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显三年五月二十,午后,一阵狂风卷走了闷热,也卷走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窄窄的巷子里,一间小小的门户猛地打开了,穿着青蓝布衫,包着头,双眼哭得红肿的顾妈妈紧紧抱着一个小褥子冲了出来.
“你守着小姐,万一….你们走,别管我…..”她转身对着跟出来的富文成低声道.
富文成的视线落在她怀里的小褥子上,一脸忧急,”小小姐…..”
顾妈妈的脸上浮现一丝牵强的笑,她的手又抱紧了小褥子几分,”没事,没事,找个大夫扎几针就能好,你告诉小姐,别让她着急,小小姐没事的.”
狂风过后,从西天而来的黑云迅速扩大,舒卷翻滚幻化出千百种形状,向城中压了过来,顷刻之间便遮蔽了整个天空.
“你快回去,”顾妈妈说道,转过身抱着孩子一头跑进阴沉如锅底的城中.
雷声在雨云的后面响着,发出吓人的白光.
顾妈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开门,开门,大夫啊,大夫…”顾妈妈将一间医馆拍的山响,带着哭意的喊道.
一间一间的看了过去,所有的大夫都摇着头,顾妈妈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踉踉跄跄的奔波在大雨中,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拎出来一般.
“这原本就是死胎…..”
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答。
顾妈妈依着一家门板瘫坐在地上,雨点在她脚下打出连片的白花,她低下头,解开怀里的衣扣,看着紧贴着的身子的婴儿,已然青紫.
“天也,这可怎么活…”她终于放声大哭.
雨如天河决口,从虚空中直泻下来,哗哗的雨声吞没了她的哭声。
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半个时辰后,雨就渐渐的止住了,夜色也蒙蒙的上来了.
“小兔崽子们,早说让你们清扫了树枝,偏不听,又堵住了,等着被水淹,晚上都给我不许吃饭.”一个粗嗓喊着骂着,门板被卸了下来,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后还跟着四五个缩手缩脚低着头的半大孩子,手里拿着扫帚木铲.
那汉子只顾嘴里喝骂,没注意脚下的人,差点被顾妈妈绊倒.
“直娘贼….”他大骂,低头一看,啐了口,”晦气,怎么死在门口?”
他抬手去推,顾妈妈怔怔的抬头看他,倒把他吓得差点掉魂.
“哎?这不是二头巷子的顾大娘?”这汉子瞪眼认出她,忙说道.
顾妈妈呆滞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快,这大雨天的,怎么淋成这样?可是要人命了….快,进屋子里去…”那汉子说着话,忙扶着顾妈妈站起来往内走.
四五个半大孩子低着头悄悄的看着他.
“你们,快点将枯枝树叶打扫了,弄不干净,饿死你们!小杂种!”那汉子回头挥了挥拳头.
吓得半大孩子们立刻忙乱乱的打扫起来,一个孩子弯身从水沟里捡起一个吊牌,骑在另外两个孩子肩头,挂在屋檐下.
灯笼点亮了,一阵风吹过,那木牌子打了个转,露出被雨水泡过散发这水汽的”慈幼局”三个大字.
“……正好那里刚送来一个弃婴,也刚生下来,我就…..”顾妈妈掉这眼泪说道.
秋叶红依旧扶着桌脚站着,看着两道目光向自己看来,不由抽了抽嘴角,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所以,我其实是个弃婴?”她抬起头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没爹没娘的弃婴…….。
顾妈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低下头.
“郡主那个时候,不能没了孩子,要是知道孩子没了,一口气也撑不下去了……老奴实在是没有办法….”她手捂住脸,将头埋在膝头,放声大哭.
富文成也发出一声哀号,跪在地上抱住头大哭.
秋叶红怔怔的瞧着这两个人,她动了动嘴唇,想要劝他们别哭了,可是觉得嗓子沙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转过头看着院子里明朗的天,这真是……不知我身是何身了…..
我是谁?谁又是我?富慧娘?郭慧兰?秋叶红?抑或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弃婴…….
伴着屋内二人的哭声,秋叶红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三个字.
“坑爹呢……”
秋叶红慢慢的走了出去,下人们都远远的躲开这个院子聚集在一起不知闲话什么,看到她出来,哄得散开了.
“郡主,要出去?”两个丫鬟忙跟过来小心问道.
出去?去哪里?秋叶红愣愣的想.
对啊,这里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一切,原本就跟她半点无关,是该出去……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秋叶红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郡主?”两个丫鬟吓坏了,要问也不敢问,只得傻傻的跟着,”要备车吗?”
“别跟着我.”她开口道.
两个丫鬟怔怔的停下脚,果真不敢跟着,看着她就这样走出了家门.
她就这样走啊走啊,街上熙熙攘攘,视若不见,踩到什么也不知道,撞到了人也不知道.
“这姑娘怎么了?”街上的行人互相问道,看着这个穿着淡蓝镶领对襟褙子,束着银白腰带系着湖蓝裙子的年轻姑娘,失魂落魄的混入人群中.
“喂,你找谁?”一个声音喝住她.
秋叶红转了转眼,回过神,看到自己站在一栋高门深户的宅邸角门前,两个青衣门房叉着腰拦住她.
“这是什么地方你这姑娘乱撞什么?”他们叉着腰,瞪着眼呵斥道.
这是什么地方?秋叶红抬眼,看到高悬在门头上的”开国侯府”大匾额.
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我…..”她抿抿嘴,觉得眼里的泪水就要涌出来.
好想见到他,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哎?是慧兰郡主啊.”门内走出个年长的,一眼认出她,忙恭敬的过来说道.
“侯爷在家不?”秋叶红打起精神问道.
“侯爷….”正为方才态度失礼而惶恐的小厮忙抢着要说,却被身后的年长人一拉,那剩下的半句话就咽了回去.
“郡主,陛下召侯爷到禁军公干,好几日了都没在家,”年长的人点头赔笑道,”不过,今日会回来,不如郡主先进来稍等一下.”
没在家…秋叶红咬了咬下唇,也说不上心里怎么想的,就怔怔跟着那人进去了.
看着他们进去了,门房两个小厮有些不解.
“哎,你说…”其中一个撞了撞另外一个,”你说,老张头什么意思?侯爷不是刚从军中回来了?”
另一个耸耸肩,”谁知道,侯爷吩咐的吧,要不给老张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说.”
“不对呀,”先头一个小厮不解道,”咱们侯爷不好见客倒是真是,但这个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啊,”他说着话挤了挤眼,”这可是将来咱们的侯爷夫人呢.”
“多管闲事!”这个小厮抬手拍了他一下,”闲吃萝卜淡操心,还是想法子去哄哄你的小翠姐儿吧……”
二人就嬉闹着丢开了话题.
那被唤作老张头的人将秋叶红恭敬的让到雅致的客厅,吩咐丫头们上茶,自己就说去等着侯爷来了好通报一声,退了出来.
透过窗棂,见秋叶红端起茶杯,神色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忙低下头不再看,沿着走廊往书房去了.
书房门外站立着七八个小厮,屏气禁声,房内传来四五个人的说话声.瞧见他过来,几个小厮忙摆手.
“你老人家这时候过来做什么?侯爷不是吩咐了,谁也不许来见.”一个小厮忙拉过他低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张头点头笑道,”可是,来的这个不是一般人…..”
“什么一般二般,”小厮抬手指了指屋内,”刑部几个人都在呢…..”
他们低声说话,屋内人已经听到动静.
“谁?”史玉堂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喝道.
几个人吓了一跳,老张头硬着头皮回了声.
“做什么?”史玉堂的隐忍的声音从内传来.
老张头迟疑一刻,往门前走了几步,低着头溜了眼,见屋内端坐着四五个身着官袍的黑面大人,忙垂下头不敢再看,迟疑一刻,低声说了句.
这声音跟蚊子哼哼.
“什么?’史玉堂皱眉喝道.
“是慧兰郡主来了….”老张头吓了一跳,忙大声回道.
屋内几个大人的视线就不由自主的看向史玉堂,有关史玉堂跟慧兰郡主的亲事,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
史玉堂的眉头皱了皱,”她来了?”
屋内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就站起来,道:“侯爷,说的差不多了,孙元至的案子,我们这就整理写了奏折,明日给侯爷送来看就是了……”
“不急。”史玉堂抬手打断他,“坐,咱们接着说。”
老张头在外就将头垂的更低了,听屋内传来一句。
“你去说,让她等一刻。”
“是。”老张头不敢再说,忙转身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史玉堂的视线忍不住跟了过去,旋即又紧紧抿了抿嘴唇。
这个时候来……
想起昨日婶娘带回来的话,史玉堂就觉得心揪的难受,什么叫等等太皇太后的意思?这分明还是因为范成的事跟自己赌气…..
这个时候又来?莫非……是要为孙元至的案子求情了?
他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婶娘说了,富家的大少爷那时也在那里……
“侯爷,”几个大人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
史玉堂发觉自己失态,忙收回视线,接着跟他们说话。
送走几人,他这才向客厅去,脚步时而轻快时而缓慢。
她的性子比自己还要倔强,史玉堂抿了抿嘴唇,既然她来了,这时候断不能露出半点责备的意思,不管说什么,听她说就是了……
想好这个,史玉堂觉得心里顿时轻松许多,眉角就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说好不吵架的…..
“侯爷..”看着他过来,老张头带着几分惶惶接过来。
史玉堂恩了声,抬脚就进了门厅,一眼过去,却见空无一人,神色不由一愣。
“侯爷,郡主她走了。”老张头惶惶道。
当他从书房过来,就发现秋叶红已经不见了。
“郡主说,有事走了。”收拾茶具的丫鬟说道。
不知为何,史玉堂突然觉得心内一慌,似乎有什么从心底被抽去一般,他不由扶住了门框,皱起眉头。
“侯爷?”老张头发觉不对,忙问道。
史玉堂摆摆手,一眼见桌子上有物一闪,不由眯起眼。
紫檀木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根银簪子。
史玉堂几步就过来去了,拿起簪子不可置信的攥在手里。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
整个人都不可抑制的发抖起来,脸色沉的如同锅底黑。
丫鬟和老张头吓的张着嘴,半句话也不敢问。
“侯爷!”门外传来一个急急的声音,没有得到通传,一个人影就冲了进来。
老张头认得,这是一个贴身侍卫,忙扯了发呆的侍女,一起退了出去。
“侯爷。”侍卫面色焦急,大声喊道。
史玉堂握紧银簪子,转过头来看他,“何事?”
“适才得知,陛下昨日宣了慧兰郡主,说是要她和亲。”他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史玉堂大惊,手里的簪子落地,侍卫还没抬头,他已经冲了出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哪里有那个姑娘的身影。
“慧兰郡主往哪边去了?”史玉堂对着一个门房大声问道。
门房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忙伸手一指,史玉堂狂奔而去。
而这时的富文成也正满大街的找秋叶红。
他哭了一时,抬起头就看不到秋叶红,顿时就慌了。
“你,你…害我们啊!害我,害郡主,害慧娘…”他对着顾妈妈重重叹口气道。
顾妈妈呜呜的哭,对着他叩头道:“我是为了郡主,郡主大仇得报……”
“郡主从来都没想过报仇!”富文成低吼道,“郡主从来都没想过要报仇,郡主要的……”
他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
穷困的野外奔波中,简陋的小院子里,消瘦而忧郁的郡主,只有抱着婴孩时,才露出一丝笑。
“慧娘,慧娘,咱们这样过一辈子,不是更好?”她笑着,将孩子一次一次的抛起来。
日光下,白白胖胖的婴孩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们,我们原本过的好好的。”富文成闷声说道,一面捶了捶胸口,冲了出去。
得知秋叶红出门了,富文成只觉得心痛。
他的慧娘,一定是以为自己不要她了…..
她是他的慧娘,是他亲自带大,一口一口喂大的慧娘,冬天在他怀里取暖,夏天为她遮凉,就算把整个世界给她的不过分的宝贝。
“慧娘!”富文成急急的在大街上,一面询问,一面大声的喊道。
慧娘,爹以前是你的,现在也是,永远都是。
富文成沿着大街一路喊了过去,却没有看到那个姑娘的身影。
但秋叶红看到他了,确切的说,是听到富文成喊她了。
她的脸上顿时绽放一丝神采,竖起耳朵,果然,又一声慧娘传来。
她就知道,就知道,爹不会不要她的…..
秋叶红的眼泪刷刷的就掉下来了。
“爹…”她抬起手,看到富文成的身影从人群中晃过来。
她的声音还没出口,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瞬时弥散开。
这味道好熟悉……
“这是…..我的麻醉药…..”伴着这个念头闪过,若隐若现的富文成,热闹的街道消失在秋叶红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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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过节的,我不是故意整这出刺激大家的咩~~~~
正好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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