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顾北铮但凡要出席些宴会酒席,总是带着沈涵初。
交际应酬变多,牌局也变多。麻将牌九沈涵初原只略通一二,玩得多了便渐渐上手,再加上她从前算术好,又能记牌,每次总能赢不少钱。
自从嫁进了这督军府,她本终日无所事事的,昔日最要好的朋友也断了来往。她像是被连根拔起般落在了这里,总笼罩着一种漂泊感,没想到竟然在打牌上找到了寄托。
倒不是因为总能赢钱,只是有种计算推理的乐趣,一点点与从前的关联。
陆公馆里,牌声噼啪,雪亮的灯光下,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围坐成一圈,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打出一张张精巧的象牙骨牌。
一位戴翡翠太太姓吴,年龄最长,也最善谈,一下座就对着陆青沐道:“青沐啊,之前说了好几回了,赢了请客,赢了请客,你这个大赢家可别想赖哦。”
陆清沐穿着一身宽大的丝绒刺绣旗袍,一手摸着骨牌,一手扶着肚子笑道:“呦,我什么时候赖过账呢,实在是身子重,走不了太远。”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落地,我还等着做干姨呢。”
“快了快了,就这两个月。”
打了几圈后,陆青沐扶着腰起身,对坐在一旁看牌的马太太道:“我有些累了,马太太你来替我打会儿吧。”
那位吴太太忙叫了起来,道:“诶,不行,我这手气刚转好呢,你一走,我这风头都要变了。”
陆青沐由一贴身伺候的娘姨搀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面笑指着肚子道: “我实在不能久坐,你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未来干侄子。”
“你这个人呀,最坏了,打不了多久的牌,还叫我们来打牌?”
“我这不总闷在家里,这也去不了,那也去不了,只能过过手瘾么……” 陆青沐转身又朝沈涵初赔笑道,“夫人,对不住了。”
沈涵初浅浅一笑,道:“不碍事。”
那位马太太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子,梳着盘花髻,穿着旧式的华衣,她壁上观战许久,一上牌桌就满脸堆笑地道:“我倒不常打,诸位可要对我手下留情些。”
马太太上场后,风头似乎全转到沈涵初这里,八圈下来,已赢了近一千块钱。
吴太太直嚷嚷:“我就说吧,不该中场换人的,瞧吧瞧吧,风头果然全变了,青沐,这输的钱可要记你账上了。”
陆青沐笑道:“呦,这账我可不认,顾夫人牌技了得,这是众所周知的,可怪不到我头上。”
那马太太立马接过话茬道:“都说督军夫人学问好,没想到牌技也了得。”
“你们可别取笑我来,我也算是半个新手。”说话时沈涵初正摸到一张白板,心中一喜,正想取过,吴太太却抢先碰了。
沈涵初缩回手,略有失望之意,不料没多久,马太太却正好打出一张白板。她心里又是一喜,取过那白板,将牌一推,笑道:“糊了。”
“我还以为这把我总能赢了呢……”吴太太啧啧称赞,“顾夫人十战九胜,牌打得这样漂亮,这还自谦新手,那我们岂不是要钻地缝去喽。”
沈涵初笑道:“兴许真是我这个位置风水好,等打完这把,咱挪挪位,换换风头?”
“那敢情好!”吴太太瞥了瞥另外两位牌友,道:“夫人的位置我先定下喽,你们可别跟我抢。”
陆青沐在一旁笑道:“得了得了,就你话多,谁要跟你抢。”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洗牌,沈涵初搭着牌,心想着自己一味求胜,还是输几把好,免得扫了大伙儿的兴,洗着洗着,她看着桌面上那张被来回搅动的白板,忽然觉得一切过于顺遂,她抬眼去看马太太,马太太兀自洗着牌,脸上并无异样。
到了十点光景,牌局便散了,沈涵初是今日的大赢家,起身道:“我请大家去吃宵夜吧。”
吴太太素来听闻沈涵初牌品好,每次赢钱,不是请吃喝,就是买了好礼回送,便也不急今日这一顿,道:“今日有些晚了,我要先回去了,我也不跟夫人客气了,这顿儿先欠着,等下回我可要吃顿好的。”
另一位小姐道:“我也还有事,下回和吴太太一起吧。”
马太太道:“我倒是没什么事儿,夫人,我可不客气了。”
等吴太太二人走后,陆青沐便道:“费什么钱出去吃,我这儿厨子的手艺,可是人人称赞的,不如就在我这儿吃吧。”
沈涵初忙道:“这可不成,说好了我请客的,倒又要你备宵夜了,这也太麻烦陆小姐了。”
“麻烦什么,我如今可是一天五顿的吃,本就备着宵夜呢。我这身子,也不太方便出门,夫人要请客,等下回吴太太她们在时请客也一样。”陆青沐说着也不容拒绝,径直去小厨房张罗。
陆青沐一走,便只剩下沈涵初与马太太二人。
马太太向沈涵初挪近了些,瞧着她道:“夫人这身湖绿的旗袍可真漂亮。”
沈涵初垂头望了一眼,笑道:“其实我平日里其实不大穿旗袍,也是瞧着这颜色好看,便穿来试试。”
“那夫人可应该多穿,也就夫人这样的身段,才能撑得起这旗袍……”马太太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紫檀木匣子,打开匣门,却是一套极品的翡翠首饰,色泽润活、翠色极佳。
马太太笑道:“瞧这色泽,又清亮又通透,跟夫人这身旗袍实在是般配呢。”说着,便把匣子递到了沈涵初手里。
沈涵初一惊,忙将匣子推了回去道:“马太太,今晚我赢了你许多钱,要送礼也当是我送你,你这是做什么?”
“是我家老马,当初还在丰平的时候在翡翠大王那里物色到了块极品的翡翠料子,便雕了这套首饰,原打算夫人与督军大婚的时候送作贺礼的,无奈那时他领兵在外,我也还没来宁州,未能有幸观摩夫人与督军的婚礼,所以我今日便顺道带过来,请夫人务必笑纳。” 马太太又将匣子往沈涵初手里一塞。
沈涵初疑惑道:“你家老马是?”
“我家老马是第六军团马旅长,马宝霆,顾家军里的老人了,这些年也是跟着顾帅出生入死的,别的不说,光这次侠虎关这一仗,他带着几百骑兵的,俘虏了上千的南军呢,那一仗可是至关重要得呀夫人。”
“马旅长倒是英勇可嘉。”
“是,是,大家伙儿也都这么说……”马太太脸上笑意更深,道,“若论功行赏,按理这次升迁,他得个军长之位也是应当的,只怕督军军事繁忙,想不起他这号人来,所以督军面前,还望夫人美言一二。”
沈涵初这才明白她的意图,便道:“马夫人放心,若马旅长真是军功赫赫,哪里怕会埋没了他 。”
马太太继续赔笑道:“话是这么说,夫人你是不知道,我家老马是个实心眼,既不会邀功,又不会交际,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暗亏,要不然凭他的资历与军功,早就是个军长了。况如今督军更是器重那些个军事学堂出来的人,那些人,空会说好听话,若真刀真枪干起来,哪能比得上我家老马,他年轻时虽没军事学堂的履历,早年间也是跟着老帅一枪一刀的搏命出来的,如今顾帅手下将领众多,怕只怕是僧多粥少,我家老马又落个空。还望夫人能替他美言几句,我们马家定当鞠躬尽瘁。”
沈涵初为难道:“马太太,督军军政上的事儿,不是我能干涉的。就算我提了,我一个外行人的话,督军哪里会听。”
马太太见她松了口风,十分高兴,道:“夫人是顾帅心尖上的人,夫人说的话,顾帅哪有不重视的,只要夫人肯提上一句,这事儿成与不成,我们都千恩万谢了。”
春日里的天,忽冷忽热,夜色弥漫之际,更多添了几分寒气,沈涵初走出陆府,微微瑟缩了一下,摸了摸肩头,钻进了回府的汽车。
车窗的玻璃格子一路透入斑驳的黄色灯光来,夜色越来越暗,沈涵初却一点点地明晰起来;
她在牌局上次次能赢钱,不是因为她算术好,而是因为她是顾北铮的夫人。
心中咯噔一声,忽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开进了督军府,沈涵初下车时已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她抱着双臂往屋子里走,夜深了,却依然碰见了顾北铮。
“怎么了?”顾北铮瞧着她问道,“脸色不大好看,输钱了?”
“不仅没输钱,还得了样好东西。” 沈涵初说着拿出那只紫檀木匣,打开了给顾北铮看。
“呦,这东西不错。”顾北铮眼前一亮,调笑道,“夫人可真是牌技了得,把哪位太太输得连首饰都抵押了。”
“你可知道有位叫马宝霆的旅长?”
顾北铮略一沉思,道:“ 是有这么一号人,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
“这套翡翠就是马宝霆的太太送的,说马旅长是军中的老人了,不仅忠心耿耿,而且军功赫赫,此次论功行赏,希望你能提拔一二。”
“军功赫赫?”顾北铮嗤笑一声,道,“这个马宝霆,本事没多大,一张嘴倒是会夸大其词,仗着早年跟过我父亲,最会依赖卖老了!也难为这些个人了,打主意倒打到你头上来了。”
沈涵初闻言,便把匣子往顾北铮面前一搁,道:“我实在是拗不过那马夫人,只好先收下了,你拿回去找人还给那马旅长吧。”
没隔了几日,又有一场重要的家宴,顾北铮挽着她盛装出席,晚宴后,又照例被太太们拉去打牌。
麻将桌上悬着亮灿灿的强光灯,一双双葱葱玉手,在牌桌上来来往往,噼里啪啦声中,谈论着珠宝首饰,眼下最时兴的服装衣料。
“听说永安百货新到了一批意大利的料子,手感质地都是一流,孔太太、程小姐赶明儿一起去逛逛?”
孔太太道:“可好,你们若买了料子,尽管送到我府上来做衣服,家里那位裁缝师傅,近来倒是不太忙。”
那程小姐有些不屑地一笑:“你家那位老裁缝师傅,手艺虽好,也是旧手艺了,你们听说了吗,徐家那位留洋回来的七小姐,办了间云裳新装社,那里做出来的衣裳,都是外国最新潮的款式。如今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争着到她那里做衣裳呢。”
孔太太挑了挑眉,道:“不过是图个新鲜,那些衣裳,光求款式新潮,哪有我们家那位师傅做出来的熨帖舒适,不过你们若真去逛,记得叫上我,正巧想去永安百货买个好点的戒指。”
“哟,孔太太不是刚得了只上好的镯子,怎么又要去买戒指了?”
“你们一个个都戴钻石戒指,就我戴翡翠戒指,可不得让人笑不够新潮了么。”
“说起这钻戒,怕是再怎么买,也比不上顾夫人那只,那光头,那大小,市面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只来。”
沈涵初见话锋引到自己身上,知道后续又是一些阿谀之言,她瞥了一样无名指上的大钻戒,只是一笑。
一夜下来,她只觉得脸颊笑僵,甚无耐心。
牌局散去后,花厅里人气和着女人的香水气;麻将声与太太小姐们的娇笑似乎还在空气里飘荡,稀里哗啦的,她眼前耳边,都觉得混沌沌的一片,打牌、逛街、华服,纸醉金迷,这似乎是一个新的世界,都说愉快的堕落,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愉快,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拢了拢,似乎想抓回一点以前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