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混社会的速度,一群纨绔子弟无不叹为观止,大家一致认为这臭乞丐定然怀有什么妖法,并且有朝一日定能飞黄腾达,到时别打击报复就算好了,哪还敢再去轻易触其霉头?
若非实在拗不过鱼凡信,张公子等人还真就不愿大清早再次站到这城南小院之前。
捶门声闷如擂鼓,院内一干孩子闻言全都面面相觑,陈遥被吵得不行,无奈只得起身开门,他以为是鱼府家丁过来传话,怎料一开门还未见是何人,一把利剑便裹挟着破风之声堪堪直刺而来。
鱼凡信这会子已是被气得失了理智,他也没料到自己抬手就是一剑,周围一群纨绔子弟同样被吓了一跳,未及阻止然剑已出鞘,一簇寒光直抵陈遥面门。
陈遥亦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他反应极快,这些时日诸事缠身,但陈遥始终没放弃打坐修行,虽一直未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在反应速度上着实有所提升——更何况他这副身体本就带有巨大潜力,只是他目前还不知晓罢了。
剑光一闪,陈遥堪堪躲了过去,门内门外皆传出阵阵惊呼,无论是门外一干少年郎,亦或是门内一群孩子,皆被鱼凡信当下这举动惊得头皮发麻。
待得反应过来,张公子等人忙拉住鱼家大少,果儿等孩子也匆匆赶至陈遥身侧查探,一时间整个小院乱作一团,呼喊声、尖叫声、脚步声混为一处,聒噪程度甚至盖过城中市集。
陈遥倒是没受什么伤,但却难以抑制心头怒火,自打睁开双眼面对这个世界,这还是他头一次遭遇如此凶险的境遇,方才若是再慢上个半秒,恐怕此时自己早已是中剑倒地,伏尸当场。
岂有此理!
一直以来陈遥其实都懒得和这鱼家大少计较,他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这完全没必要,何况鱼寒酥还对自己有恩,鱼大人更是对自己好得可怕,即便弄不明白其因为何,但于情于理,陈遥也都不应该再和这鱼凡信计较。
然而一味的忍让如今换来的却是差一点枉死于其剑下,这也让陈遥终是忍无可忍。
熊孩子是吧,果然还是得往死里打!
安慰了颤抖着几乎快要说不出话的果儿片刻,陈遥这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大步走到鱼凡信跟前。此时的鱼家大少还在气头上,正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怒斥周围的同伴,大骂这群软蛋不仅不帮忙,还拉着他不让他动手,这是什么道理?
“放开我!今日若不取了这厮项上人头,本公子便不姓鱼!本公子——”
“啪!”
鱼凡信还在大声嚷嚷,全然没察觉到陈遥此时已是走到自己跟前,但就算有所察觉,鱼凡信也全不在乎,刚才算是自己失了手,这一次定然要将这厮砍杀于当下。
然而让他及周遭所有人没料到的是,就在鱼凡信口无遮拦意欲挣脱之际,陈遥竟是一言不发,直接抬手给了这鱼家大少一耳刮子。
“啪!”扇得极是响亮。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院门外的一群公子哥及随从仆人惊呆了,小院内一群孩子包括果儿也张大了小嘴,整座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小院,只在眨眼间便骤然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谁都没有想到,陈遥居然敢如此对待鱼凡信,居然敢一言不发就扇了鱼家大少一耳光。
还是鱼凡信最先反应过来,他简直难以置信,但脸上传来的阵痛由不得他不信,他微微有些发愣,颤抖着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这才犹如见到鬼魅妖邪一般望着陈遥,随即开口道。
“你——”
“啪!”
没等他说点什么,陈遥抬手又是一耳光。
“我——”
“啪!”
又一耳光。
“你!”
“啪!”
再一耳光。
院内院外,两拨人就这么直瞪瞪望着陈遥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朝鱼家大少脸上招呼,足足打了七八记大耳刮子,众人才在鱼凡信的哭喊声中回过神来。
“少爷——!”
首先是身后那群奴仆家丁,这群狗奴才反应过来俱是一副肝胆欲裂地模样,一个两个跟死了爹娘一般嚎叫着扑到鱼凡信身旁,扶人的扶人,护驾的护驾,忙得那叫一个顾脚不顾腚。
接着是周围一干公子哥,他们倒是没怎么说话,然人人眼中俱是惊骇,无法抑制的惊骇,他们怎么都没料到,面前这人明明就是个乞丐出身,哪怕如今得了些富贵,那也还是乞丐,乞丐又怎敢对他们这些大少爷出手?而且还是对鱼公子出手?
门外众人尚且如此,门内的孩子们自不必说,一个两个皆是一副骇然神情,不过到底立场不同,反应过来之后,众孩童纷纷欢呼出声,特别是果儿,见陈哥哥如此霸气,这小妮子已是笑着抹去了脸上因为惊恐与担忧而流下来的泪珠。
“你居然打我……你居然敢打我……你……”
鱼凡信此时倒地不起,华服带土,宝剑蒙尘,先前的嚣张气焰早已是荡然无存,当下正捂着被陈遥扇成猪头一般的双颊,嚎得那叫一个欢畅淋漓。
对嘛,这下子才算有点小孩子的样子了。
冷哼一声,陈遥目透寒光,他冷冷扫视一圈门外众人,吓得一群家丁仆从纷纷噤声,也慑得几位公子哥面皮抽动。
“依大唐律,无故仗剑上门滋事者,当诛!”
大唐律法里还真没这一条,陈遥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这群二愣子,脾气好归脾气好,然不动则已,但凡动手,就得让对方长足记性,而且今天幸好自己起得早,若是换了院子里任何一人去给这姓鱼的开门,那结果都不堪设想。
念及此处陈遥又禁不住火冒三丈,他大步往前一跨,不由分说拎起这鱼家大少的衣领子,左右开弓又是啪啪几耳光。
在场所有人全吓懵了。
“下次敲门,若再拔剑,我就废了你这双手。”想起果儿每天都喜欢蹲在院子里等着给自己开门,陈遥脸色咻忽间变得极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沉声对鱼凡信如是说道。
鱼凡信这时候已经懵了,不知是被陈遥连扇十几个耳光还是被他当下这模样给吓的,直到陈遥将他丢到地上他都没能反应过来。
“少爷!”
打了这小子一顿也算解了气,陈遥本想直接关门谢客,不想刚一转身,街角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几匹高头大马便自远处卷尘而来,陈遥打眼望去,顿时眉头微蹙。
来人却是鱼大人以及……鱼寒酥,一群家将也尾随而至,高声开口的,正是先前那萧姓家将。
陈遥见此人策马堪堪赶至,只一眼,脸上的神情便是陡然一变,他翻身下马,一卷披挂,将涕泪横流的鱼凡信给扶了起来。
“少、少爷!少爷!”
连喊数声,见自家少爷总算堪堪转醒,这汉子双眼一红,目中喷火,当即“锵啷”一声便是拔出腰间长剑,咬牙怒视陈遥,沉声喝道。
“可是你对我家少爷下的手?”
陈遥打量他一眼,后退一步,左手负于身后,冷冷接上话茬,“不错。”
“尔敢!”
眼瞅着这小塔一般的汉子便要挥剑来砍,陈遥也有点慌。啊,毕竟自己手无寸铁,体格上又比较吃亏,若是真打起来,自己挂几个水桶的三脚猫功夫恐怕要吃大亏。
不过好在最终这萧姓家将也没能真做点什么,他话音刚落,陈遥还未来得及拉开距离,在场众人便听到不远处一声爆喝。
“住手!!!”
是鱼景尧的声音。
鱼景尧这会子也已是弃马赶至近前,当下所发生的事情他也全看在了眼里——他也早气得浑身发抖。
鱼景尧如何能不愤怒?无论鱼凡信再如何不济,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刺史长子被人当街掌掴,这成何体统?鱼家威严还谈何说起?
他甚至都想亲自拔剑斩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碎!
但最终,鱼景尧还是忍住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薛崇瑞,因为他的身份,因为那个方方正正的漆盒,更因为那句“坐北朝南”。
“大人!”
萧绝一手紧攥长剑,一手扶着自家少爷,面涨如血,悲愤不已。
“怎么回事?”
鱼景尧脸色铁青,他也不看正悠悠转醒的鱼凡信,只沉声问道,过了片刻未见有人搭话,鱼景尧双眼一瞪,周遭一同前来闹事的仆从家丁们俱被吓得跪倒在地,这才纷纷开口道。
“老、老爷!您可得给少爷做主啊!”
“老爷明鉴!是这小子先、先动的手!”
“老……老爷,少、少爷就是前来道贺,谁曾想——”
“老爷!此子凶残成性!目无法纪!竟敢对少爷动手!当大劈以法,悬城三日!”
望着一群狗奴才哭天抢地血口喷人,陈遥抱着双手都快被气笑了,而就在这时,果儿却是从小院里冲将出来,拽着陈遥的衣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朝外喊道。
“你们——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陈遥都不知道这小丫头还有这么十足的中气,站在她旁边几乎都被她这一声吼震得双耳嗡嗡直鸣。
鱼景尧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也不是傻子,当下这种状况不问可知,自然是鱼凡信气不过,擅自带人前来挑事,结果阴沟里翻了船,反倒被人打成了猪头,“到底怎么回事?”但即便如此,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
鱼景尧深吸一口气,任凭怒意在胸中狂冲乱窜,他扭头面向其余几人,目中寒光微闪,口中冷冷言道。
此番询问的自然是张公子等人,他们几人全是这城中官宦子弟商贾之后,鱼凡信平日都和这些人搅合在一起,然而在鱼景尧看来,皆不过是群狐朋狗友,一堆废物。
张公子等人可不比地上那群家奴,但对这鱼大人也极为忌惮,无奈之下只得支支吾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鱼景尧听罢脸色愈发显得铁青,恰在此时,鱼凡信多少也恢复了些神志,一见自己父亲来了,当即便要开口叫屈,可谁曾想,话还未及说出口,面前的鱼景尧却是突然抡起右手,结结实实又给了他一耳光。
“孽障!”
鱼景尧这一巴掌的力道可不亚于陈遥,直接将这鱼凡信刮倒在地,陈遥站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这倒霉催的家伙直接被自己老爹给扇得吐血,真是……解气啊。
“父、父亲,你——”
殷红的鲜血自指缝间流淌下来,鱼凡信趴在地上,似乎全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父亲、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居然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乞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掌掴自己?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为父是怎么教你的?!你又是如何行事的?!你让为父如何面对这濮州百姓?!你滚,你给我滚!!!”
鱼景尧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滚滚而来的怒气,话毕更是抬手摸向腰间佩剑,作势便要抽出;鱼凡信目瞪口呆,已是吓得傻了,好在一旁的萧绝眼尖,当即抱起鱼凡信,快步急退,翻身上马,一甩缰绳,片刻的工夫便已是绝尘而去,留下众人皆一脸惊惧茫然。
“你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要本官一一给你们点教训不成?!”
见家将已是带着鱼凡信离开,鱼景尧的心绪才稍稍有所平复,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众家丁仆从及其余公子哥,冷冷问道。
“晚、晚辈不敢。”
“晚、晚辈告退。”
一群公子哥见此状况早骇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当下闻言纷纷拱手作揖转身跑走,片刻的工夫便是做了鸟兽散,小院门前顿时再度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寥寥几人。
“草民见过鱼大人。鱼姑娘。”见人走得差不多了,陈遥方才上前一步,冲着鱼景尧拱手作揖道。
鱼景尧面皮微微一抽,强压着怒火点点头,挤出一丝极为生硬的笑意,冲陈遥摆了摆手,“陈司马不必多礼,今日之事全怪本官教子无方,让陈司马见笑了。”
听闻鱼大人改了对自己的称呼,陈遥多少有些不适应,而且这么一来,自己即便有理,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说便不说,陈遥其实也不在乎,反正下次这鱼大公子再敢来,非打断他一条腿不可,陈遥方才那番话可不是威胁,要是不小心伤到果儿,鱼家大少爷又如何?百死难赎。
至于之后当如何……大不了到时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怕谁呢?不过若真如此,恐怕还是会牵连到梁大哥……唉,只能是希望那鱼大公子能长点记性,别再来了。
现场气氛有些尴尬,鱼景尧干咳了两声,又客套了几句,最后找了个由头将鱼寒酥留下,自己先行回府去了。他得回去看看鱼凡信那逆子的伤势如何,方才自己那一巴掌,可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
“恭送鱼大人。”
见鱼景尧策马远去,陈遥这才一抱拳,冲身前的鱼寒酥说道,“陈某见过鱼姑娘。”
鱼寒酥自打翻身下马,始终站在一侧不曾言语,陈遥见她柳眉微蹙,杏唇紧抿。一见这模样,陈遥便知她的难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拱手道。
“今日之事是陈某冲动了,还望鱼姑娘……”
“公子言重了。”
鱼寒酥轻轻摇头,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家兄长,在她看来,鱼凡信此番也是咎由自取,父亲大人的用意如此明显,如此手笔自是要极力拉拢陈公子,如此一来,兄长所行便是大逆不道之举,父亲大人那一巴掌扇得并不冤。
鱼寒酥并不在意鱼凡信,她在意的,是陈遥此时对自己的态度。毕竟婚约一事……现下也已经不是秘密,昨夜父亲告知自己之时,她虽是震惊,然内心深处,却还是有着难以抑制的小欢喜。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陈公子的呢?
鱼寒酥想不起来了,就如同她想不起……这濮州城内的春分是何时来到,淅淅沥沥的春雨是何时落下,黄河之北位水以南是何时一片姹紫嫣红,风是何时变得微甜,他的笑容是何时烙印在自己心间……
鱼寒酥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马蹄之下,有个少年衣衫褴褛负手立于街边,神情淡然,无所畏惧;她只记得,圣人之前,有个少年拱手作揖,朗朗开口,道出春意无限;她只记得,星月漫天,有个少年左手提葫右手擎笔,身姿飘逸,眉目俊朗,题满那人间最得意。
那个少年……是何时频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呢?又是何时……始终冲着自己微微颔首,浅浅施礼呢?
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写得真好啊……
陈遥还在拱手作揖,鱼寒酥的双颊却是越染越红,直到最后连陈遥都觉得甚是古怪。
“……鱼姑娘,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