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求’, 其实女人的语气还是以抱怨居多。
“浦和,还愣在外面干什么?快快快进来,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子时了, 你表弟已经在屋里等你很久了。”
女人作为武官母亲的妹妹,说话很是不客气。
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听了后则有些许尴尬。
“浦和从上河渡赶来,得坐整整七日的船,旅途劳顿。来人, 先请表少爷梳洗一番, 吃点东西再小憩一会儿。”
女人还想再说什么,但被男人打断:“你急什么,浦和现在是陛下钦点的锦衣卫,他回乡一趟不容易, 定有公务在身。能抽出一天过来已是极为不易, 咱们作为长辈,怎么说也得先让孩子吃口饭。”
武官本名叫庄浦和,刚过弱冠之年。
其父曾是军中‘斥候’, 有极佳的视力和听觉。
斥候一职在军中地位极高,能早些发现敌军动向,便能为我军抢占先机。
庄浦和继承了父亲的能力, 但因为这几年边关无甚战事, 他去军中也做不出什么功绩,便投身入了京都,成为只听从陛下号令的锦衣卫。
锦衣卫职责复杂,包罗民间各种能人异士。
耳目好也在其招人范围内,适合下放到各州府做‘听记’之活儿。偶尔发现官员贪污,也可先斩后奏。
早在去年腊月的时候,庄浦和的姨母就求到了他母亲那里。
希望他能在今年处暑回乡来镇一镇困扰他表弟的那邪祟。
庄浦和这边碍于情面, 便跟指挥使禀明此事,塞了好些银子,才在七月得了一个外放的活儿。
顺道完成姨母的要求。
“我这也不是担心咱们阿煊么?”女人说,“浦和,你表弟房间大,屏风后面有单独的浴桶,你不如在里面洗澡换衣,反正表弟也是男子,不碍事。”
庄浦和听着姨母和姨夫一唱一和,怀里抱着刀,只言不发。
夫妻俩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见他一声不吭,心慌之下大脑一片空白,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啊,这、这样安排……如何?”
夫妻俩不敢跟庄浦和对视,都很担心小心思被他看穿。
但庄浦和也没回应,周围陡然安静下来。
只有外面打更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夫妻俩以为庄浦和不会应声时,他手臂垂下,绣春刀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身侧。
“好啊。”庄浦和道,“客随主便。”
女人不敢再说话,男人则壮着胆子拍拍他的肩膀,“跟亲姨夫还客气什么,咱们浦和哪里是客,在咱们家,浦和也是大少爷!”
庄浦和没再吱声,一行人安静的走在外院里。
脚步声清晰可闻。
庄浦和听着姨母‘咚咚咚’的心跳声,突然开口:“我三年未回,听说表弟说亲了?”
他今年二十有三,表弟二十一,正好都是说亲的年纪。
女人汗涔涔的手在身侧抹了抹,说:“……是,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姐姐。唉,浦和啊,你想想,咱们家在淮明府不说大富大贵,那也算中等家庭吧?我相中好几个家室相当,年龄相仿的姑娘家,过去谈,人家都说姑娘已经有主了,就看不上你表弟。”
男人最好面子,见不得别人说‘看不上自家孩子’。
因为这句话的引申含义就是‘看不上他们家’。
他罕见发了火,道:“你这当娘的怎么说话?他们自己没眼光!那些人家自己没多少家底不说,一个个还都想着攀高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姑娘的模样,我还不想要这样的儿媳。”
这些都不是庄浦和想听的。
他想知道的是那位答应和表弟成亲姑娘的事情。
早在午时那会儿,船只就停靠在岸边,他之所以晚了三个多时辰来姨母家。
无非就是跟年少时的酒肉朋友打听一下姨母家的近况。
作为锦衣卫,身为皇帝手中的刀,这几年来庄浦和可以说是一直行走在刀尖上。
锦衣卫里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父母都不能说。
偶尔与朋友吃茶喝酒,还得时刻担心被套话。
久而久之,庄浦和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更别提表弟这病由来已久,前面二十年他都是自己忍过去,反正只疼一天,又不会死。
怎么今年突然找他回来?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
但短短三个时辰,庄浦和还没想明白。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表弟的房间,姨夫赶紧让下人们去备热水,让他洗澡。
庄浦和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表弟,眸间带着浓浓的惊讶。
三年不见,他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姨母在一旁说:“阿煊,还不快来拜见表哥?”
表弟阿煊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因为他面容太过消瘦,以至于看起来眼睛有些格外大。
黑白分明,在烛光下看着有些瘆人。
——这一点庄浦和完全没打听到。
可见姨母一家将此事藏得很深。
阿煊听到母亲的话,脑袋没动,眼珠转到庄浦和这边,咧开嘴笑出声来。
他爹在一旁叹气:“造孽啊这是!”
这场景虽然诡异,但庄浦和连鬼都不怕,更别说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
庄浦和的声音很冷静:“阿煊这是何病,我娘在家整日挂念阿煊的身体,姨母怎么不写信告知一声?若是姨母不嫌弃,可以带阿煊去京都,大夫与能人异士无数,应该有机会治好。”
“淮明府也是一个大府城,我和你姨夫也请了不少先生来看……”
说到这里,女人声音一顿,话题一转,道,“只可惜还是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有一个稍微有点本事的人说,请一位血脉接近,浑身带煞气的族亲前来,便有希望镇住。”
庄浦和一双鹰眸看着姨母,问:“镇住什么?”
“……镇……镇住那邪祟!”女人似乎被他的眼神给吓到,嗓音中带了哭腔,道,“浦和,你看到阿煊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怕了?姨母都这样照顾他两年多了,只是让你陪他一晚上,一晚上就行!”
庄浦和神色舒缓下来,左手的刀却一刻都不带松开。
他玩味的说:“姨母的要求母亲都跟我说了,我既然答应,自然不会反悔。只是您这句颇有歧义,我要是各大姑娘,这会儿脸都不得羞红了?”
女人也自觉失言,吩咐人去准备洗澡水了。
在庄浦和洗澡时,屋内只剩下他和那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表弟阿煊。
他自然能察觉到此事处处都不简单,但又觉得那是自己的亲姨母,不大可能会现在就对自己下杀手。
因此庄浦和虽然心有怀疑,还是依照他们的吩咐做了。
只是在入水洗澡前先查看了一番其中是否有毒。
洗澡水没毒,只是带着一点腥味,好像渔船的的味道。
不过,庄浦和知道姨夫家是出船捕鱼为生的,家里难免有些鱼腥味,这都正常。
庄浦和脱了衣服挂在屏风上,把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便踏进去洗了。
在他看来,姨母一家虽然很是古怪,但重头戏应该在子时过后。
也就是第二日,处暑。
因此,在处暑前一日,就算图谋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但也不会现在动手。
他只管洗了澡吃了点东西,再看他们一家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庄浦和万万没想到,姨母一家居然在处暑之前,就想要他的命。
等到他感觉浴桶里的水温越来越低,腥味越来越浓,想要伸手拿刀时,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这水给禁/锢住,动都不能动一下。
而且他能感觉,随着水温的降低,他身上的力气也在不断流失。
手脚开始发软。
庄浦和想,当他真正软下来的时候,指不定就会滑落进水桶中,溺亡。
庄浦和头发是湿的,斜飞入鬓的差剑眉上沾着水珠。
眼神中一派冷静,仔细看去,还有隐隐的杀气。
——他的亲姨母,现在这是要他的命啊!
庄浦和自己不会什么仙法道术,但他常年为陛下办事,自然是见过这种‘仙长’的。
甚至还亲手抓过一位。
他陡然想起抓捕行动前,锦衣卫指挥使所说的话:“不要觉得仙长就比咱们强,他们没修炼到家之前,说不定连你都打不过!”
锦衣卫们干的基本上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因此大家关系一般更为亲密一点。
有人当时就问:“那修炼到家的呢?人家挥挥手指不定就把咱们全都打死了。”
指挥使拍着那位问话人的脑袋,冷笑道:“修行中人,修为越高,天道对其束缚越大。越害怕沾染因果,让自己百年修行功亏一篑。你的小命,在人家看来,根本比不上人家的修为。”
顿了顿,他继续说,“你想想,全天下那么多仙道门派,怎么在俗世中见不到几个修为高的‘仙人’?因为他们只是单个的个体。咱们可是一个国,且不说龙气,单单是所有百姓加起来的国运,就是真正的仙人都不敢随意介入。更何况现在世道上已经没什么真仙了,大部分修行者修为都不怎么强,他们不敢触碰皇权,不敢咱们皇城的龙气硬碰硬!”
指挥使看着庄浦和,说:“你这个新来的倒是话少,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不是我吹,咱们是给皇帝办事,普通修行中人还害怕咱们的龙气啊。还有,以后咱们接触到修仙者的事情多了去了,多抓几个就见怪不怪了。”
庄浦和当时才刚二十岁,他被指挥使点名后,激动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然后,他问了一个很拆台的问题:“但是我记得,传闻中有神仙翻手覆灭一整个王朝的……”
指挥使用一种‘这个新来的怎么不会说话’的眼神看了下庄浦和,道:“那等修为不在咱们讨论的范围内。我就说咱们能见到的修仙者,没人敢跟国运硬碰硬。就算是传说中的真仙都不行。”
庄浦和飞快地点点头。
现在,被困在浴桶中的庄浦和想到指挥使的话,一边尽力的调动自己的内力,一边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不要那么早睡去。
他想,现在就是看暗处那想要溺亡他的人能坚持多久。
那个人能靠着水源源不断抽走他的力气,想必也是极其消耗灵力的。
指挥使说过,修仙之人并没有强大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
真正修为高到能一巴掌拍死他的,一般不会偷偷摸摸的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那么,基本上可以断定暗处那人修为一般,真正面对面拼的时候,指不定还没有他厉害!
不然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
庄浦和咬破了舌尖,血顺着他唇角缓缓流下。
但他的眼睛却更亮,他不怕!
只要他坚持得够久,等到那个人漏出破绽,他就能重拾力气,握住自己的刀!
苏苒之和秦无睡得早。
虽说之前在船上睡得也不赖,但总归给人一种舟车劳顿的感觉。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宽敞的地儿,泡澡、休息,好好解解乏才是最主要的。
睡梦中,苏苒之感觉自己又出现在水边。
不,准确来说,是在水面上。
天色很暗,两边的山峰高耸,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一看眼去,让人有拔不上气儿来的感觉。
配合着湍急的水流声,苏苒之垂眸向下看。
她心想,这要是换个人来,指不定先被吓一跳。
但她只能俯瞰整个水面,因为上面有一个棋盘,旁边两个黑白分明的钵中装着云子。
苏苒之等了好一会儿,有些奇怪。
“只见棋盘,不见下棋人?”
苏苒之能清楚的感知到这就是梦,上次她意识到自己做梦,是在钝剑上题字。
但那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今儿她已经想通‘黑龙成形,必须先破后立’的事情,怎么还会梦到这棋盘?
苏苒之不解。
就在她想着飘回客栈是不是就能睡觉了的时候,她看到那水底下好像有东西在扑腾。
苏苒之的魂体就站在水面上,躬身弯腰仔细去看。
凑近了,她才发现这个人……不对,准确来说,这个魂体她认识。
不是那位一路同行的武官还能是谁?
眼看着他马上就要溺毙,苏苒之用灵力把他拉上来,同时还顺手捞出来一大串水草,把庄浦和裹得严严实实。
庄浦和一瞬间的呆滞过后,看着面前的苏苒之,怒道:“夫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要联手别人害死我!”
苏苒之:“……?”
苏苒之看他身上死气不浓,估计还没完全身死。现在之所以能在这里遇到她,估计也是命不该绝。
于是苏苒之没有仔细询问来龙去脉,只是念叨着阴差大人。
还不等她虚空书写,一位头戴高帽,手腕上缠着勾魂锁的阴差大人就出现在面前。
苏苒之微微有错愕,这办事效率够快的啊。
阴差只是在这附近当值,不知怎么就突然出现在此。
而且面前两个生魂。
庄浦和就算胆子很大,这会儿看到阴差,那也是打心眼儿里的怕。
他赶紧说:“大人,我是无辜的,我还没死……我可能是被害死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死没死,只能说,“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抓我投胎啊!”
阴差大人道:“聒噪。”
正在他打算先抓回去看看情况的时候,苏苒之就客气的开了口,说:“大人,此人乃是生魂,还未死绝,不知他肉/身所在何处,及时送回去应当还能活。”
阴差大人:“……”他还是第一回看到面对阴差这么理直气壮的生魂。
以至于他打算给苏苒之下勾魂锁的手都顿了一下。
阴差的勾魂锁分为两头,一头牵死魂,一头牵生魂,牵着生魂还是有机会给还阳的。
阴差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多了几分疑惑,暂时还没下手勾苏苒之,但看样子是在考虑勾不勾她。
苏苒之从他眼神中读懂了意思,自己也惊讶了:“难道您不是被我请来的?”
阴差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河中央了。
苏苒之那个‘请’字用得实在太客气,阴差感觉自己就是被召来的。
可……面前这女子分明是人魂啊,很普通的人魂!
阴差大人这会儿还是拿不准面前这女子究竟是诈自己,还是当真‘召见’自己的。
他只能把勾魂锁拿在手中,说:“您要不试着拿一下我这锁链?”
苏苒之:“……”
她往前飘了一步,抬手把勾魂锁能阴差大人手中拿出来。
阴差:“!!!”那是他的本命法器!每位阴差一条,谁都夺不走的!
眼看着阴差的帽子要掉,苏苒之赶紧把锁链还给他。
“……我没想抢的。”
阴差这会儿再看向苏苒之,已经彻底换了种心态,他恭敬的行礼后,赶紧带着庄浦和回去归魂了。
与此同时,庄浦和姨母家中。
看着那已经栽倒在水中的庄浦和,其姨夫和姨母露出劫后余生、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们对旁边那位黑衣老者说:“这就是拿他的命跟我儿的命数做交换了吗?以后我儿就能好起来了吧?”
黑衣老者带着兜帽,袒露在外的只有一只枯瘦的手。
他说:“等他咽气,便算是交换了命数。”
姨夫看着自家妻子的神色,担心她心疼侄儿,想要在咽气之前救下庄浦和。
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妻子说:“他怎么还不死,水已经没顶一盏茶的功夫了。”
姨夫:“……”这下轮到他不敢说话了。
枕边人心思如此,他也觉得后背慎得慌。当然,现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也是这种人。
大概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庄浦和依然在水中吐泡泡。
就好像他变成了能在水中存活的鱼儿一样。是不可能被溺死的。
黑衣老者后背一震,正准备走,就听到阿煊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位阴差大人带着被水草包裹着的庄浦和走了进来。
阴差大人浑身素白,面色发苍,瞳孔却又是极致的黑。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手上缠着勾魂锁。
一步一步走近时,阴气逼人。
姨母看着这一幕,当场被吓晕过去。
而姨夫想抓那位老者的手,才发现他虽然年纪大,行动却很灵活,这会儿已经想翻窗逃跑。
但在阴差大人手下……怎么可能跑得掉?
勾魂锁一出,他整个人就被定在原地。
兜帽跌落,露出一张明艳的少女面容。
那位姨夫像是见了鬼一样,惊叫:“居然是你?!”
他显然认识这人。
最为神奇的是,这位女子袒露在外的手指分明枯瘦无比,而且上面的皮肤发黄,看起来就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之手。
可她的面容却又无比年轻。
极致的反差对比下,庄浦和的姨夫跌坐在地上,不断后退:“妖怪!妖怪!”
阴差大人没有理会这些吵闹声,拍了下庄浦和的后心,他就回到自己身体里。
刚一进入身体,庄浦和习惯性的呼吸一下,带着腥味的河水从鼻腔中灌入,他差点没淹死,把自己给呛死了。
这下,要是继续栽倒在水中,那可就没人护着他防止溺毙了。
庄浦和赶紧抬起头来,但他能感觉到身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当着阴差大人的面他不好意思站起来。
阴差大人也没管他,直接用勾魂锁另一头勾走黑衣老者、姨母一家,一共四个人的生魂走了。
一路上,他已经听庄浦和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庄浦和只晓得还是太少,得把生魂带回去由城隍爷判。
等到审判完后再交给阳间州府审判。
庄浦和这才敢起身穿衣服。
他头发也不绞干,抱着刀站在门口,仔细回忆刚刚的经过。
根据水上那位夫人所言,救了他的应当是当时在船头对弈之人。
可对弈之人能护着他身体不死,却不能让他已经离开身体的生魂归位。
这一切,只能让阴差大人来办。
庄浦和想到这里,又回屋里去,把水桶里的水草全都捞出来,打算晾干后带回京城。
至于他为什么想保存这些水草,庄浦和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就是劫后余生,想留个纪念吧。
不过,他还是不知道,那两位对弈之人,为什么要救他。
苏苒之对此同样有疑惑,但她对别人的事不怎么喜欢追根究底,只想着回去休息。
可因为她刚刚‘召’了一位阴差,被城隍爷感知到了。
不仅如此,水上发生的事情也瞒不过现任河伯淮明君。
因为此事牵扯甚广,城隍爷与河伯决定当堂审理,苏苒之又作为目击者,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
不过,城隍爷对她很是礼遇。
这看在旁边的淮明君眼里,下巴都要被跌掉。
——你们城隍庙对生魂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温柔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