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光带着凉意。

漫天的星星似乎都已经黯淡下来了。这时候的月亮才显出一点光亮来，似乎是在云层中躲了许久了。

林枫默默地在外面站了一会，手心里还握着那把糠，他盯着这把发黑的米糠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回到房间里去了。

他把枕头放在床上，与石枕相邻，放在靠在里面的位置，自己躺了上去。鞋子还没有脱，他也不在意，斜躺着把脚伸出床外，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帷帐顶。

枕着这个枕头，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了。以前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睡在生角祖师的内侧，生角祖师怕他夜里乱动摔下床去，从来不放心他睡在床沿一侧。他以前还问过师父，到底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睡在床沿，师父只是摸摸他的头。

他深深地叹气，只觉得这几天的心境都不太好。他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心境的确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回到了天台山睹物思人，环境太过熟悉而忍不住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来。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天台山吧。他曾经做梦都想回到这里来。回到天台山就好像是回家了一样。而事实上，天台山也的确是林枫的家。林枫从有记忆开始到自己弱冠，一直生活在天台山上，连下山的时间都很少。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陷入到那时候的梦魇里无法自拔。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他甚至有种奇妙的错觉，只要他选择留下，留在那段梦境里，他就真的回到了他五岁的那一年，又可以重新开始。然后只要他在关键的时候做出抉择，就可以避免自己的死亡，甚至可以在之后避开生角祖师的死亡。

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师父也还没有死，他可以重新过完自己的人生。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呢？

只要自己认为是真实的，那不就恰恰是真实吗？自己所梦见的生角祖师知不知道自己是别人梦里的幻象呢？自己所以为的眼前的真实，谁又能知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人脑海里逼真的幻象呢？

林枫一瞬间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再沿着这思路想下去，体内真气流转走岔了路，怕是要直接入魔。他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向别的地方，来缓解一下此刻内心的压抑感。

比如说，和枕头栓在一起的小瓷瓶。

林枫从怀里把这个洁白的小瓷瓶重新取了出来，坐起身来，打开塞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颗小小的红色药丸。这种红色很奇特，感觉艳丽得有些不正常。不像是正常的丹药那样黯淡，简直像是在发光一般。

这种艳丽的眼色往往让人联想到有毒，就像是森林里面色彩斑斓的蘑菇一样。花样越多色彩越鲜艳，毒性也就往往越强。林枫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看着看着，又觉得这丹药似乎是有点眼熟的样子，却是始终没有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瓷瓶里只有丹药，没有其他的东西。生角祖师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说明告诉他这丹药到底是何用处。

师父啊师父，你留下这枚丹药又不说明到底作何用处。你让枫儿怎么知道这留下来的是让自己用来报仇的毒药还是用来疗伤的丹丸？

林枫想着想着，反倒是笑了起来。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虽然这丹药的颜色看起来像是有毒一样，但是它是和自己小时候用过的枕头放在一起的。生角祖师如何会把一颗毒药和他最爱的大弟子的遗物放在一起呢？

就算生角祖师已经预知到了林枫将会在八千年后的某一天死而复生，但是生角祖师也知道自己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对他而言，其实林枫还是死了，这个枕头也的的确确是林枫的遗物了。

正常人不会把一颗毒药和自己所疼爱的孩子的遗物放在一起。

林枫想通了这一点，心里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他拿起那枚丹药，犹豫了一下，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与这颗丹药的外貌不同，吃进去的感觉倒是口齿生津甘甜无比。但是咽下去之后又有一点点奇异的苦涩感觉，这苦涩的感觉很绵长，久久挥之不去，似乎是某种草药的味道。

但是林枫吃不出来这丹药中蕴含了哪几味草药，也懒得再去想。但是丹药吃下去没多久，他就开始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身体里充盈着无数的真气，竟然都是自己从丹田中逸散出来的。这些真气随着血液的流转在周身走动，一瞬间竟然好像是回到了当初在小苏城晨家那棵老柳树内的感觉一般。真气顺着经脉游走，毫无滞碍，甚至能够打通本来无法通行的脉络。

这种感觉非常的舒畅，甚至让人感受到了温暖而深沉的睡意。

林枫不再抵抗这股睡意，躺在床上陷入了梦境。

“师父。”

“嗯。”

生角祖师照旧站在门口，林枫愣愣地看着他。

“师父，我又是在梦境里了吗？”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生角祖师，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了。

难道其实自己的醒来才是一个梦吗，为什么，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生角祖师嘴边温和的笑意却是过了千百年也不曾改变过半分，依然是如同父亲一般慈爱的眼神。

“是，你又回到这梦境里来了。”

生角祖师回答道。

林枫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生角祖师似乎是看出来了他的情绪，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又像是高兴又像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枫儿终究是长大了，可惜师父却再也看不见你了。”

“师父……”

林枫猛然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师父，我好想你。我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忽然就都死了呢？”

“生死有命，你若是修得道义成了仙，便可以跳脱万界轮回。”生角祖师慢慢地开口，苍老的声音像是横跨了八千年的时间一般沧桑，“现在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别伤心了。”

“师父，我找到你留给我的东西了。”林枫也是叹气，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这丹药到底是什么用处。”

“师父所留下来的东西，自然是于你有益。至于什么益处，还得你自己体会。”

生角祖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是小时候一样，温柔而慈爱。

林枫却是慢慢地回过头来，终究是明白了过来。

这还是他自己的梦境。眼前这个，也不过是他凭着记忆所幻想出来的师父。所以眼前的生角祖师是不会知道这丹药的具体用处的，只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因为林枫自己不知道，所以也没办法创造出一个知道这些事情的生角祖师来。

想明白这些事情之后，林枫索性也就不再问些什么了，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抱着生角祖师，就像是抱着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从来没有关于自己父母的记忆，似乎是很早以前就没有见过他们。从他有印象开始，就一直是生角祖师在抚养着他。

听其他祖师说，他是幼年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在大街上了。大冬天的，他一个婴儿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躺在雪地里。幸好生角祖师恰好路过那里，才把林枫给抱了回来。

之后便一直抚养林枫直到长大。所以自从林枫有记忆开始，便只有生角祖师如自己的父亲一般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却从来没有过亲生父母的身影。他似乎是从小就生活在天台山，对于其他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因为生角祖师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还太小了。

不过想来真正的父母也应该是像生角祖师一样温和而慈爱的吧……

哦，不，不是。自己的父母既然能狠得下心来把自己扔在雪地里，想来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不可能如生角祖师一般慈爱的。

他静静地抱着生角祖师，突然问道：“师父，你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吗？”

他本来并不指望生角祖师说些什么，毕竟其实这个生角祖师不过是他所幻想出来的人物而已。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这个幻象知道呢？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眼前这个生角祖师却是慢慢地回答了他。

“知道。”

林枫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真正的生角祖师还是他自己所臆想出来的幻象。林枫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谁？”

“你自己应该知道。”生角祖师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冷漠而让人胆寒，像是刚刚从最深的湖底所挖出来的千年寒冰一般。

“你自己再仔细想一想，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你真的，是从小就生活在天台山吗？”

生角祖师张了张嘴，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林枫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