束需要二十多天,可这次世间实在是紧,少染了一次料,布料颜色依旧很美,只是颜色浅了些,等到了她们离去的时候,摄像师再次将他的宝贝摄像机给包好了,士兵们轮流去山里拉练了一个礼拜,苏锦绣写完了一个剧本的开头,李红萍……李红萍学会了怎样梳头打扮穿苗服,还有用凤仙花染指甲……
和寨子里的乡亲们告别,承诺了一定寄照片过来后,苏锦绣一行人才带着金花大娘一家往京城去,与她们一起的,还有文化人罗老师。
主要是因为罗老师实在不放心,准备到京城把她们一家子安顿下来后,再回寨子里。
回去走的是那条好走一点的路,但是徒步走,比爬山多用了两天时间,路况是稍微好点,也依旧上上下下,磨的苏锦绣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好容易到了出口,能坐车了,苏锦绣上了车就和李红萍瘫一块儿去了。
反倒是乌儿和云朵两个人,看哪儿都觉得新奇,金花大娘一开始还犟着自己走路,后头的几天全是靠背的。
上了军用卡车,也没再坐火车,而是直接往滇省的方向驶去。
路上有着三十多个小伙子,安全感十足,再加上是军车,沿途的招待所都是能开房间的,所以说,除了慢点儿,遭罪点儿,还挺自由的。
一直到八月底的时候,才回到了军区。
将金花大娘他们安置在招待所后,苏锦绣才去了家属院。
沈燕和圆圆早就望眼欲穿了。
江珊自告奋勇的去帮忙照顾金花大娘,她是老师,和罗老师是同职业,两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自然也从罗老师口中听到云朵成绩好的事情。
当听到云朵上初中,需要早上两点半起床,走五个小时山路,到另一个寨子里上中学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再然后,就是一天好几趟的往招待所跑。
“要不是知道那罗老师结过婚了,我都快以为这孩子看上罗老师了。”就连沈燕都忍不住的嘀咕。
苏锦绣倒是觉得,江珊或许只是单纯的心疼云朵而已。
而且……
“那些孩子真的太可怜了。”
江珊和苏锦绣说起云朵上学事,忍不住唏嘘:“说了不怕你笑话,在我印象中,学校哪怕再破,也得有教室操场的……”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云朵她们的小学,就是在罗老师家里,空了个房间出来教书。”
环境实在是太简陋了。
苏锦绣倒是不觉得奇怪:“咱们国家很多偏远地区的孩子,还露天读书呢,他们这都算好的了。”她叹了口气:“还有不少老师,小学都没毕业,只认识几个字,就拿着教鞭上讲台了。”
江珊不由得懵了。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更不是不知明间疾苦的大小姐,十年浩劫,他们家也遭过罪,可哪怕那十年,江珊所在的农场,里面的孩子也是要去扫盲班的,那也是有个简陋的大礼堂提供给他们的。
“我是……真的难以想象……”
江珊颤抖着手,只觉得与云朵的生活遭遇相比,她之前所遭遇的流言蜚语之苦,是那样的不值得一提。
她捂住脸,长叹一声。
“庸人自扰之啊。”
“我就是那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