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初复又低下头,去看那几张聘书。
这其中,无论是宁华大学还是其他学校,旧相识太多,她嫁给顾北铮,便是将那些旧相识得罪了个遍,不便再回去了,挑来挑去,便只好选了圣兰女校。
圣兰女校是外国教会创办,国内政局对其干涉有限,她是谁的夫人,想来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去学校的那天,她仍然很高兴,起了个大早,一路雀跃地奔下楼,却迎面碰上了顾北铮。
顾北铮是西洋做派,穿了一件丝绒的长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敞着一大片胸膛。
沈涵初有些尴尬地垂下头,轻唤了声:“督军。”
顾北铮难得见她这般高兴,也不由得高兴了起来,扬嘴笑问道:“用过早餐了吗?”
沈涵初摇了摇头道:“准备去学校吃。”
“你等我一下……”顾北铮说着进了房间,等再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浅棕色的薄呢西装,双排扣的小马甲,挺括俊朗,风度翩翩。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一路走下楼梯,一面道:“陪我吃完早饭,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沈涵初忙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送我还要绕路。”
顾北铮笑道:“陪自己的夫人去上课,怎么能是什么绕路呢,况且不过是汽车溜个弯的功夫。”
她拗不过他,便和他一起用了早饭,又一起上了汽车。
汽车在督军府一大批亲兵卫队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开到学校。八点光景,学校门口都是赶去上课的女学生,这样一大批配枪的卫兵齐刷刷地列学校门口,自然引起了不小的惊动。来来往往的人都往那边看,议论纷纷。杨魏轩下车为她开了门,沈涵初走下来时觉得十分窘迫了,在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几乎逃一般地跑进了校门。
除了早晨的插曲,这一天总归是愉快的。回到了她熟悉一景一物,熟悉的课堂,熟悉的世界,她往昔的活力似乎回来了几分。
在这里,她可以摆脱督军夫人身份,可以不用在对着顾北铮演戏,可以任性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只当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 而最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楚劭南。
没课的时间,她坐在教员室里,泡上一壶茉莉花茶,茶香缭绕的白汽中,她静静地发呆,静静地痴想,楚劭南的音容笑意在眼前越发分明。 她沉溺在自己的臆想中, 只当放学的铃声一想起,楚劭南就会在校门口等她,他会穿着儒雅的长袍,有时又是英挺的西服,他会在飘落的梧桐叶下回首,朝她温柔地笑唤着:“初儿……” 晚上可以去明味斋吃烧鹅片,天若还冷,吃菊花小火锅也是不错的,饭后可以在月色下游荡,他会抓过她有些发凉的手,捂在怀里呵气;也可以窝在一起看书,裴先生的书稿,他总能第一个拿到。
那乌木长窗里投落下几分金色的光线,带着是夕阳西下的落寞,直到整个屋子要暗下来了,教员室里只余下她一人了。
有清扫的长工过来,正要关门,才发现里面还有人,诧异道: “先生,您还不走呀?”
她似乎没听到般。
那长工又叫了她几声,她才被拉回到现实。
她发了一下呆,朝窗外看了看,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这样晚了,劭南该等急了吧。她有些忙乱,拿过一只手提袋便往外走去。 她小步快走着,那铁艺的校门离她越来越近,她仿佛依稀能看到梧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终于踏出了校门,然而没有他的身影,有的只是一大圈卫兵,一个个钉子似的矗立在那里。
只见为首的一个人走到她面前行了个礼,道:“夫人,请上车。” 沈涵初怔在了那里,这才看清是杨魏轩。
似被不情愿地拉回了现实,她怔怔地问道:“杨副官?你怎么在这里?”
“少帅担心夫人的安危,令我负责夫人的安防工作。”
沈涵初心中一惊,道:“你是说,你们一整天都在这儿?”
“是的,请夫人放心,有魏轩在此布防,定能护夫人周全!”
沈涵初掠过一阵心悸,心事重重地回到督军府。
回府后她急着找顾北铮,却未见到他的人影。 晚饭时分了,她在餐桌边坐着,忠叔走过来道:“夫人,你先用吧,公署大楼那边来电,少爷去宁江北岸巡阅海军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的。” 她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却味同嚼蜡。
到了第二日,她刚出门,杨魏轩果然带着几列卫兵在那里等着。
沈涵初上前与杨魏轩交涉,道:“杨副官,你以后不用再跟着我,你带着这么多卫兵戍在圣兰女校,实在是惹人非议。”
杨魏轩面露难色,道:“夫人,恕魏轩不能从命,保护您的安危,是属下的职责。”
沈涵初道:“督军在江北行辕可有电话,我来同他说。”
“夫人,督军这几日在江北军务缠身,想必也难接到电话;即使接通了,以督军对夫人的关切之心,想必也是这个结果,夫人还是上车吧。”
杨魏轩说着打开了车门。
不知怎地,过往杨魏轩仗着顾北铮的指令,一次次胁迫她上车的情景涌上脑海,沈涵初从心底里产生一股抗拒,顾自走到督军府门口,叫了辆黄包车。
杨魏轩只好跳上汽车,领着卫兵队在黄包车后跟着。
沈涵初依然在浩浩卫兵队的仗势中走进圣兰女校,一路上各色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沉着脸,浑身有些发抖。
到了中午,她与往日相熟的几个老师一同到食堂吃午餐,正有说有笑之际,杨魏轩又出现了。
他提着一只金漆檀木食盒,往她面前一搁,道:“夫人,忠管家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请用。”
她一愣,道:“我没让忠叔备饭啊?”
杨魏轩笑道:“夫人身份尊贵,怎么能吃这样的大灶饭?再说了,若有不轨之徒在夫人的饭食里动了手脚,属下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杨魏轩说着拿过沈涵初面前的餐食,递给身旁的一个卫兵,道:“拿去倒了。”一面又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出,陈列在沈涵初面前,笑道:“夫人请慢用。”
原与沈涵初同坐的几个老师面面相觑,都捧了自己的餐碗怯怯离去,生怕自己被归为不轨之徒。
沈涵初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想发作,又怕食堂人多口杂,反而引起关注,便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杨魏轩对身旁的几个卫兵使了个眼色,自己忙跟了上去,几个卫兵便收拾了食盒尾随其后。
沈涵初一路走到教员室,正想去准备下午的课程教案,杨魏轩又道:“夫人,学校这边已为您安排了单独的教员室,您的教具教案也都挪过去了,这边请。”
沈涵初见他们狗皮膏药似的跟着自己,已然气急,怒道:“我不过是普通教员,谁让你们处处搞特殊化的!杨副官,你告诉督军,若他不想让我回来教书直说便是了,不用这样给我使绊子。”
杨魏轩忙道:“夫人何出此言,督军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夫人的安全考虑;请夫人也体谅督军的一片关切之心!”
又过了几日,杨魏轩在圣兰女校的布防更加严实,除了校门外的卫兵队,总有几个卫兵远远地跟着她,她上课他们便守在教室外面,她下课他们就守在教员室门口,这样招摇,想不引人注目都难。没过多久,整个学校的师生都对她议论纷纷的。 沈涵初知道这一切都是顾北铮授命的,又气又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