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外面本来有一处极美的荷花池, 然而这几日秋雨频频, 天气骤凉, 满池荷花凋残大半,更兼天色晦暗,云层堆叠,凄凉之意也就更胜了。
陆启刚刚返回京都, 还没来得及回府,此时一身素色长袍, 头发全部被一支木簪高高束起, 面容清减, 显得他整个人仿佛也年少了几岁, 剑眉星目, 俊朗逼人,只是脸色沉着,显出几分阴郁来。
前面引路的官员小声说道:“王爷, 白大人这罪名非同小可,但因为没有最终确定,因此在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您大可以放心。”
他苦笑道:“只是……这来探望的人实在太多,臣也是为难,还请王爷您一定要长话短说, 不然出了什么差错……”
陆启心里不耐烦听他絮叨,表面上倒还是一派温雅,和和气气地说道:“本王知道, 有劳大人了。”
对方没想到他这样客气,诚惶诚恐,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过去他也有如同陆屿一般意气飞扬无所顾忌的时候,只是那些少年轻狂已经随着父皇的驾崩而逐渐消磨掉了,面对那些猜忌与怂恿,他不能不学会玩弄心计,明哲保身。
他一再告诉自己时机不到,尚需忍耐,因此才会在娶了桑弘蕊之后更加低调行事,甚至决定离开京都一阵子。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边刚刚离开不久,京都竟会发生这样的大事——还有白亦陵,竟然下狱了?
自从上次经历过那场满城寻找却遍寻不到的恐慌过后,他的心态也有些变了,一点点将内心的傲慢与伪装剥离,留下的是更为直接想要得到的念头。陆启没来得及回府,只让人先把桑弘蕊送回去,自己就匆匆来到了大理寺,想要看看目前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
——毕竟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结果他还没有进去,不远处已经有脚步声传来,陆启漠然一望,却见白亦陵的双手依旧被拷着,正由几个人押送,跟在戴沥身后向外面走去。
陆启一下子就站住了,一行人渐渐走近,白亦陵一侧头,于是也看见了他。
两人的眼神都很复杂,陆启是因为意外,白亦陵,也是因为……意外。
【滴!临时道具人物选择完毕,姓名:陆启……】
白亦陵觉得肝疼:“停,不用介绍了,他我还是认识的……不过选择临漳王当道具人物,你确定他不是幕后真凶吗?”
系统:【不确定。但目前搜索范围之内,此人对宿主的好感度最高。】
白亦陵:“……”
系统也知道这事有点坑爹了,讨好道:【相信宿主继续发挥聪明才智,一定能判断此人是否可信!】
白亦陵苦笑道:“我有什么聪明才智?要是能判断,小时候也不会被他骗的团团转了。再说了,如果他真的就是这整个事件背后的真凶,我干脆就地将人打死,岂不是所有的事都解决了?”
系统傻眼了,怯生生地问道:【那他……是不是?】
白亦陵道:“停,你甭管他是不是真凶了,我怕你烧坏。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系统呀?”
系统连忙点头。
白亦陵笑起来:“我记得你应该会算命吧。”
作为一个古代人,他原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系统,只是靠着过去穿越者留在脑海中的一些印象来使用这样东西,所以起初也就对它的力量感到十分的神秘和忌惮。
但是经过不断地接接触,白亦陵已经成功地学会了反客为主,由被系统发布任务指使,到了解了对方的规则,并利用它来为自己所用。
系统能够剧透,能够发表对情节有推动和暗示作用的任务,甚至赠送的每一个礼包也能够在案件不断推进的情况下用上。但跟任务相关联的剧情却是连它都无法知道的,所以白亦陵经常会根据任务和赠品来揣摩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逃生大礼包被他送出去了,系统不能亲口告诉他那个礼包里都包含着什么东西,这件事会怎样发展,危机又要如何度过,但是他还可以使用系统的其他功能,来尽可能地在规则范围内知道更多的东西。
【叮!系统算命功能开启,扣除500积分。
看相摸骨,测算八字,抽签解签,付出一点点,收获许多多——多种算命方式,任君选择!】
戴沥并没有注意到身穿便服的陆启,他正步履沉重地带着白亦陵往大理寺外面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是这里的最高管理者,却是活生生被跟对方的一番对话给吓住了,冒着生命危险带一个犯人去面圣。
每走一步他都在怀疑自己疯了,但是每走完一步,他还是带着白亦陵继续向前走,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心神不宁,对周围的异常视而不见。
直到前方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遐光。”
戴沥心中一凛,抬头看时,只见临漳王竟然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他从来都不是陆启那头的人,心里顿时慌了,不知道这一碰见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一边暗叫完了完了,一边毫不含糊地行礼:“见过王爷。”
白亦陵也跟着戴沥行了一礼。
陆启没顾上戴沥,上下打量着白亦陵,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镣铐上面,十分怪异:“你……干什么去?”
戴沥不知道他这样问是想做什么,小心肝砰砰直跳,白亦陵却是一脸平静,说道:“王爷,臣有刺伤赫赫大皇子的嫌疑,自然是要被提审的。”
戴沥:“……”
这才是滴水不漏呢,他也不说谁审,也不说去什么地方,这些信息都可以由对方自行脑补,哪像自己这个大漏勺,说一句话给人抓住十七八个破绽。
——当然,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恐怖至此,给他挑出那么多的毛病来的。
陆启眯起眼睛:“所以凶手是不是你?”
白亦陵答得平静:“臣认罪了。”
不是有罪,不是知错,是,认罪。
陆启看看戴沥,再看看白亦陵,很聪明地想多了。
他虽然不在京都,但对朝中局势的变动全都能在第一时间牢牢掌握,戴沥此人好大喜功,自己没什么立场,却十分热衷于功名利禄,他是大学士丘潮的门生,而丘潮则一直是淮王的支持者。
联想到不久之前才听说的,白亦陵刺伤高归烈是受到淮王指使的传闻,陆启的脸色顿时发沉。
他忽然一把将白亦陵拽了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对戴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戴大人,本王有话要跟白大人说,请你稍待片刻。”
完了完了,临漳王素来跟淮王不和,可是白亦陵却又是淮王铁杆,他肯定是不想让白亦陵面圣前来捣乱的,这可怪不得自己……万一白亦陵的事情办不成,会不会还要发狠杀他全家啊?
戴沥很慌。
但是他不敢拦着陆启,只能拱手道:“王爷,此事不容耽搁……”
陆启淡淡道:“用不了多久。”
他回答戴沥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在了白亦陵的脸上,片刻后笃定地说道:“你没有刺伤高归烈。你不会那么冲动。”
陆启一顿,又问:“为何要认罪?”
白亦陵不能跟他解释,也没必要跟他解释,于是耸耸肩,倒是系统突然滴答响了一下。
【警报,高归烈生命迹象忽然消失,疑因重伤不治死亡!】
白亦陵略微意外,陆启却会错了他的意思,眯起眼睛,声音中几乎冒着寒气:“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陆屿害怕被你牵连,派人来让你认罪的吧?他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做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这一转头,还不是头一个就把你给当做弃子了?哼,真是个成得了大事的人。”
白亦陵一笑:“王爷别羡慕,你也一样。”
陆启的脸色一僵,见他这幅轻描淡写的样子,却是更加恼怒:“这是你说的,我们一样,那既然一样,为何选他不选我?!”
这逻辑能力太优秀了,就算反应敏捷如同白亦陵,也不由一时语塞。
陆启也没指着他能答话,深吸口气,压着嗓子问道:“他负了你,你还要为了他认罪?”
白亦陵只能说:“不是他让我认的,是我自己要认的。”
这话就算他说了也没人相信,陆启看着对方这张倔强的、让人爱恨交加的脸,简直又气又心疼。
他愤怒白亦陵的不公平,明明陆屿也犯错,自己也犯错,结果他不但没有怪罪对方,还甘愿为了陆屿做出牺牲,但是到了自己这里,就死活不肯原谅。
陆启笼在袖子中的手紧握成拳,岁月无痕,人心却终究是血肉做的,在这个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感到惆怅和伤感。
曾经他有绝对的自信,去认为自己在白亦陵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不管自己对他如何,这孩子总是会忠心不二,天真地依赖他、信任他。
可是现在,白亦陵变成了这样,他们之间的裂隙再也无法挽回,那个位置也永远都不再属于自己,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根本无力改变任何。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陆启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终于只能面对这个事实。
系统悄悄道:【他似乎很生气,还似乎有点伤心。】
白亦陵承认:“反正他每回看见我都不高兴就对了。”
系统担忧道:【算命功能必须经过正常算命程序才能收集到对方的数据,才能进行测算,宿主需想办法说服对方配合。】
白亦陵道:“那应该不难吧。”
系统精神一振,准备围观。
只听白亦陵问道:“王爷,我只问一句,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你所筹划?”
陆启冷声道:“就算我说是,你也不信吧。”
白亦陵道:“那还真不信。”
陆启知道他就是这个话,呼吸微窒,冷笑一声,却听见白亦陵又半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要不然,让我为王爷算一卦吧,若是算出来你跟这件事无关,我就信了。不知道王爷敢是不敢?”
白亦陵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还真是转折的幅度有些过大。陆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重新看了对方一眼,白亦陵还确实是一脸认真。
他觉得可笑,并想起来之前白亦陵帮着桑弘蕊看园子的事情,说的也头头是道。虽然陆启认为以这小子的狡猾,所谓的看风水有异象肯定有一大半是利用别的什么把戏做了假,不过听着倒也很有趣。
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并不是开玩笑的场合,在陆启的认知当中白亦陵也并非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倒真有些好奇对方想做什么了,于是道:“你想怎么算?”
白亦陵想了想,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草草画出了一个卦象图,然后冲陆启说道:“请王爷随便写一个字吧。”
陆启看了他一眼,写了个“白”。
白亦陵道:“王爷这个字写在了坎位,‘来之坎坎,终无功也。习坎入坎,失道凶也’。所谓是‘前生天外不相逢,雷开蛰月入天宫。采薪不知蛇在草,丝纶在手水未通’。这……”
他照着系统所给出的判词念了一遍,正要解释,自己先是怔了怔。
白亦陵幼时也曾读过《周易》,再加上后来简单翻过系统给的算命书籍,耳濡目染之下,对此道也不是一窍不通。现在看这首诗的意思,第一句竟然就跟他有关系。
陆启故意写了这个“白”字,偏偏还写在了代表水的坎位,从人际关系方面来讲便代表着人事流水,有缘无分。这第一句“前生天外不相逢”说的分明是白亦陵的遭遇。
再搭配上后一句一起解释,就是说在原著剧情中,白亦陵和穿越者并没有交集,一切都按照书中安排好的轨迹运行。
在那种情况下,陆启的命运是“雷开蛰月入天宫”,时机一到惊雷作响,飞黄腾达,将“白”放于此句当中解题,便有月白天青之意,正是标准的主角待遇。
但这句话白亦陵没有办法解释,想了想说道:“王爷出身高贵,生来不凡,只要遇到春雷震响的合适时机,风云际会,自有可能直入天宫,一跃成龙,不过这个时机却关联着前世今生的宿命,会出现,但如何把握,端看君意。凡事变化则吉。”
陆启笑了笑,不置可否,白亦陵又道:“重点还要放在第二句上。‘采薪不知蛇在草,丝纶在手水未通’。‘采薪’,欲取柴火来燃烧,‘丝纶’,手握鱼竿在河边垂钓,这两句都暗示王爷心中有所希求,可惜卦象却带有安分守己,小心谨防之相。捡柴的时候有毒蛇潜伏在草中,垂钓的时候水上却是白雾茫茫,四面不通,你若有求,一定碰壁,最后恐怕反伤于己。”
白亦陵一开始提出算命的时候,陆启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本来也只是随便听听,心里并未当真,但随着白亦陵的话,他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沉沉道:“你继续说。”
白亦陵道:“上下两句合在一起,暗示福报不佳,求谋难成,一要行善积德,而要摒弃过往执念,力求变化,才有可能逆转乾坤,另辟蹊径。”
他用树枝将地面上的卦象搅乱了,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陆启的衣袖,牵动幽凉起落的影子。
白亦陵缓缓地说:“这次的幕后主使确实不是王爷,但你的运道似乎不佳。可要与我合作吗?”
陆启被白亦陵那一番话说的心神不宁,他以往素来不是很相信这种东西,尤其是面前站着的又不是什么国师圣手,白亦陵家里祖宗八代都找不出来一个算命的,他觉得这些话有九成的可能是在胡扯。
但是偏偏句句都说中了他如今的境况,陆启隐约觉得似乎一年之前,他的处境还没有落得如此步履维艰的地步,正应了那句“雷开蛰月入天宫”,但似乎自从白亦陵离开他的身边,很多事情就已经静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前生天外不相逢,难道今世就要再也无缘了吗?
随着地面上的卦象被搅乱,陆启的心里也是一空,好像他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一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在白亦陵说到“福报不佳”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仿佛感到了一阵彻骨的怨恨冲着自己袭来,然而周围除了他们两个,又再没有别的人了。
陆启的表情很凝重,白亦陵的模样很认真。
系统幽幽说道:【宿主,你刚刚把系统出品的百分之百纯怨气拍到他身上了。】
那是它送的礼物!要它免费送一次礼物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宿主却给别人用了。
白亦陵道:“高归烈不是我阉的,你知道吧。”
系统:【嗯?……嗯嗯!】
白亦陵道:“我想知道是谁让我背这口黑锅,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又不让我查,你不是说这怨气能让鬼魂找到害自己的人讨命吗?现在高归烈死了,如果临漳王接触了他的尸体,他就会诈尸,如果他诈尸了,自己去找凶手,咱们的事不就办完了?”
系统:【……】
这个办案子的方法真是简单粗暴——但或许真的很有效啊!
【本系统立刻为宿主搜索高归烈的位置!】
【叮!尸体所在地:太医院。】
【具体情况:昨晚后半夜,死者因伤势忽然恶化,紧急送到宫中请太医院会诊,最终不治身亡。本消息尚未传出。】
白亦陵道:“正好,我看那凶手多半也在宫中。”
系统:【……(○o○)】
它突然有点期待看见皇宫里面闹鬼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