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只能旁观。
这是她第一次伸手干预什么, 而这样做,不是没有代价的。
她陷入了被迫的沉睡。
叶瑟薇不知道她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一睡后, 过去了多少岁月, 一天如一年, 一年亦如一天, 每一日并非浑浑噩噩,却极易在这样的状态中忘却时间。
再醒来的时候, 她重新看到了墨菲斯。
他已经不是那副少年的模样了。
黑发青年俊美强大, 他已经拥有了欧斯卡纳大陆近乎天花板般的战力。他在这片贫瘠到所有人都以为没有奇迹的大陆上,第一个感受到了魔法元素, 并且将这份魔法元素之力修习到了极致, 甚至让叶瑟薇都瞠目结舌的地步。
是的,纵使叶瑟薇在魔法体系已经非常成熟的地方学习过,也见识过、亦或者在文字记载中看到过许多毁天灭地的魔法招式,却依然被此时此刻黑发青年举手之间所展现出来的力量震惊。
他似乎天生就应当强大。
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不少追随者, 他们各自擅长着不同领域的魔法, 而在这些力量拥有者的带领下,整个欧斯卡纳大陆呈现出了已然沉疴难返的魔迪安大陆所没有的欣欣向荣。
这样的欣欣向荣里,带着魔迪安大陆最原初的时候才曾经有过的喜悦的希望。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大陆的变迁与发展都是命运的必然, 她做了太久太久的旁观者, 情感早已淡漠, 却因为这个人带给过她情绪的巨大波动而记住了他。
所以她注视他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她是命运本身,而她的注视本身,也是命运的注定。
她看到欧斯卡纳大陆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好,叶瑟薇甚至在无数的人里看到了熟悉的霍尔院长的身影。虽然此时此刻的霍尔院长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 但墨菲斯却尊称他一句“老师”,而叶瑟薇也在霍尔院长的身上感受到了武技巅峰的气息。
她在心底暗自惊愕这个糟老头子居然难道真的活了这么久的同时,注视着墨菲斯再一次爬上了神魔之山。
这一次,他已经足够强大,绝无可能被魔迪安人再次打落,而她自然也不会再出手干预。
爬上神魔之山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他带着他的追随者们一起来到了魔迪安大陆,而向来守在深渊边、将击落哥布林作为一项任务的魔迪安守备者在看到居然有人类爬上来以后,惊呆了。
他们是第一批洗刷了自己身上所谓罪孽、重新获得神明眷顾的人。
而现在,他们来到了神明眷顾的国度。
这里……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开始的接触和相处都是顺利的,毕竟墨菲斯身上带着无法忽略的强大,而他的容貌更是带着与生俱来的耀眼和英俊,魔迪安人对他们一行人带着戒备的同时,却也因为这些先入为主的外在条件,而对他们礼遇有加。
但逐渐,对方就想要从他们这里套出更多的话。
无罪国度的人也会对深渊之下的罪孽大陆感兴趣吗?
这样的疑惑在每个欧斯卡纳人的心头飘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也看到了更多。
比如这片名叫魔迪安的大陆上,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遍地富饶。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与欧斯卡纳大陆如出一辙的贫穷与泪水,麻木与残酷。这里的人类,和欧斯卡纳人并没有不同,他们有着一样复杂诡谲的人性,他们在算计的时候甚至比欧斯卡纳人更加心狠,他们的阶级之别几乎称得上根深蒂固,而在这样的制度之下,高阶级对于低阶级的压迫,几乎可以用残忍来形容。
他们同样看到了饿殍满地,同样看到了战火,看到了纵使他们身为人类也知晓的罪孽。
这不是所有欧斯卡纳人以为的所谓“无罪的国度”。
千百年来,那么多欧斯卡纳人自以为有罪,以为只要爬上这座山,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看清了以后的情绪,一开始是惊愕,到了后来,就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如果说这份愤怒一开始仅仅是对某种类似于被愚弄后的自嘲的话,那么在发现了魔迪安人竟然在知道了欧斯卡纳大陆的存在后,开始在暗地里集结力量,对欧斯卡纳大陆一探究竟的时候,这份愤怒开始逐渐升温。
刚开始升温的时候,他们对于这种直觉般的愤怒还是怀有某种自责的。
毕竟在沟通以后,他们知晓了哥布林的存在,并且在真正见到了哥布林后,从不可思议到慢慢接受了这种可怖的命运,甚至一度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甚至对自己有罪的设定和身份更加笃信不疑。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愤怒是从何而来了。
——毕竟从魔法的角度来说,到了墨菲斯这个位阶,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那些魔迪安人,私下里是想要去攻占欧斯卡纳大陆的。
他们想要打下这片据说充斥着愚昧与迷信的大陆,统治和奴役这片大陆上的人,榨取劳动力和财富,毕竟在这些人的理念里,他们是有罪的,而魔迪安人才是所谓“被神眷顾者”。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甚至不用去对这些人进行洗脑,这简直是得天独厚的条件,那些欧斯卡纳人天生就应当成为他们的奴隶!
这些想法自然不是魔迪安人亲口告诉他们的。
叶瑟薇看着墨菲斯沉默不语地垂眸,他的手指扣在某个魔迪安肥胖贵族的头颅上,直接读取了对方的想法。
肥胖贵族身上紧绷着镶嵌着华贵宝石的绸缎华服,肚子上的脂肪层层叠叠,脸上写满了犬马声色,无用贪婪。
墨菲斯看到了这个人的一生,只因为出身贵族,所以就可以肆意妄为,视人命为草芥,遭他残虐致死的平民不知凡几,而这样一无是处浑身是罪孽的人,偏生还喜爱玩弄权术,也因此赚取了大量的财富。如果没有意外,他将继续这样残害平民,偏偏无上富贵荣耀的一生。
墨菲斯慢慢松开手指。
肥胖的身躯与地面碰撞出非常大的响动,纵使是铺着厚厚天鹅绒地毯的地面也无法将这样的动静消音,但这样的声音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坐在窗棂上静默地旁观,一如她过去千百年来所做的那样。
然而孑然站在房间里的黑衣男人却突然转过头,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她的双眼:“又见面了。”
她为这句话中的“又”而暗自心惊,更为这长久的注视后,突然被他发觉而感到了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你见过我?”
黑衣男人沉默地注视着她,他的瞳孔极淡,这样的眼瞳本应最容易被一眼看透,偏偏他眸沉如水,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眼瞳深处,纵使是她也看不出分毫。只是他身上的
然后,她看到他抬起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朵花。
一朵蓝紫色的花。
那朵花不知是用什么方式保存的,虽然香气早已散尽,甚至已经有一点蔫头蔫脑,但却长久地停留在了那样的状态。
是当初她俯下身,在他胸口放着的那朵龙喉花。
“好久不见。”他不知为何,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重新垂下了眼,眼神落在她发梢垂落的位置,竟然像是有点不太敢看她,但他的话语却是冷硬的:“我又来了。”
她没有躲藏,只是有点出神地看着他手中的花朵。她第一次给予别人自己的命运之花,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自己的赠予时刻这样带着。这一瞬间,她的心情有些许的奇妙。
——这种奇妙很难用语言描述,至少她从未经历过。
墨菲斯当然看到了她的注视,他向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将那朵花向前递向了前方,而她也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相遇,她冰冷如玉石,而他的指尖却是温热的。
那是人类的温度。
龙喉花重新回到她手中的刹那便从那样奄奄一息的状况重新盛放开来,她本应收起这朵花,但她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停留了片刻。
也正是这一片刻的顿挫,墨菲斯竟然重新伸出手,从她手中拿回了那朵花:“谢谢。”
她的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谢谢她什么?
他没有将龙喉花收起来,而是用漂亮的两根手指捻着那朵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重新看向了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也许有。”
“神明为何对这样的一切视而不见?”他的声音很淡,并不咄咄逼人,却认真至极:“难道这样的存在即是必然?”
她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只能带着叹息和悲悯地看着他。
“魔迪安大陆明明罪孽丛生却背负神域之名,欧斯卡纳大陆淳朴努力却背负罪孽之名,如果我是神明……”他低笑一声:“我要让这两个大陆颠倒。”
“人类总是相似的,历史亦是如此。”她没有对他的狂妄之语有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说道:“即使如此,你也会热爱人类吗?”
墨菲斯收起了那朵龙喉花,负手而立,他的脸上有痛苦,也有讥诮,但更多的是认真:“是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神明。”她从窗棂上轻轻跳了下来,站在了墨菲斯面前,她明明没有他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是在认清人性的真相后,依然选择热爱。”
“既然你想要成神……”她的声音轻柔宛如叹息,却带着命运无可抵抗的力量:“那么我便赋予你神格。”
少女抬起如玉石般冰冷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随即仰头看向他,为他一步踏入了凡间。
“我信仰你,我的神明。”
随着她的话语,她和他的周身都倏然散发出了耀眼神圣的光芒,两个人的身躯被这样的光芒彻底洗礼,无数人被这样的动静惊动,在看向这个方向的同时,被这样的圣洁撼动,情不自禁地弯曲双膝匍匐在地。
这是一种天然的、对神明和信仰的礼拜。
少女的背后有洁白的双翼破体而出,这显然弄疼了她,她眉头微蹙,却并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移开看向他的视线。
在这样盛大的光芒中,他和她的眼中都只剩下了彼此的影子,他终于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曾是命运。”她回答:“但以后,我便是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