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痨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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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王府里来议事的幕僚,比白日在兵营里见到的多了好些。

除了谢浚等几人, 还有好些先前不曾见过的文官武将, 云琦和玉鸢也在。

云琦的官职是国中大夫, 并非秦王幕府所属。不过他的地位显然也不低, 与谢浚不过隔着两三席。

玉鸢则立在秦王身后,见到面,她看我一眼,转开去。

说来, 玉鸢在□□的位置颇有些与众不同。我曾以为她是秦王的侍婢, 但这两日观察, 发现并不是。

她有正经官职,是□□中的女史。不必跟着秦王出出入入, 秦王日常起居, 洗漱更衣,皆由冯旦等内侍, 不必玉鸢动手。

早晨的时候,我曾向冯旦打听过。他说, 玉鸢的日常之务,乃是在外面的官署之中用事, 为秦王分拣官文, 整理图籍, 如王国中的典书之职。

“殿下常年在外,属官之中,也就谢长史和云大夫等随行。殿下的那些文牍不乏机要, 须得可靠心细之人管理,见玉鸢姊做得好,殿下便将这些交给了她。”

我了然。这玉鸢看着任性娇气,不想竟能胜任典书这样精细的官职。秦王这帐中,果然不养闲人。

“云霓生。”秦王忽而指了指下首一席,向我道,“你如今亦是幕僚,可坐入席中。”

这话大约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纷纷瞥向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走入席中坐下。

周围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对面,云琦看着我,面色无波无澜。

秦王似无所闻,未几,向众人说起了小皇帝驾崩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随即不再在意我,看着秦王,皆惊诧不已。

“此事,孤亦刚刚得知。”秦王神色沉着,道,“故将众卿召来,询问众卿之意。”

“在下以为,此乃天赐良机。”话音才落,云琦即刻道,“朝中无储君,嗣位人选必定引得大乱。殿下如今有太后密旨,不若便领十万兵马,奉旨入京戡乱。”

“殿下入京自是容易,可其余宗室将如何作想。”谢浚道,“诸王国之中,兵马上五千者不在少数,遑论如今各州都督大多由宗室担任,光豫州一郡,就有三万余人。诸侯早已各怀异心,殿下若入京镇压,必遭诸侯反对,他们一旦联合,十万兵马也非敌手。”

云琦看向谢浚,道:“以谢长史之见,却当如何?”

谢浚道:“以在下之见,如今局势尚未明朗,殿下须按兵不动。”

“如此,何时才算明朗?”云琦又问。

“凡出师者,必有名。”谢浚道,“当今朝中掌权者,如东平王等,皆心怀不轨之人,争斗之后,必定为祸天下。待到那时,方为明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顺应人心,得天下拥护,方可成就大业。”

云琦冷笑:“只怕待到那时,奸党在雒阳站稳了根基,又得了诸侯支撑,再想撼动,便是难了。”

一时间,堂上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支持云琦,有人支持谢浚,不一而足。

此事,我已经跟秦王说过,无意参与他们议论,只静静地坐着旁听。

瞥向秦王,他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各方议论,那目光却是淡然,俨然已经是有了主意。

“众卿之意,孤已知晓。”待得议论的声音平静下来,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此事重大,孤以为不可急于一时。雒阳之变,众卿亦当保密,在朝廷讣告送达之前不可声张。”

秦王在众人面前乃有十成的威严,闻得他如此发话,众人也不再争论,纷纷应下。

“在下听闻东平国长史张弥之到了驿馆,”谢浚道,“当是为了雒阳之事。”

秦王道:“此事,孤自有计较。”说罢,他又对众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孤对外称病不出。府中一应事务,如往常之例,又子怀代为出面处置。”

众人闻言,不以为惊讶,反而皆笑了起来,纷纷应下。

秦王又与幕僚们商议了些事务,让众人散去。

众人起身向秦王行礼,告退而去。

我看天色不早,也打算回院子里去歇息。

才起身,却听秦王道,“云霓生,你留下。”

我只得坐了回来。

对面,云琦正与一名幕僚说着话,看我一眼,往外面走去。

“方才议事,你未发言。”秦王从玉鸢手里接过一杯茶,饮一口,对我道。

我心想这秦王果真不养闲人,谁干活谁不干活都盯着。

“我的主张已告知过殿下,我以为不必再说。”我说。

“这些幕僚皆孤心腹,任何议论皆可畅言,由众人共断。”秦王道,“你既是幕僚之一,凡心中所想,不可只告知于孤,众人亦当知晓。”

还有这般规矩,我说:“今日所议皆机要之事,每件事传出皆是麻烦。堂上足有二十余人,殿下便这般放心让他们知晓,不怕有人透了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王道,“若连二十几张口舌都管不住,孤还当这秦王做甚。”

听上去倒是光明正大,我不置可否。

“知道了。”我说。

秦王看我一眼:“去歇息吧。”

我不客气,向秦王行了礼,告退而去。

离开堂上的时候,我听到玉鸢对秦王道:“夜深了,我让庖中做了些羹汤,殿下可想用一些……”

我不多理会,加快步子离开。

时辰不早,我还有大事要做。

回到房里,我找来纸笔,磨了墨,在案前坐下。

秦王这人精,察觉出了我那番大话的真正用意。不过这无所谓,他反正已经答应了让我与公子通信,我不会让他反悔。

与公子分别以来,我每日都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心中所想,亦都写在了纸上。有时一张,有时两张,攒到今日,已经厚厚一叠。

我将今日里所有的事,包括我与秦王立契,在兵营中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了信里。还有我向秦王要求去凉州的事。当然,此事的用意我没有提,只让公子知道我甚是想他,奈何秦王这贼人阻挠不休,只能待日后有了时机,再与他相见。

这信写得洋洋洒洒,写完的时候,已经有三张纸。

我将所有的信都折好,塞入一只木函之中,用青泥封好。泥封上的印纹,是我先前与公子约定好的。尺素的剑柄上雕有漂亮的莲纹,精细复杂,难以仿制。我离开武威之前,用青泥拓下,给公子留了样板。公子见到这木函,比对泥封,便会知道这木函是不是我亲手所封,有没有被人私拆。

而公子那边也一样。我手中也有一个泥封的样板,是从他随身的与配上拓下的。我们约定这般传信,可保无虞。

第二日,我将木函拿给秦王。

他看一眼,又拿起来掂了掂,道:“写了许多?”

我说:“我与元初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说罢,我看着他,补充道,“我不曾在信中透露机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可是殿下说的。”

秦王没理会我,只将木函递给薛弼,让他安排使者送往武威。

看着薛弼拿着木函走出去,我放下心来。

正当心里计较着上谷郡到武威的距离,最快几日能到,最慢几日能到,我收到公子的回信又是何时,忽而听秦王道:“你可带了易容之物?”

我讶然,看向秦王:“甚易容之物?”

“你不是让孤装病么。”秦王道,“张弥之就要来了,你与孤装扮装扮。”

我看看他那张脸,有些嫌弃。

“殿下用巾帕蒙在额头,卧在榻上说话便是了。”我说,“声音小些,再咳几声,谁也看不出来。”

秦王看着我,似笑非笑。

“云霓生。”他说,“信不信孤这就让薛弼将那木函烧了?”

我:“……”

虽然我身在秦王屋檐之下,时而受其淫威所迫需要低头,但我仍是个有气节的人。

祖父那易容之术最精要之处,乃是胶粉。这般秘术,就算当年万般无奈要用在豫章王身上,他也只见过妆好和卸下后的样子;而公子虽然也知道此物,但我并在他面前全然施展。

所以秦王这样的奸人,想引我在他面前露底,乃是痴心妄想。

不过是装个病罢了,对我来说,连雕虫小技也算不上。

按照我的话,玉鸢取来了脂膏铅粉等物。大约因得从前在我这易容之术上吃过亏,她并无好脸色,放在案上就走开了。

我不以为忤,让秦王做好,将各色妆粉调好,再将他的脸拭净,给他画上去。

说实话,秦王的脸不错。

眉毛虽然不及公子修长漂亮,但形状甚好,看上去如笔锋带出一般俊气。眼睛也是,虽有时锐气太重,但人畜无害的时候,与那眉毛相配,倒可以生出些温柔来。加上鼻梁挺拔,端正的骨相,嘴唇也没有生得过大过小或过厚过薄,且身形高而健壮,如果将他放在雒阳,贵胄中,甚少有人可匹敌。

当然,任何被我拿来比较的人,都不包括公子。在我心里,无论将他与何人放在比较之列,都会让我觉得纡尊降贵,委屈了他。

话说回来,我又想,秦王的生母身为宫人,却能在后宫群芳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得到皇帝垂青,应当生得还是十分好看的。

秦王常年混迹行伍,自是养不成其他贵胄那样的一身白皮。但那皮肤并不黧黑,而是淡淡的麦色,且并不粗糙。我的手指沾着妆粉抹在他脸上,只觉触感平滑而柔软。

屋里甚是安静,正当我仔细地画着,忽然发觉秦王盯着我看。

“看着孤做甚。”他淡淡道,“快些。”

我心里翻个白眼。

皮相归皮相,那些眉目鼻子,单个拎出来都不错,凑起来还是那么讨厌……我不由地恶从胆边生,将些黛墨调到脂粉里,涂到他的眼眶下,看了看,又涂得重些。

“好了。”过了一会,我说。

“画完了?”薛弼和玉鸢走过来,待看到秦王的脸,皆愣了愣。

玉鸢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怎么了?”秦王从他们的脸上窥出端倪,露出狐疑之色,伸手拿铜镜。

待得看到镜中的样貌,他也愣住。

我不紧不慢地用巾帕擦着手,志得意满。

这妆算得我生平建树之巅,秦王在我这妙手装扮之下,已经全然似换了个人。

活像个要断气的痨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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