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轮巨大的明月灯自楼顶支起。中心点了灯,衬得月如银盘。明月灯亮起之后,忽闻雁声哀鸣,一位身着彩色宫装的蒙纱少女缓步走出。楼顶河风吹过,少女衣袂翻飞,臂前挽着的丈二湖蓝色披帛带着她似要奔月而去。
见到少女出现,楼前董家戏班的竹板敲响,丝弦轻拔。
而此时,少女轻盈起舞,曼声唱得一曲《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佻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声音甜美中带着淡淡的忧郁。唱得最后一句时,脸上轻纱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来。
歌声中系住百雁的棉线被绞断,围绕着少女自明月之中飞翔上天,渐渐消失。花楼复回宁静。少女似随了大雁高飞,瞬间失了踪影,空余一轮明月在。
七王爷手中酒杯叮当掉落在地。
隔了河岸,莫若菲看不清少女的脸,只觉得声音宛如天乐,缠绵悱恻。他瞧见岸边百姓引颈相望,再回头看看自己精心布置的金陵十二钗还在围着花楼呆滞地转圈。他叹了口气,心知明月山庄胜了。
莫夫人眼皮一阵急跳,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看了一夜烟花彩灯累了。她安慰地说道:“灯节图个热闹罢了,明月山庄虽引人嘱目,却少了些热闹多了些凄凉,不是好兆头。瞧了半夜也累了,我先回府了!”
莫若菲想想也对,嘱人陪了莫夫人回府。送走莫夫人后,莫若菲带了剑声下楼赴富商权贵们的元宵宴会。他望了对岸的明月山庄一眼,微笑着想,可惜明月山庄没有男人主事,这样的场合,她们想来也不方便,派个总管来,身份又不对等。这样一想,和明月山庄斗灯输了的郁闷渐渐消散了。
花舫之上七王爷已站了起来,不顾皇帝在场,掀袍几步走出船舱抬头凝望。他眼中神色的惊疑不定。
七王爷的反常引起皇帝注意,他瞟了眼惊呆了的陈煜,后者反应过来,也跨出了舱门。顺着七王爷的目光望去,明月山庄花楼之上站着位宫装少女,檐下花灯绚丽,不及她一分颜色。陈煜失声呼道:“青儿!”
突听到咚的一声,七王爷脸色发白,晕厥倒地。
皇帝惊着了,厉声对内侍喝道:“太医何在!”
内侍急奔出去传话,随侍太医赶紧从别的花艇上赶过来。他把脉后说得一句:“王爷受了惊吓,无大碍。开副宁神的药多休息就好。”
陈煜松了口气,沉声禀道:“皇上,父王晕倒与明月山庄那位少女有关。肯请皇上下旨让煜儿去查看。”
“去吧。”皇帝疑心是和当年那女子有关,不免对七王爷的情痴叹息。当下游兴也散了,吩咐护驾回宫。
岸边早有一群家奴打扮的人落桥等候,护着皇帝与晕迷中的七王爷离开了南下坊。
董家班仍卖力的在戏台上唱着戏。时不时听到围观的百姓喝出叫好声。
沿河一条街被各式灯笼点缀得喜庆,明月山庄花楼上那轮明月灯还在,檐下七彩灯层层叠叠的挂着。
一楼檐下是排挂灯谜的灯笼。明月山庄奖品丰厚,吸引了大批人驻足竞猜。
喧嚣声中,陈煜静静站在花楼门口。
明月山庄匾额之下悬了盏与众不同的灯。灯四四方方,无吊饰,简简单单的用白绫糊了。吸引陈煜的是
其中有画的一面。平湖秋月,孤雁颈中带箭独飞。这盏灯笼让他想起今夜明月山庄与众不同的表演。
这时,一个精瘦汉子自楼中走出,取走了这盏灯笼。
如果自己陪同父王回府,或来迟一步,就连这盏灯也瞧不见了?陈煜抻了抻袍子,施施然往楼里走。
门边两名汉子伸手拦住了他,见他衣饰华贵,神态矜持,显是大家公子。汉子的语气也客气许多:“这位公子请止步。明月山庄的花楼不接待客人。公子若要猜谜,外间有灯谜。公子若是口渴饥饿请去酒楼茶肆。”
陈煜唇嘴含笑道:“烦请通报柳夫人或柳姑娘。七王府世子陈煜前来拜访。”
两名汉子互望一眼,一人飞快的进楼通报。不多时便恭敬的引了陈煜上楼。
楼梯狭窄陡峭,楼板以楠竹搭成,方便拆卸。五日之后,南下坊灯节结束,所有的花楼都将拆除。外间给人看的斜靠回廓与雕花门窗之后是紧闭竹门的房间,用于下人们临时住宿。
上了三楼,陈煜眼前一亮。整个三层打通成了个大房间,地面铺了厚厚的兽皮,升了炭火,温暖如春。梁上垂下几道软罗轻纱隔出空间,灯光明亮温柔的泄出,纱帐那头人影绰绰。外间一圈铺了锦垫的竹椅竹榻,矮几上摆着几碟小菜与一壶酒。
回头时,引他上楼的汉子已拉过竹门退下。陈煜解了大麾走到竹椅旁找了个极舒服的坐姿悠然坐下。
轻轻柔柔的声音隔了纱帐传出:“小女子柳青芜见过世子。夜已深重,不知世子前来何事?”
听到她的声音,陈煜想起了今天吃的元宵。粉白滑嫩,香甜糯软,不及品出味道,已舒服的滑进了肚子里。他轻轻一笑道:“煜久闻明月山庄的大小姐年纪不过十五,已独挡一面处理庄中事务。今夜得见姑娘得展舞艺歌喉,如此才艺双绝的姑娘,怎能叫煜不慕名前来?隔了纱帐尤如雾里看花,柳姑娘是故意让煜着急的么?”
他直接略去父亲晕倒一事,也不过问柳青芜跳的是什么舞,唱的是什么曲。他只想走近一点看得再仔细点,看清楚柳青芜究竟是不是莫府的青儿。雁齐归,留孤雁灯一盏悬楼下哀鸣。明月中,相思少女唱《子矜》。陈煜能够断定,明月山庄排的戏大有深意。
纱帐挽起,柳青芜已换下了宫装,着一身曳地素白衣裙款步向陈煜走来。她足上没有着袜,深色兽皮映得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欺霜赛雪。发髻也已打散,垂及腰下。她隔了两丈元便已站定,笑了笑说:“本打算歇着了,重新更衣梳妆恐让世子更着急。”
她身边站了两名婢女,一名脸儿圆圆的竟用眼瞪了陈煜一眼,似乎觉得他不该这样看自家小姐。另一名抱来一张竹凳,柳青芜便在两丈开外的竹凳上坐了,裙子正巧遮住了裸露的双足。身边婢女满意的笑了,默然立在她身后。
楼里灯光明亮,陈煜看得清楚了兴趣也来了,脸上笑意更浓。两女相貌都清丽脱俗。若说青儿像凌波馆里的水仙,这个柳青芜则是寒池中一朵白莲。青儿眉宇间略显稚嫩,柳青芜年纪相仿,分明稳重成熟许多。她和青儿名字中都带有一个青字,若是青儿换身衣裙装扮,换个语气说话,岂非就是同一个人?两个人是身份悬殊而相貌酷似的陌生人,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柳青芜示意一婢替陈煜沏茶,轻声说道:“世子既不愿用酒菜,便喝点热茶吧。家父过世十
年,家母一到冬日就缠绵病榻。思及家父,难免有孤雁之感。排这出灯戏是小女子的主意,想替家母一抒郁结。天下人害相思的不少,方才出楼观看,楼下仍有人面带痴意。这等凄清灯舞竟能胜过莫府,小女子也深感意外。”
她一席话把陈煜想要问的全回答了。顺带解释了番她出楼站在杆栏处是看楼下百姓反应。堵得陈煜倒没有话说了。
圆脸婢女似乎极不满意陈煜深夜造访,端着茶时嘴里还在嘀咕。端到陈煜面前时脚下踩滑了兽皮,茶碗从托盘上摔下。陈煜眼皮都没眨,更没有伸手接住的意思。地上兽皮铺这么厚,摔不坏茶碗的。就算摔碎了,专营瓷品的明月山庄还少得了一个茶碗?
然而紧接着圆脸婢女却往他身上摔去。他轻轻巧巧的带着椅子往旁边挪动,好笑的看到圆脸婢女扑倒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这位姑娘没摔疼吧?好在地板上铺了厚重毛皮。不然姑娘的下巴就磕没了。”陈煜含笑的注视着趴地上的圆脸婢女。
圆脸婢女眼睛又圆又大,苹果脸红朴朴的可爱,嘴唇用小姐的话说粉嫩得像花儿。唯独她脸圆,下巴就像圆苹果上长出个棱角。陈煜的话正好戳着她的痛处,气得她鼓起了腮帮子。
“苹儿怎这么不小心?世子没有被茶水溅到吧?”柳青芜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离了竹凳,轻飘飘的走到了陈煜身前。眼中噙得份关切,看似想替他拭茶水,手掌不轻不重的拍上了陈煜的肩。
陈煜动也未动,瞥着未沾半点茶水渍的肩头微笑道:“柳姑娘轻功真好,好在楼里灯光明亮,否则煜还以为是见着了白衣艳鬼。哟,姑娘可是生气了?这可不像是在替我擦衣上的水,倒似在捣衣裳了。”
“世子!”柳青芜面微红,一跺脚折身退开。
“我还没说完呢。我从姑娘的动作中突然想起了在灯市上看到了一则灯谜:万户捣衣声。现在想出谜底来了。答案是打成一片!哈哈!”陈煜的目光从她玲珑小巧的下巴上掠过,大笑道:“借柳姑娘的福猜出了谜底,煜今夜不虚此行!夜已深,煜告辞。”
他披上大麾,拉开竹门,慢悠悠的脚步声在楼梯口渐远。
柳青芜拉开竹门,站在楼外栏杆处,眼瞅着陈煜买了几盏兔儿灯拎着慢吞吞的消失在人群中。
圆脸婢女苹儿疑惑的问道:“难道不是他?”
柳青芜面容沉静,眼里透出疑惑。她走进了房间后喃喃说道:“他从花舫上掠上岸时的身影和身法都让我想起莲衣客。如果是他,为何我拍他的肩时他脸上连半点异样都没有?昨晚中箭,照理说今天不可能会恢复得这么好。太奇怪了。难道莲衣客不是世子?世子只是为了七王爷晕倒而来?”
苹儿愤愤的说:“我倒觉得他是,脸上看上去笑得跟一团棉花似的,说起话来却比刀子还锋利。他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
一旁的婢女英儿扑哧笑了:“苹儿你就恨他挤兑你呗!”
苹儿大恼提起裙子追英儿打,柳青芜眉头一竖喝道:“好了!歇着吧。明日还要回山庄去。”
苹儿委屈的撅嘴嘟囔道:“世子既然为了七王爷而来,他一句也不问。这人城府太深了!准是看穿小姐在试他,故意装作没事!不对呀,就算是莲衣客,他又怎么知道射他一箭的是小姐呢?真想不明白。”
柳青芜一愣,眼中起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