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瀚拾袖擦了擦脸上的桃汁儿,有些哭笑不得。
这几天下来,玄月见他时不是好多了么,说话也不结巴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又变得神经兮兮,跟见了鬼似的。
那猕猴桃树都是何公公使人从山里移植来的野生猕猴桃树,至少数百年了,所以生得极是高大。
但猕猴桃树的枝干素来纤细,人工移植后,果农一般都会搭架子,使它挂了果儿的枝条有个凭借。
但更高处的枝条就不会理会了。
此时,玄月就在那极高处,枝条也是极细处,随着那树干在风中轻轻摇摆着,若非她黑白两色的衣衫比较好认,杨瀚几乎都找不到她的人了。
这姑娘的身子还当真轻盈,若换了我,早把那树枝压折了。
杨瀚想着,扬声道:“玄月姑娘,下来吧。”
“不下去!”
玄月脱口而出,声音脆生生的,微带委屈的哭音儿。
但这句话出口,她自己先吓了一跳,怎么可以对神君如此说话,这不仅是违拗身君,简直就是冒犯神君了,我……我怎么尽干蠢事儿。
这样一想,玄月真急哭了,心神一乱,也顾不得用蝉附技巧贴在树干上随风摇曳了,结果那枝条咔嚓一下断了,玄月登时从树上掉了下来。
杨瀚听她跟小孩子负气地说“不下来”,心中颇为好笑。
他已经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在太卜寺一脉的人心中,位置太过神圣造成的,倒也不想太为难她,自己若走开,想必她也就恢复正常了。
于是,杨瀚悠然转身,笑道:“罢了,那寡人便先走一……咦?”
杨瀚只听半空中“哎呀”一声,下意识地仰头一望,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倏然便到了面前。
半空中,玄月慌忙抓住一根树枝,结果只是让身子下坠的速度缓了一缓,接着那树枝就断了。
杨瀚这一仰头,又是好几颗熟透了的桃子砸在身上、脸上,他下意识地一眯眼睛,然后就感觉被一个重物一压,失去平衡,一下子仰摔在地上。
玄月晃了晃脑袋,稍稍晕晕的,虽说刚才拉住树枝缓了下身子,可摔下来时还有一人半高,居然不痛。
再然后,她就发现一个身子,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唯独不见脑袋。
“我……我坐在什么地方?”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玄月只骇得浑身冰凉,她急忙一翻身滚过一旁,跪在地上,惊恐地望去。
被屁股压住了口鼻的杨瀚呼地喘了一口大气,老天,差点儿窒息而亡啊。
玄月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惊恐万状,如此冒犯,简直是千刀万剐也不足赎其罪。
就算她自己不想死,一旦被太卜寺中同仁们得知,只怕也要剥了她的皮,再让她受万蚊噬身之苦,活活折磨死她。
这……这比背叛信仰,罪孽还大万倍!她冒犯的是太卜寺的至高信仰啊。
玄月脸上一片惨然,一伸手,就从腰间拔出了她的短剑。
她每日练功不辍,但她的佩剑已在庚员外家大火中焚毁,这口剑还是杨瀚随手赏她的。
玄月拔剑抵住心口,惨然道:“玄月实无冒犯神君之心,真的没有!玄月情愿以死赎罪,万祈神君宽宥!”
玄月说罢,握剑就向心口刺去。
她是真的想死,这样的冒犯,如果是旁人,换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将那人处死,哪怕那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之人。
这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是为了捍卫她心中的最高信仰。
所以,她没有丝毫犹豫,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人来得及阻止她了。
除了杨瀚!杨瀚最擅长的功夫,是“寝术”,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靠这功夫打败强敌,逃脱性命的。
这种功夫实用性挺强,但用起来实在难看,首先……你得躺下!但杨瀚现在正在躺着,而且他很精通“寝技”。
只是杨瀚被坐得鼻子有点儿酸,眼中有泪水模糊。
他生怕自己看得不够真切,这一脚若只是歪上一寸,也阻止不了玄月自杀了,情急之下,力度倒是十足。
“噗!”
杨瀚的足尖果然踢歪了,没有踢中玄月的脉门,但是侥天之幸,却踢在了玄月臂肘下方的麻筋儿上。
这儿一旦碰触对了,就算力道不大,一条手臂也会瞬间酥麻,使不出力道,更何况杨瀚这一脚力道很足,玄月“哎”地一声,手中短剑当啷落地,被这一脚踢得手臂扬起,身子下意识地向后栽去。
只是,她原本是跪姿,身子向后一倒,双腿却还屈折在身下呢。
而杨瀚一脚踢出,也担心踢得不准,双手一撑地,身子呼地一下弹起,两眼泪水模糊,双手十指箕张,饿虎扑食一般就扑了过去,沉声大喝道:“蠢物!住手!”
……传说,世上有一种武功,叫百发百中抓奶龙爪手。
据说,破解它的功法就是,干净俐落断子绝孙脚!杨瀚呆住了,这一抓,双手握得满满,挺筋道。
玄月出于一个女孩儿的本能,脑子还没想到,一条腿已在羞忿之中顶了上去。
“噗!”
杨瀚一声闷吭,整个身子顿时缩成了大虾,佝偻成一团。
玄月一腿撞出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来不及露出身体被男人如此碰触的羞愤,就再度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之中。
完蛋了!我真的……该死!被踢飞的剑就躺在身侧,玄月一把抓了起来,一脸绝望地道:“神君,我真的是……没法活了……”玄月剑一扬,就要刺向胸膛。
杨瀚抽筋似的佝偻在那儿,气息奄奄地道:“先~~别死!”
玄月剑势一顿,连番愧疚悔恨之下,杨瀚发出的任何声音,她都不敢不听。
杨瀚急促地倒了两口气儿,垂死的狗子一般呜咽地道:“快……送我……看郎中!”
啊!对喔!我要死,什么时候都可以死的,最最重要的是,神君不能有事啊!一念及此,玄月立即跳起来,扑上前去双手一抄,将杨瀚一个“公主抱”抱在怀中,拔腿就往果林外边跑。
亏得她习武不辍,这时又是情急力生,抱着杨瀚跑得飞快。
林子边缘,挨近宫墙处,嫣然正在桃树上摘果子。
孟婆化名的薰然站在树下,手里提着一个筐子。
徐诺负手站在一边,斑斓的秋阳正洒照在她白皙娇嫩的脸上。
不远处,一个只以黑白两色搭配,衣着却别具韵致的姑娘托着一个人,从果林深处匆匆跑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冲过去了。
徐诺只一眼,就认出了她怀中抱着的是杨瀚。
毕竟,这五年来,她都在琢磨杨瀚、针对杨瀚,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最熟悉的人,只有杨瀚,谁也不及。
薰然正仰着头儿等着接果子,却没看清旁边跑过了什么,等她隐约察觉似乎有什么动静,转身走到徐诺身边,徐诺已经负着手,缓缓转过身来,淡淡地问道:“三公院派来奉迎杨瀚归国的使节团,何时可到?”
薰然诧异了一下,回答道:“再有半个月,应该就到了。”
徐诺点点头,转身望向天际的青山与云朵,眸中露出一抹隐隐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