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壁角却不料被点了名。
我听得张弥之的话,愣了愣。
谢浚的声音也有几分诧异:“云霓生?伯文兄欲打听何事?”
“这云霓生在雒阳名声甚大, 听说当年秦王从雒阳退兵, 亦是云霓生从中作梗之故。”张弥之道。
“正是。”谢浚语气稍缓, 道, “如大王昨日所言,云霓生身怀妖术,不可不防。秦王亦是当年亲身所感,对其能耐深信不疑, 此番病重, 执意要将她找来医治。”
张弥之却道:“子怀亦相信, 这云霓生会妖术?”
谢浚讶然:“哦?伯文兄何意?”
“子怀可知武陵侯云晁?”
听得这话,我回过味来。
这张弥之倒不愧是个谋士。作为一个对我了解不多的人, 别人看我多着眼于我那满天神佛的名声, 而他想到的却是我身后的云氏。
“武陵侯云晁?”谢浚道,“听说过些许, 伯文兄莫非是说,这云霓生与云氏有瓜葛?”
张弥之笑一声, 不紧不慢道:“子怀不必瞒我,你知道的必不止这些。秦王帐下有一国中大夫云琦, 正是云氏后人。他父亲云宏, 原追随袁氏, 为颍川太守,后因袁氏倒台坐死,云琦亦在牵连之列。秦王得知之后, 出力将云琦保了下来,留在秦国做国中大夫,亦充任帐下幕僚。这么一个年轻不曾出仕之人,为何秦王如此重视?实乃秦王看中了云氏辅佐之才。至于那云霓生,当初她诈死蒙过了天下人,如今又忽而现身,想来与这云琦颇有关联。”
我听着,不禁意外。
张弥之能深入至此,想来确是下了些功夫。
谢浚也笑了笑,没有否认。
“什么都瞒不过伯文兄。”他语气无奈,道,“不知伯文兄意欲何为?”
“我从前有个同乡,名刘景,乃荀尚府中门客。秦王救云琦之事,便是他告知了我。他还说了一事,云琦的父亲云宏为了脱罪,向荀尚供认了云氏有一套秘藏典籍,云氏所有秘术精华,皆尽收于这典籍之中。荀尚得知后,特地令人从云宏抄没的物什之中,将这秘藏找了出来,送去了雒阳。可惜这典籍晦涩难懂,字形皆异,当时荀尚教所有门客都看过,无人可解,久而久之则兴趣寡淡,束之高阁了。后来荀氏倒台,这书再不知下落,而我那同乡也因连坐死在狱中,我每想起此事,皆深为遗憾。”
我想,同乡死在了狱中,他感到放不下的却是些素未谋面的书,当真有情有义。
“如此。”谢浚淡淡道,“确是憾事。”
张弥之继续道:“我在意这秘藏,乃是对云氏的本事好奇罢了。相传云氏集古今秘术之大成,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子怀乃追求学问之人,莫非不想知道那云氏谋术到底是何模样?”
“自是想知道。”谢浚道,“可伯文兄方才也说,那秘藏已不知下落。”
“虽不知下落,可通晓秘术的云氏后人还在。”张弥之道,“那云霓生便是。”
“哦?”谢浚道,“不是还有云琦?”
“云琦?”张弥之笑一声,“我留意过云琦所出谋略,平凡无奇。子怀与其共事,大约也早有察觉,不堪大用,有秦王留着他,不过是为名声所惑罢了。倒是那云霓生,留名之事虽不多,却桩桩令人称奇,震撼天下。”
“难道不是妖术?”
“世人不解之事,谓之为妖。传说云氏秘书通天达地,囊括八卦命理谋略奇计,变通于无形,细究起来,岂非就是妖术?以我看来,那云霓生所作所为恰恰合乎传说,乃精通云氏秘术之人。”
我听着这话,竟不禁生出些虚怀若谷之意。不过张弥之和云琦一样,显然胃口大得过了头,竟然也把算盘打到无名书头上。
“伯文兄想要云霓生?”谢浚听出这话里的意思,讶然问道。
“正是。”张弥之道,“活的。”
谢浚有些为难:“可在下昨日已在大王面前许诺,要将她首级送到大王面前。”
“大王不过是忌惮云霓生真将秦王救回来,只要秦王殒命,她是生是死皆无所谓。”张弥之道,“子怀放心,只要将云霓生绑来雒阳交给我,一切好说。”
“伯文兄要这云霓生做甚?”谢浚道,“收为大王门客么?”
“大王门客多得数不胜数,要一个女子做甚。”张弥之笑一声,缓缓道,“大王在东平国有刑狱,平日皆由我掌管,任何犯人,管他有无妖术,到了狱中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浚有些吃惊:“伯文兄的意思是……”
“子怀只消将云霓生教给我,不久之后,我可将云氏秘术汇编成册,给子怀送上一份。云氏那学问可是积攒了数百年,你我朝夕可得,岂非大善。”
谢浚笑了笑,声音却有些犹豫:“这……”
“子怀。”张弥之声音随和,“大王有意在秦王死后,将辽东兵马并入幽州都督所率外军。你昨日走后,大王与我商议那幽州都督人选之事,恐怕子怀所愿要落空啊。”
谢浚忙道:“怎讲?”
“子怀自是才能出众,但诸州持节都督,眼下皆宗室担任,大王也不欲坏了规矩。先前大王有意推举乐浪郡公为关中都督,但周氏从中作梗,任用了桓皙。此事,大王也不欲追究。不过自大王用事以来,二王子仍无适宜官职,这幽州都督,大王思考之下,却有意让二王子充任。”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明了,谢浚即道:“云霓生之事,在下定全力而为,伯文兄放心。”
张弥之声音愉悦:“如此,有劳子怀。”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张弥之告辞而去,谢浚送他出门,没多久,堂上安静了下来。
我从屏风后走出去,等不多时,谢浚回来了。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谢浚问。
“听到了。”我说。
“你打算如何?”谢浚问。
我说:“张弥之不是说了,要你将我送到他手上。他既然以幽州都督之位相要挟,长史怎好推拒?”
谢浚神色有些无奈:“霓生,你知我是假意答应。”
“真假无所谓。”我冷笑一声,“他须得先有命在。”
谢浚目光定了定。
“还有一事。”我转开话头,道,“王府中可会往董贵嫔宫中送去大件物什?”
谢浚道:“董贵嫔有风湿之症,每逢天寒,殿下会从辽东送来新制的裘衣裘毯,每次皆有数车。”
我说:“今年可送过了?”
“还不曾。”
“王府中可还有存货?”
“有是有些。往年送到王府中的贡品,总要再检视一番方才送入宫中,总有些途中损坏的,只得存在库房之中。”
谢浚不愧是长史,对着王府之事了如指掌。
我微笑:“甚好。”
宫中的招呼既然已经打好,那么最要紧的,自然就是行事本身了。
依照前日议定的安排,申时,我来到那别院边上,翻墙入内。
院子里的老仆显然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进来,见面的时候,吃了一惊。
我不多解释,道:“桓公子可来了?”
“不曾。”老仆见过我,神色很快恢复镇定,答道。
“沈公子呢?”
“在堂上。”
我颔首,径自往堂上而去。
沈冲显然早已准备好了见面,已经端坐在了堂上,惠风侍立一旁。
见我进来,她露出笑意,迎上前:“霓生。”
我也笑笑,与沈冲见了礼。
隔日不见,沈冲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表公子这两日如何?”我坐下来,寒暄道,“诸事皆好么?”
“甚好。”沈冲微笑,“霓生,你何时变得这般客气?”
“公子好得很。”惠风在一旁插嘴道,“霓生,你那日说了计议之后,公子便似吃了那五石散一般,整日不是练剑就是摆弄沙盘,精神得很。”
“哦?”我讶然,“沙盘?”
“正是。”沈冲道,“我等要入宫救人,自当先定下进退道路。宫中道路我甚为熟悉,便在院中做了沙盘,仔细推想。”
我甚是感兴趣:“是么?我可否一观?”
“自是可以。”沈冲道,“子泉还未到,我等可先去看看。”说罢,从席上起身,领着我往后院而去。
这处别院的后院,我从前看过,做得颇为讲究。里面有一处鱼池,乃白沙和光洁的小卵石铺成,颇有意趣。不过秋冬水少,池中干涸,沈冲正好在池边用干沙石堆起了沙盘,看上去费了一番心血,铺陈了一大片,有模有样。这沙盘之中,沈冲以白沙铺成的方格为宫室,卵石连接为宫道,大石头为宫门,站在边上望去,从承露宫往各处宫门的通道皆一目了然。
“宫中可联络上了?”沈冲问我。
我颔首:“联络上了,若无意外,就在三日之后。”
沈冲沉吟:“如此,我等须得加紧。”
我颔首,将这沙盘细看,只见其中一条路线用深黑色的石子铺就,看上去尤为醒目。
“这是特地为之?”我问沈冲。
“正是。”沈冲认真道,“我这两日思索了许久,要顺利撤出,此路最为便捷。无论宫门守卫还是路途远近,皆是最佳。”
沈冲对皇宫其实比我熟悉,他这样说,大致不会有错。
“可仍须防着事情有变。”我说,“可还有备选?”
“有。”沈冲从边上拿起一根削好的长树枝,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这一路,我以黄沙铺陈标准,从此处走,虽远些,但所过之处皆宫中林苑,不易遇到巡逻内卫。且可直通大夏门,出了宫城便是郊野。唯一的缺憾,乃在于大夏门是重兵守备之地,万一在通过时露出破绽,便无转圜之地。”
我沉吟,微微颔首。
正当我思考之时,沈冲对惠风道:“子泉不久便要来了,可先去备些茶。”
惠风应下,走了开去。
我又看了看沙盘,抬头,忽而见沈冲看着我。
“霓生。”他将手中的长树枝放下,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何事?”我问。
沈冲压低声音:“你当真以为,我等这般费尽辛苦将圣上和太后救出之后,可顺利将他们送到秦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