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经说过,与人的邂逅就像进餐时面对面前的食物,每一个人,每一顿饭都是一期一会。
虽然奶奶这个比喻有些可怕,但是让当年不过六七岁的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一期一会:我的一生中能吃很多很多苹果,但每次吃到的,都不是同一个。
一个苹果的一生中只有一次和我相遇的机会。那我的一生中和他人相遇的机会,是不是也只有一次?下一次遇到的,就不再是当时的那个人了。
不过是下线几天而已,但我再次遇到占卜师的时候,感觉她和记忆中的样子也有了一点微妙的差别。就像从衣服上扯下来的一个扣子,再次缝上去的时候,明明还是原来那一个,却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过说到底,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我所看到的她,都不过是她让我看见的她。
也许她根本就没怎么变,又是我多心了。不过……她说自己的朋友原本就不多,不想再失去一个的时候,我还是挺、挺高兴的。
好啦好啦,还是来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吧。
时间是我儿子救了我们的当天晚上5:56,地点是我自己的房间。
就因为我从玻璃窗的倒影中看到了那些虫子的实体,所以它们要杀我灭口?天啦,这都是跟谁学的,我只是不小心看到而已,又不会到处乱说,有必要这么做吗?这次在天台,它们不但比之前更大了,还能推我出去,还能踢断护栏。而白波说的“穿黑衣服的人”,也并不如我一开始所想的是科洛,应该是那些虫子吧。
已经连白波都能看到了吗?
科洛说它们是被人有目的地喂养的。仔细想想,在我所认知的范围内,上一次做这些目的不明但是一个劲地给人添麻烦的事的混蛋……似乎前两天才刚刚见过。
他还有脸说这件事跟他们无关?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那个手刀男口口声声否认的,似乎只有“你们是不是来抓吴老师的”这件事。
……好吧,暂且把养虫子的事算到他们头上。
我在纸上画了一条线,把“虫子”和“大坏蛋”两个词连了起来。然后在“我方”这边,写上吴老师的名字;想了想,把科洛也写了上去。
说起来,吴老师教我的那句话,我还没机会用呢。字数有点多,还是先写下来,以免要用的时候忘记。
我扯了一张便条纸,提笔准备写上去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我应了一声,外面传来廉叔的声音。他说阿姨来找我了。
“好的,我来了。”我放下纸笔起身出了房间。
阿姨是来给我过生日的。
“什么什么,我居然记错了吗,”阿姨瞪大了眼睛,“我还想今天你爸妈都不在,我一定要代替他们让你感受到温馨的家族之爱呢。”她看起来挺失望地转身朝落地窗外打了个手势。外面一辆花里胡哨还挂满一闪一闪的小彩灯的大巴车悻悻地开走了。
……阿姨你原本打算干什么的。
“既然今天不是你生日,那礼物也改天再给你好了。”阿姨把一个小盒子放回了包里,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把我一按,让我坐在她身边。
“来都来了,就告诉你一点小秘密吧。”她又一边卷着自己的发梢一边说道。
喔,怎么突然变成女生寝室卧谈会了,要从互相问喜欢的人的名字开始吗。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啊,猜错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啊,都没人提过。”
阿姨笑了:“因为你是三代单传,你的妈妈又是我们家的长女,所以你出生之后,两家人都对起名这件事非常重视。你爷爷和外公选了很多很多名字,但是谁也不服气谁。最后终于做了一个折衷的决定。”
“是什么啊?”
“让你爸妈各报一个数,然后翻字典,翻到哪个就是哪个。”
“……你还不如不告诉我呢。”还能让我继续沉浸在我的名字大有来头和我本人一样重要的幻想中;怪不得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的名字的来历,因为他们自己都说不出口吧。
阿姨又笑了笑,然后笑容就僵住了。
“那是什么?”她伸手指着落地窗的方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落地窗外漆黑一片——不对,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漆黑一片;窗外黑压压的……全是虫子。
不知道多少只“耳旁风”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窗外,吞没了所有光光线,就像夜幕提前降临。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我一把推倒阿姨将她护在身下,同时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脸。几乎同一瞬间,落地窗猛然炸裂,成千上万的“耳旁风”跟着玻璃碎片一起蜂拥而入;翅膀的鼓动声在耳边汇聚成巨大的轰鸣。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有个大勺子在心里翻搅起不知道是恐慌还是疑惧的东西,石油一样浓稠厚重。
还好,还有痛觉。身上几处地方热辣辣地痛, 可能插着玻璃碎片;这是当下唯一真实的感觉。
不要怕,不要慌。我对自己说。
吴老师说,流言就像一个湖,扔进一块石头,激起一层叠一层的水花来遮蔽你的视线。你看到水花一圈圈地扩大的时候,真相反而已经沉到湖底。“耳旁风”就是从那些不真实的水花中滋生出来的。
任何流言必有一个起因,作为赖以依托的“核心”。要粉碎流言,就需要从根本上否定它的核心。
我从这片嗡嗡作响的黑雾中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手掌触到虫子不断拍动的翅膀,有种针剌般的感觉。它们一下子吞没了我的手臂。并不太痛,但我有些发怵。现在没有人能来帮助我,我还要保护阿姨不受到伤害。
无数文字片段从我脑内闪电般掠过。我想抓住,哪怕只言片语。吴老师,你教我的那句话果然还是太长了,不但记不住,现在我也没时间去说完整。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和“耳旁风”的声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纠结的毛线团。我不想一根根地抽出来慢慢理了,我抓到了吴老师说的那些话的中心,就像抓到了一把剪刀。我知道应该说什么了,那三个字现在就浮在我的舌尖上。
“我不信。”咔嚓。
耳畔的轰鸣霎时消失。亿万对翅膀在同一时刻停止振动,视野瞬间恢复。我能看到自己伸出的手了。
我还看到那片静止的黑雾的中心,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圆球,那大概就是“核心”。我走过去一把抓住它,稍一用劲就捏碎了。
童其诚,开始成年倒计时的17岁,感觉今天的自己有点帅。
靜止的黑雾在核心破碎的刹那消散了,像极细的雨丝一样朝四面八方散射开去。意识到的时候,房间的墙壁已经被染得漆黑。
哦,好像无意间还解决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吴老师。先不说梦见认识的男人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梦里的吴老师既不像平时的女高中生状态那么蠢,也不像喝醉了,说话带着樟脑丸味儿。他动了动那对大耳朵,斜嘴一笑,告诉我他是来道别的。因为他是这一次事件中,被沉在湖底的真相。
“他们也太坏了,说谁不好,偏偏把我推出来做石头,拍点水花喂虫子,”吴老师笑笑说,“现在我得走啦,不然你们还能猜上半年的狐狸老师,这得喂出多少虫子啊。而且你把‘学校里有狐妖’这个核心给捏碎了,我就更不能留下来了。”
“哦……你要去哪儿啊。”梦里的我问。
“现在还没想好,反正是和丽萨一起,随便哪儿都行啊。”吴老师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只千纸鹤。歪歪扭扭,还皱巴巴的,肯定不是我叠的。
“不管下次还能不能见面,反正你见到的肯定不是现在的我了,”吴老师说,“想想真是不公平,我记得你的时间,肯定比你记得我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想说点什么,他已经冲我笑笑:“走了,保重。”然后晃着大尾巴走向了梦境的那头。
第二天,好像全世界都忘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老师。教我们班物理的老师还姓吴,但是个从没见过的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我问白波这老师是新来的吗,他说你吃傻了,吴老师教我们三年了。
阿姨也不记得回国后曾经和一个说话带樟脑丸味儿的男人在路边喝过酒。但她却记得我那天英武的表现。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侄子真是……超——帅,”她往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可惜没有女朋友。”
——我们还是来谈谈虫子的事吧。
“我要回去了,你的礼物我交给廉叔了,等你生日那天再给你,”阿姨摸摸我的头,勾起唇角笑了,“下次我回国的时候,你一定比现在更帅,更像个男子汉了。”
我也笑了:“那当然啦。”
“希望已经有女朋友了。”
“……好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只是学校论坛上的那个“SomeOne”又不甘寂寞地发了一条新帖子:“天啊!谣言的背后竟然是虫子”。然而因为太过离奇,直接被回帖喷成了“你写小说呢吧!”。说起来,手刀男会不会也有个账号,没事写写没人看的小段子?
一周后的9月21日,我被熟悉的饭香唤醒,闻着味儿光着脚跑到厨房,看到奶奶正在做饭。
“奶奶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我耸着鼻子问。
“来给你过生日呀。”奶奶笑着说。
……嘿嘿。
童其诚,正式成年的18岁,今年的愿望还没想好。
顺带一提,阿姨的礼物是那天买的小花仙梦幻限量变身粉盒——可恶,果然是给侄子买的——里面装了一盒钙片,附字条:我希望下次能看到一个一米八的侄子。
阿姨,你都没说是宽度还是长度呢。
我顶着生日光环过完了一个白天,感觉世界如此可爱,空气都带着甜味。一放学我不知不觉就蹦蹦跳跳地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公园;我也不知道为啥,脚带我来的。
科洛正好有客人。我就远远站了一会儿,看她熟练地洗牌,狼狈地推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像一年前的秋天,我刚遇到她时那样;还是如缎的黑发,如雪的肌肤,如……刚干了一笔杀人碎尸案的眼神。
客人走了之后,科洛发现了我。
“看你的样子,事情应该解决了。”她说。
“那是自然,”我说,“我认真起来自己都害怕。”
科洛挑眉笑了,就像看到野比考了及格的机器猫。
“生日大酬宾,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占卜有兴趣吗?”
“大酬宾的意思是免费吗?”我问。
“不,9.9折。”科洛理所当然地说。
我就知道。
科洛为我做了传说中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占卜——尽管我并没有发现这和往日的有什么不同,甚至牌还推得更丑了。
依次翻开的三张牌是钱币9,逆位宝剑8,命运之轮。
科洛抽出了牌堆里最后一张底牌:逆位宝剑4.
“都是什么意思啊?”我说。
科洛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同情。
“我就挑你最关心的说吧。”
“嗯嗯。”
“未来一年还是单身狗。”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