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易主。旧人离开新人进来, 时刻提醒思恒医疗创业公司处境艰难。
阮思澄一方面继续搜寻数据,一方面尽力钻研技术。
5月中, 在搜寻数据这条路上,她第一回经历到了传说的事。在过去,她对接的医生全都是好医生,主任全都是好主任。
因为缺少某地域的患者病历, 阮思澄挖空心思, 终于约到那一地区最大医院的某领导。她哔哔了几个小时双方合作的重要性,对方始终不置可否,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气氛尴尬。等到中午, 阮思澄想继续争取,主动说想一起吃饭, 领导应了。
她本以为要吃食堂, 还翻零钱, 没有想到对方一路走出医院, 最后进了一家名叫“汇缘食府”的川菜馆。
等坐下来,那叫“张木”的大主任提出点酒,说不喝酒就没味儿。阮思澄为哄人开心,也点头了。生意场上逛两三年,要说从来不曾举杯那纯粹是吹牛扯淡。
酒过三巡,话也热了,阮思澄正打算开口,张木蓦地咂咂嘴吧, 发出一声满足的“啊”,放下杯子,问阮思澄道:“思恒医疗是想搞产学研合作?”
阮思澄说:“对。患者病历由医院出,未来产品是公司的。作为回馈,公司开放ai算法和诊断数据,比如看了多少患者,共有多少成功,多少失败,还有一切诊断细节。医院医生发表论文,独享学术上的成果,双方共享知识产权。另外,思恒医疗免费提供4套产品,提升贵院工作效率。在科研上和应用上都是非常有好处的。希望张主任和急诊科的主任、影像科的主任一起商量一下。”
“呵,不用。”张木说,“不就想要xx大区患者病历?不是吹牛,这件事儿我能拍板,而且,这一片的医院领导我全都熟。以后产品做出来了,也可以签排他协议,规定每年用多少回,给你公司冲冲数据。”
“……啊???”突然顺利,措手不及。
张木又问:“小阮,出来创业辛不辛苦?”
阮思澄说:“真的辛苦。”有的时候卖惨也是一种策略。
张木呵呵笑:“女人应该不辛苦啊?”
阮思澄:“???”
张木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女人,尤其漂亮女人,是有捷径走的。”
“???”
“想开就好。我就佩服放开了的……爽快!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想要成功就别端着,顾虑太多忒不大气。”
“???”
“女老板有天然优势,多好。只用躺着让人伺候,两三分钟,真金白银哗哗地来,自己也爽,真叫一个……何乐不为呢?大家都是现代女性,也不用有心理障碍。没有坏处,只有好处,还是许多好处,赚翻了。”
“……”阮思澄想:您的胆子还挺大的。
哪个行业都有这种害群之马,然而“医生”一直在被公众关注,几个张木搅浑一锅,网友又爱“以小见大”,让连饭盒也不敢拿的医生们都遭连累。
话音刚落,张木突然伸手摸阮思澄的手,还用力捏:“妹子,会不会打桌球呀?”
阮思澄的内心世界正被弹幕疯狂刷屏,没有料到这个操作,一不小心被按住了。她像被蛇咬了似的,“嗖”地一下抽回左手,放在桌下自己身侧,在裤子上抹抹。
张木还说:“今儿晚上打两局呀?我老婆在香港念书。”
阮思澄抬眼。
“我老婆在香港念书。”张木说,“妹子,你胸好大,腰好细,腿好长。”
“张主任。”阮思澄把声音沉下,“您喝高了。”
“对,喝高了……喝高了。”张木讪笑,不提合作,然而一直东拉西扯,问阮思澄老家在哪,爸妈干啥,有没有男朋友,打不打算结婚……
阮思澄忍,没有回答,吃一口白饭,喝一口饮料,再吃一口白饭,再喝一口饮料,忍不了了,想我可去你的吧,sb!伸手叫人埋单结账,点好现金放在桌边,说:“还挺便宜。”
张木见阮思澄终于愿意讲话,还挺高兴:“这儿便宜。”
阮思澄用食指点着对面张木:“您也知道‘那儿便宜’呢?不过,东西cheap是句好话,人cheap可不是好话,太low了。”
张木:“……”
行了,这样吧,太厉害的也不能说,否则自己嘴上是舒服了,公司可就不舒服了,这群人都互相认识。
她是真的感到悲哀。女ceo创业好难。
首先,老有张木这种人在。不是用专业的而是用两性的眼光谈判、合作。
其次,因为职场男性强势,女ceo格格不入。好医生好主任会好好地工作,然而大家相敬如宾,她不可能如男人般融入他们打成一片。
第三,阮思澄能明显感到,产品客户、合作伙伴,甚至政府、行业协会,一看她是一个女的,便在心里本能认为“女领导者没有能力”“这个公司不会成功”,从而回避、抗拒,不倾向于投入资源,非常不公。一个女ceo想要成功,付出的需要比一个男ceo多的多,也必须比一个男ceo出色的多。她曾看过一份报告,世界500强中,女ceo占2%,男ceo占98%。
一个悲哀的事实是,阮思澄也同样觉得,在职场,平均上讲,男boss比女boss更加具备管理技能,王思任就非常混乱。于是,许多男人得意洋洋地到处说,女人天生就不适合当ceo或者当政客,却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些也是社会造成的,女性不是天生不适合当领导。在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前两三年,阮思澄并没有觉得女生班长哪里做的不好,然而似乎到了职场,随着时间推移,女性领导便被诟病无无大局观、爱抠细节、敏感多疑、爱冷处理……却忘记了,她们一路成长下来,社会总是在教她们如何思考、如何做事,把许多人给变成了那个样子,而被变成的那个样子,与“领导者”特质相反,有顺从者的影子。再加上生育所影响的两三年,女性成功更加困难。
阮思澄想证明自己。
这世界也迫切需要女创业者打造神话。目前的创业圈,ceo的位置还是在被男性垄断,偶尔有个女的,观众也对她背后的“神秘男人”津津乐道。这不对。
…………
回到酒店,阮思澄在洗手间里足足搓了十分钟才收拾行李,打车赶到当地机场,坐经济舱回到云京。
回到“故土”,想想这趟h省出差花了两天还有2000块,舟车劳顿人困马乏,事没谈好,像上赶着让张木摸手,阮思澄气成河豚,恶心、焦躁,不太想回思恒医疗,给邵君理发微信问:【邵总,汇报能改今儿下午吗?】
邵君理:【?】
阮思澄:【下周出差……】
【行。八点过来。】
【嗯!】
看看时间,到扬清八点正好。
就这么着,阮思澄去提了行李,排队打车前往扬清。路上发了几封邮件,被晃悠得有点儿晕。
直到见到投资爸爸,阮思澄才觉得,她回到了安全之处。这儿是熟悉的地方,这儿有熟悉的男人。
把行李箱靠门立着,阮思澄向对方走去。
邵君理并没有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支钢笔,在文件上写写画画:“昨天今天都在开会,各种事儿都堆着呢。”
阮思澄并没有答话,只是垂眸看着男人。
“过来,近点儿。”
“嗯。”阮思澄绕过桌子,在邵君理椅背趴着。
邵君理说:“站好,稍等。”
“好。”
大约等了五六分钟,邵君理把两份文件过完、签了,整整齐齐摆在一边,问:“如何了?”
阮思澄把刚打印的工作总结递给对方:“是这样。对胸部呢,我们根据样本分布又索要了大量病历……另外,以前合作医院都集中在北方,最近三四个月我也在跑南方,希望平衡。对腹部呢,我们觉得必须融入医学知识,不能光看ct。石屹立和陈一非把医生的诊断思维抽象成了数学方法,ai将结合患者性别、年龄、症状、数据、既往病史,综合判断。第二,一非已经总结出了容易混淆的几种病,我在根据这个列表搜寻数据,我们打算再做一个神经网络。如第一个神经网络认为可能是ab病,就立刻送进第二个神经网络,专门区分这些病症,把第一个神经网络为了效率抛弃掉的一些特征再捡回来。”
“想的挺好,可以试试。”
两人说了40分钟,阮思澄见邵君理手摆在桌上,漂亮好看,而她自己中午被摸的恶心感却仿佛是黏在原处,挥之不去,一个脑抽,就把自己左手手背按在邵总右手手背上,紧贴着,蹭蹭,想让邵君理的气息冲淡别人的。
她想:邵总都没碰过,张木凭什么啊。
邵君理手明显一僵,抬头,眸子锁住阮思澄的:“怎么了?”
“没事……”
“说。”
“今天遇到一猥琐男。”阮思澄说,“想潜规则他爷爷我。”
“他干什么了?”
“摸手,这只。”还说女老板有天然优势,只用躺着被人伺候,两三分钟,真金白银哗哗地来,自己也爽,何乐不为。”
邵君理的右手一抽,反而压上,攥着姑娘,整个气场都冷下来,气势有些骇人:“哪个医院?什么名儿?”
“……”阮思澄想可真奇怪。邵君理刚才没表情现在也没表情,刚才没动作现在也没动作,可周围却变得森然,气压好低,温度也低。
她说:“xx省,xx医院。信息中心主任,张木。”
“xx医院,信息中心主任张木,知道了。”
阮思澄说:“扬清不要跟他合作!人品不好,要被坑的。”
邵君理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把阮思澄小手捏起,看看:“这只?”
“对。”
“洗了吗?”
“洗了。”
“那再洗洗。”
“咦?”
邵君理没继续说话,推桌起身,把西装的扣子扣了,轻拉着阮思澄细细的左手腕,一路走出了办公室。
助理章锦曦正打算取回文件,一看,吓一跳,连忙后退,躲回墙角。
等到了ceo专用的洗手间,邵君理把龙头拧开,试试觉得温度正好,另一只手轻轻一扯,将阮思澄的手送到水柱里面,冲。
冲一会儿打上某个法文牌子的诡异洗手液,两手捏着,拇指仔细按着、摩挲,把手背的每寸皮肤都照顾到了。他说:“你不太细心,洗的不行。”
“……嗯。”
接着,是手心、手指。他一根根地搓过去,连指甲都揉揉,而后手指向下一滑,分开对方指缝,用他几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对方指缝前后滑动、仔细清洗。
一只手被翻来覆去,阮思澄的脸渐红了。
她偏头,看着对方棱角分明的眉骨、鼻梁和下颌,一瞬间就十分安心,也十分委屈,头一伏,用自己的前额抵上对方肩头,感受到了高级西装的舒适面料,晃晃脑袋,小猫似的左右蹭蹭。
其实本来没有难过。这种事儿,只要自己不想、忘了,并不构成任何影响,也不造成实际损失。
然而总归还是不爽。
而后她也没有抬头,还是偏着脑袋,抵着男人肩头,垂下眸子,让邵君理继续捏着她的手洗。邵君理也没有反应,然而被靠的右胳膊不再动了,只是托着阮思澄手,用左手揉。
阮思澄的黑发垂下,将两边余光全都遮住,打造出了密闭空间,她只能隐约地感觉到天花板上漫射下来的温柔光线。她闭上眼,对方肩上西装面料的味道、洗手间里哗哗流淌的水声、邵君理几根手指的动作,都宛如被放大数倍,无比清晰,无比鲜明。
邵君理看了看他面前的镜子。女孩儿十分安心,额头靠着他的右肩,黑发柔顺,看不到脸,颈子因为动作而被拉的修长,露出整个侧面,筋显出来,从耳下到锁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香皂好像打了几遍,邵君理才终于把水龙头关上,长臂一伸,扯出张纸,仔细擦干阮思澄的手和手腕,又看一看,说:“行,手好好的,别多想了。”
“嗯。”
阮思澄把眼皮抬起,发现邵君理正扭头看着自己,两人距离不到10厘米,目光交汇,呼吸交缠,暧昧气氛涌动膨胀,填满空间,好像不管是谁,稍微探头就能吻上对方的唇。
心脏狂跳。
手被按在流理台上,阮思澄抽回来,慌慌张张移开目光:“谢谢邵总。”
“嗯。”
“我先走啦,不用送了。”
“别多想。”
“知道的,没事儿。”阮思澄去提了行李,晃晃悠悠走进电梯。
邵君理则回到了ceo办公室,重新坐进高大皮椅。他看看肩头,捻起一根黑发,搭在手心里看了看。
接着,他毫无意识地,将那黑发一圈一圈缠在右手食指指尖,送到唇下轻轻一吻。
…………
回去以后阮思澄也真没再想,跟cto和各总监讨论产品,把张木忘到脑后。
结果,不出一周,她便听到惊天八卦!!!
那个张木被开掉了!
据说胆子大到逆天。医院调查后竟发现,张木曾给医药代表多次提供医院统方(所有医生用药信息、用药单据),方便少数医药代表贿-赂医生。这已经被严格禁止,院方毫不犹豫,把人直接开除,而且可能诉诸法律。
而这医院的his系统(医院信息系统),pacs系统(影像归档和通信系统)、lis系统(实验室信息系统)、 emr系统(电子病历系统),都是扬清做的。因为这事儿,xx医院还请扬清开发反统方软件。
八卦还称,他和两个没节操的医药代表,以及两个没节操的外院主任,发生性-病交叉感染……
阮思澄:“……”
跟医院人走的近了,传说总归听过一些,谁睡谁的,然而,在过去,她对接的医生全都是好医生,主任全都是好主任,还有几个合作医院的cio是技术狂,去拜访时对方还在对着双屏疯狂写code,桌子底下全都是书,一听“it”“ai”两眼直冒绿光,一副打算马上开始研发的架势,“坏医生”“坏主任”是头一回碰到。
…………
中国民间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张木被撸了以后,cio新官上任三把火,启动多个新的项目,竟与思恒达成合作。最后一块拼图拼上,思恒医疗获取到了各大区的患者数据,包括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心电图ai的准确率上升到87.5%。
除去搜寻数据,阮思澄也钻研技术。
她狂读paper,把“急性腹痛”国内外的学术论文全看了遍,把医生们可能都还不清楚的症状总结、用药推荐输入ai,帮助读片,觉得若有医生届的素人选秀她阮思澄绝逼可以c位出道。paper当中某些发现连曾经是急诊名医的石屹立都不晓得。
她还提出几个建议,比如将医生方法、医学知识提取出来,辅助分析。
再比如使用多套神经网络。第一个用于初步诊断,第二个专门用于区分a和b这两种情况,第三个专门用于区分c和d这两种情况,第四个……如果首个网络判断需要使用其他网络,便将数据传输过去,后者会将前者为了效率抛弃掉的特征捡回。她有意地搜寻ab、cd、ef的病历和数据,训练ai。
再再比如用nlp技术提取标签……
思恒医疗不断尝试,不断调整。
事实证明,经过多套神经网络,准确率被大幅提升,从50%左右一跃升至75%左右。
奇迹出现了。
有了进展,cto陈一非非常兴奋,又修改参数、丰富数据、调整图片,使用各种方法完善这一产品,让准确率步步提升。
终于,6月15号,思恒医疗两周年时,ai急诊三个部分都得到了预期效果。
——做出来了。
一切构想得以实现,“ai急诊”这个创意并非是只存在于幻境中的海市蜃楼。
梦想照进现实当中。
阮思澄在做完test的第一时间就跑回到办公室里,锁上房门,一秒钟都不能再等,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给邵君理打电话,大吼大叫:“做出来了!!!做出来了!!!”
邵君理却明显一愣,足足过了十几秒钟之后才说:“恭喜,加油。”
叽叽喳喳描述过后,阮思澄问:【牛不牛逼?!】
邵君理笑:【牛逼。】
阮思澄的声音渐弱,有点想哭,庆幸她没让自己失望也没让对方失望,庆幸她对得起自己两年的青春也对得起邵君理2800万的投资,终于说出这两年来一直想说的一句话:“邵总,您对思恒可以投入更多期待……我比别人更想给您好的东西。”
“阮……”邵君理一顿,说,“我知道,我会始终抱有期待,等你带我踏入过去看不到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