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事,多谢公子。”我向他行了个礼, 谢道。
虞衍, 字文长, 是海盐虞家的次子。
天下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城, 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大姓,在海盐县,虞氏就是第一大姓。
兼第一地头蛇。
海盐经商之风浓郁,凡大族必有经商产业, 虞氏亦不例外。海盐靠河傍海, 虞氏以江洋漕运起家, 据说早年还干过些不干不净的事,但早已洗白上岸。到前朝崩坏之时, 虞氏已是海盐最大的船商, 且城中半数的米面布匹生意都归虞氏所有。
吴郡受战火连累甚少,虞氏经累世积聚, 渐成一方巨富。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虞氏积累巨资之后, 致力成为豪族。
其道有三。
一乃置地买田。光在海盐一地,虞氏就有良田数百顷, 而扬州别处各郡亦也有产业, 说法不一。
二乃攀附。扬州的陆氏、吴氏、徐氏等, 皆势力跨郡的名门,虞氏与这些家族大力结交,或以生意往来, 或是结为姻亲,关系颇密。
三乃入仕。与别的豪族一样,此乃新贵们上升的重中之重。为此,虞氏颇为舍得,花费财力培养子弟读书,依靠各路关系,察举出仕。其中最出息的,是虞衍的叔父虞征,官至扬州郡承,别人说起海盐出身的大人物,总要先说到他。
故而虞氏本家虽然还在经商,但势力颇大。别的不说,但说海盐县,人人都知道,侯钜能当上县长,与虞氏的提携脱不开干系。故而侯钜虽然是一县之长,但在海盐县城中,真正呼风唤雨的,却是虞氏。
不过虞氏虽然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成为有头有脸的簪缨世家,但终究数辈从下,名下有大批产业,不可丢弃。故而虞氏子弟,大多仍是经商。而在虞善的两个儿子之中,长子出仕做了官,家中的产业便交由虞衍照管。虞衍虽是年轻,却在少年时就跟随虞善经营漕运,如今已经算得是虞府的半个东家。
虞氏虽然家大业大,几乎能包下整个海盐县城,但也有不做的生意。比如客舍,又累人又薄利,虞氏向来不插手。故而我和虞衍,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海盐县城不大,做生意的人便算同行,总会遇到。
我来到海盐那年的中秋,虞氏大宴宾客,连外地的主顾都请了来,声势浩大。那时,我才接手万安馆三个月,花了钱将里外修整完毕。由于前面那败家子将万安馆的名声糟蹋得太多,万安馆生意冷清。故而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很是振奋,打听清了虞府招待宾客的主事之人是虞衍,亲自去了一趟江边的漕运码头,将虞衍拦住。
那时,虞衍正要启程往钱唐,我没有多客套,见了礼之后,对一脸疑惑不解的虞衍说,万安馆的客舍皆新近修缮,各等用物皆是崭新,近三个月,宾客住宿及酒食皆可七折。说罢,笑盈盈地让仆人将几只食盒呈上,说这是万安馆的菜肴,请众人品尝。
虞衍身旁的管事一脸不耐烦,想将我赶走,但虞衍却将他拦住。他看着我,颇有些意味,让人将食盒留下,说他要考虑考虑。我也不多打扰,又笑容可掬地行了礼,转身离开。
我并不担心我会自讨没趣,因为对于虞衍来说,我这是帮他的大忙。
虞氏虽在海盐是个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但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难处。对于虞衍的父亲虞善来说,最大难题莫过于子息单薄,而他身体不好,已经无几年可活了。他虽有两个儿子,但长子在外做官,家中产业只能交给虞衍。而放眼他的几个兄弟,皆人丁旺盛,各处产业亦做得风生水起,这些年来颇有不服长房的声势。故而虞善让虞衍早早接手名下产业,乃无法之事。那次宴客,亦是出于这般事由。如虞氏这般大贾,最要紧的自是各处客户,及管理各处产业的掌事要人。虞善对虞衍寄予厚望,自然是想藉此让他露露脸,顺便熟悉各路关系,学习主事。
而既然有这般深意,那次宴客便也不可马虎。虞善为了排场,宴请的宾客有两百多人。而他身体不好,大多事务都交与虞衍去做。虞衍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富家公子,虽已经经手家中产业数年,虽从未做过这般待客之事,自是一时千头万绪。
比如那些宾客的住宿,便是一个难题。虞府再大,也不过是在这小县城里。宾客之中,有不少是从外地而来,虞府中却并无许多客房可安置。就算有田庄,车驾来往迎送也甚是麻烦。这倒是其次。最紧要的,乃是虞府的这些宾客请得多,自然也分三六九等。经商者,不乏出身低微之人,总不好将他们跟头脸大的人混在一处,于是住处的安排就颇有讲究。我差老钱等人与虞府中相熟的仆人打听过,住宿一事,虞衍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府中的各处院客房院落皆已分尽,宾客中仍有十几位各地码头的货栈和漕船管事尚无处落脚。
果然,两日之后,虞衍从钱唐回到海盐,给了我回音。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派人来说,而是亲自到万安馆来见了我。他将馆中的客舍都看过一遍,没有言语,径自离开了。正当我疑惑不解之际,没多久,他身边的管事走了回来,给了我一金,说虞府要将万安馆包下两日,让我务必招待好。
那两日,我没有食言,对虞府的宾客招待得甚为殷勤。无论是出入车马还是酒食用物,皆乃上乘。还从嘉兴请来了歌伎等声色娱乐。虞衍给我的一金,不过堪堪平了本钱。不过对我而言,就算此番亏了钱也值得。因为来往海盐县的客商,几乎人人都要与货栈和漕船打交道,与这些人疏通好关系,乃是一本万利之事。
而从此之后,虞衍与我也算相识。有时,他仍会将一些虞府的客人送来万安馆,而有时,他还会到万安馆来,说是路过,用个便饭。他在海盐乃是个大人物,我万万怠慢不起,每次他来都亲自出面待客。次数多了之后,亦有了几分熟识。
而就在十天前,一个媒人突然上门来找我,笑得神秘兮兮,先恭喜了一番,然后说有贵人看上了我,想问我的意思。
其实我虽是个寡妇,行情却一向不错。我不过二十出头,姿色自认也有几分,且还有产业。对于一些死了妻子想找继室,或是想找个殷实妇人的穷汉,或是因其他各种理由不好娶良家黄花女子的人来说,乃是上佳之选。故而上门来的媒人一直不曾断过。
这般行情,着实无甚可喜。故而遇到媒人上门,我一般会让老钱或者阿香出面,说我不在。
但此番颇不一样,来的乃是官媒。且那托媒人来问的人,竟是虞衍。
那媒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先将虞衍夸赞了一番,又对我如今在海盐的孤苦无依的处境点评了一番,滔滔不绝。
我耐心地听她说完之后,问:“此事,可还有别人知晓?”
媒人都是擅长察言观色之人,以为我羞赧,笑道:“夫人放心,此事还未成,妾岂敢到处乱说。”
我也笑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罢,我让阿香去取五十钱来,打赏给媒人。
“烦阿媪回去与虞公子说,妾立志为丈夫守寡,公子好意,妾心中领了,恕难从命。”我说。
媒人讶然,似乎不敢相信,忙道:“可虞公子……”
我说:“阿媪带话便是,只是须得记住此事不可为外人知晓,否则阿媪在这海盐城中只怕再难立足。”
媒人诧异地看着我,我则神色如常,令仆人们送客。
心中松一口气。幸好没有旁人知道……
平心而论,虞衍乃是个颇不错的人。他与我同龄,才干出众,长相也甚是上乘海盐县城中的女子,夜里做梦肖想的如意郎君,大多是他。可惜对于我而言,此事乃是不可议。
其一,我对他不曾动心。这自是公子做的孽,见识过公子那样的人,别处男子,就算再被人夸出花来,在我眼中也不过姿色平平。且我如今一人自由自在,并不想招惹麻烦,何况是嫁去虞氏这样的大族。
其二,则是虞衍本身。他原本有个未婚妻,将要成婚的时候,得病去世了。对方家中没有别的适婚女子,婚约便也只好作罢。而后,虽然提亲的人不少,但虞善一个也没有答应。据说虞善看上虞衍母亲吴氏舅家陆氏的女儿,只待及笄便可议婚。陆氏在整个扬州都是名声响亮的高门,对于虞氏而言乃是首选,我若敢坏了这般好事,只怕虞善要找我拼命。
我心想,这虞衍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竟天真如此。可蓦地,我又想起另一个比虞衍更天真的人,心中不禁又有些惆怅……
当然,我并不打算让步。
此事之后,我一直担心着虞衍恼羞成怒,做出些什么报复的事。但他没有。一连十日,他并没有露面。后来我才听说,他是因为亲自押运货物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不在海盐。
而现在……
我看着一脸关切的虞衍,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仍然没有时间码字,只能做到把这章补全,所以也不好意思再收费了,算是歉意吧~
我觉得,这半章好像是写给男主交代犯罪情节的自白书,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