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叶闭着眼睛似乎听到房子外面远远传来脚步声,她想大概是做梦了吧,她不准备起身也不准备睁眼,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汀叶想起那一年,她还是一个在路边玩泥巴的小东西的时候,这附近住了很多农户。每天都有好多泥猴似的大小孩子在野地里追来打去。她走过去问他们,能带她一起玩吗,那些孩子一边笑一边招招手,来来来。于是他们一起掏鸟窝,偷红薯,趴在地上打玻璃弹珠。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陪她玩的孩子一天天地少了。她问剩下的几个小伙伴,其他人去哪儿了。他们吸着鼻涕说,那些人都搬家啦,这附近都被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人买下来了,还把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赶走了,他们马上也要搬了。
“那你们还会来找我玩吗?”汀叶说。
“我们要搬家了呀。”
“那你们搬家完了会来找我玩吗?”
“搬家了就不来这里了呀。”
“那你们不要搬家,陪我玩吧。”
小伙伴们最终还是陆陆续续地走了,坐着吱悠吱悠响的牛车,跟着他们的爹娘一起离开了这里;空荡荡的山野里又只剩下汀叶一个人了。
汀叶想了想,以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玩些什么呢?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当初自己最喜欢玩的是推倒别人家里的酱油瓶子。
可是附近的居民都已经搬走了,她想推个酱油瓶都没处寻。她不高兴地托着下巴坐在树枝上,看到手边的小鸟窝里有两个蛋;伸手摸了摸,还热着。
不过她又不吃鸟蛋,掏来干嘛,再说现在也没人夸她“真厉害,能上那么高的树”了呀。汀叶又不高兴地撅了嘴巴,把手缩回去了。
还是等小鸟孵出来了玩小鸟吧。她想。
第二天,那棵树不见了,留下一个圆圆的树桩,旁边有一滩碎蛋壳。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成片成片的树啊田啊花花草草都不见了,来了好多闹哄哄的大男人。汀叶倒不是很介意来新的居民,有人来了才有孩子跟她玩啊。可是那些来的人都没有带着孩子,反而带了很多吵死人的机器,吱啦啦地响个不停。汀叶一气起来就把他们的小帐篷里的盐罐糖罐酱油瓶全推倒了。
可这点小事阻止不了他们继续发出震天响的噪声。汀叶一跺脚,索性找了个小山洞睡觉去了。以前有人跟她说过,不高兴的时候就去睡觉,一觉起来就好了。
汀叶一觉起来的时候,外面果然不吵了。她揉揉眼睛爬出山洞,看到她掏过鸟窝的地方,多出了一间大房子。
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有尖尖的屋顶,圆圆的喷泉,亮晶晶的彩色玻璃窗,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的花比她在山上见过的所有的花都要多,都要美。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屋子里。汀叶想,他们会有孩子吗?
汀叶绕着大房子走了一圈,看到窗户里有好多人来来去去。他们穿得可比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漂亮多了,里面的女人身上还带了许多亮晶晶的珠宝,头发梳得看上去像云一样软。
不过汀叶不关心这些,她只想知道这屋子里有孩子吗,能跟她玩吗。
发现大房子的第三天,汀叶鼓起勇气摸了进去。
玄关好大,好干净,地板滑溜溜的。汀叶“咻咻”地跑了几趟来回,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她跟着一个端着盘子的女人找到了厨房。这里的厨房比她之前进过的那些人家的整个屋子还大,橱柜里放着透明的杯子和玉一样的碗盘。她望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有些犯难了:哪一个装的才是酱油呢?
最终,汀叶凑过去闻了闻,准确地找到了酱油瓶子,拧开盖子,一把推倒。
正在水池前洗菜的女人没有发现,正在料理台上切火腿的女人没有发现,正在小桌边上擦盘子的女人也没有发现……她们互相聊得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酱油已经流了一地。汀叶心里十分失落。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厨房,顺便打翻了一瓶果酱,然后看到一个抱着熊的小姑娘站在走廊上,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你是谁?”她问。
汀叶感觉自己就像被吹起气的气球,轻飘飘地要飞上天了。
“你能看到我?我们去玩儿吧!”她拉着小姑娘就要跑出去。可是小姑娘使劲一拽,甩开了她的手,然后扯开嗓子大声地喊了起来。
“爸爸!妈妈!这里有个陌生人!她把我的果酱打翻啦!”
汀叶打了个喷嚏,刚刚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她睡觉的时候其实并不经常做梦,脑中出现的画面都是自己有意识地回忆的。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但还是不想睁开眼。
大概是路过的什么人吧。汀叶想。她才不要又像傻子一样兴冲冲地跑下楼去,结果发现是个偷东西的毛贼呢。
当初被那个小姑娘看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汀叶都不敢再进那栋大房子。因为那个小姑娘一看到她就会尖叫,喊来一堆人。
“就在那,你们看不到吗!”
后来那些人都习惯了自家大小姐间歇性的胡言乱语,每次她一尖叫,女佣就会端上点心塞住她的嘴。汀叶挺高兴的,这样一来她总算能和小姑娘好好地说话了。
“我只是想找你玩呀。”一个暖融融的午后,汀叶坐在窗台上对她说。
“你是谁啊,你成天光着腿跑来跑去不冷吗,”小姑娘警惕地看着她,“还有,你为什么要打翻我的果酱!”
“我来跟你们打声招呼呀,要是没人看到我,我就走了,”汀叶说,“既然被你看见了,那你就跟我玩吧。”
“你是妖怪吗?”
“妖怪是什么,”汀叶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管那个了,我们来玩吧。”
于是十几年来说到玩就是掏鸟窝偷红薯打弹珠的汀叶,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还有很多游戏是可以安安静静地坐着玩的。
那个小姑娘有那么多的娃娃,那么多的漂亮衣服,香喷喷的小盒子里还装着许多汀叶见都没见过的神奇的玩意。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啊,”汀叶说,“我其他的朋友都只有一口袋玻璃弹珠。”
“都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小姑娘说,“你喜欢哪个就拿走吧。”
汀叶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个会唱歌的小木盒,里面有一个小人在转圈圈。
“没问题,送给你了,”小姑娘说,“你可别弄坏了啊。”
汀叶笑嘻嘻地拿起来,擦了擦放进口袋。
然而从那一刻起,汀叶再也走不出那间房子了。没有人告诉她,对于座敷童子来说,收下房子的主人的礼物,就意味着要成为这家人的守护神。她发现自己怎样也跨不出大门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啊,”小姑娘鼻子红红的,快要哭的样子,“要不……要不我再去问问奶奶,能不能把你的礼物要回来,然后放你走?”
汀叶摇摇头:“没关系,反正外面也没有人能陪我玩,不如就住在你家里,跟你一起玩玩具吧。”
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年轻的座敷童,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长住过,并不懂得怎样去守护一家人的喜乐安康,也不知道怎样用自己那点小法术来帮忙做些事。不过她也慢慢学习适应了这些,看到酱油瓶的时候,手也不再痒痒了。
只是她不知道人类的孩子是会长大的。
她记得很清楚,小姑娘行成年礼那天早上,她早早地蹲在她门外,想看她穿着大人礼服的样子。她想那一定很漂亮——不知道自己穿着礼服,会不会也很漂亮。
小姑娘的房门开了,她提着缀满花朵的裙摆快步走了出来,脸上的微笑像初春的蓓蕾。和汀叶一起等在房门外的女佣大声称赞她的美丽。汀叶也笑嘻嘻地站起来,想这个时候应该说一句像大人一样的话。
“小姐真是……真是花容月貌,光彩照人。”她搜肠刮肚了半天才组了这句出来。
然而小姑娘的眼神却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甚至没有搭理汀叶,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过走廊,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推开每一个向她问好的佣人;汀叶光着脚跟在她后面跑着,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小姑娘最终跑到了厨房。正在洗菜的女佣看到她,笑着向她行礼,然后祝贺她成年。小姑娘却皱着眉头四下环顾。
“你在找什么呀?”汀叶终于忍不住说。
“奇怪,汀叶去哪了?”18岁的大姑娘自言自语地说道。
脚步声好像在房子门口停下来了。汀叶微微竖起了耳朵,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她早就懂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就像当时她满怀希望地蹲在小姑娘门外,等来的却是一个不算分别的分别一样。
不过,虽然那时候在这栋房子里已经没有人能看到她了,她也并不觉得怎么寂寞。她曾经的小伙伴为她理出了一个壁橱,把她最喜欢的玩具和那个八音盒都放在里面,然后对着壁橱里的空气认认真真地说,要继续守护我们家宅安宁啊。
没问题,只是都没有人陪我玩了,有点无聊。汀叶站在她身边这样说道。
然而很快她就不无聊了,因为她的小伙伴转眼长大,有了丈夫和孩子。汀叶是除了她和产婆之外最早看见孩子的人,比她的丈夫还早。一切都忙完了之后,汀叶坐在累得睡着了的小伙伴旁边,看着两张相似的脸,不自觉地伸手点了点她们俩的鼻子。母女两人不约而同地耸了耸鼻尖。
这一定是个好孩子。汀叶想,她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快点长大陪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