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您的立场相同。”
桐傅远并没有摘下祭司面具, 但声音不再缥缈不清,恢复了原声。他语气轻柔,是那种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放下防备的语调。
“我做的一切事情, 都是为了您。”
但巫嵘不吃他那套,反倒觉得桐傅远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和过去相比, 现在的他有很大不同, 是因为终于露出真是面孔,不再伪装了吗。
那促使他改变的契机又在哪里, 只凭洪崖安全区的事情还不足以将他过往经营的形象推倒,毕竟无论是陆少将还是灭灵队洛十一等人都没有充足的证据。毕竟桐傅远是世界顶尖灵媒, 首都天大的教授,在民众心里的地位很高。
是什么让他毫不犹豫抛下人类身份,直接跑来与巫嵘‘对峙’?难道说是圣楔会背后又有什么动作了?
但是巫嵘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桐傅远的表现并不仅仅像撕去伪装这么简单,他这种态度和过去完全不同, 甚至让巫嵘想到了权杖, 简直就像换了个灵魂一样。
“您是不是在想,那些鬼王们什么时候会赶过来?”
见巫嵘沉默, 桐傅远轻笑,随后歉意道:“抱歉, 我不该妄自揣测您的想法。只不过能和您单独谈话的机会实在难寻,我实在无奈, 才用了些小手段。”
不用他说, 从桐傅远出现的时候巫嵘就发现了周围空间的微妙变化,如果说之前的老苗洞就是类似天坑的另一处空间,有特殊钥匙(巫家血脉,枫树火焰)的人能够进入, 那现在的这里就变得与真正的天坑一样。除了他和桐傅远外,其他人都被排斥在外。
除非天坑内的轮回结束,否则没人能再进来。
原本被安置在身后的外婆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不过这对巫嵘来说倒是好消息。一会发生战斗的话,他也不会有其他顾及了。
“你不是人类。”
巫嵘在沉思中重复,忽然灵光一闪,目光锐利起来:“桐傅远,你真的是桐傅远吗。”
“当然了,我自然是桐傅远。”
对方坦然自若:“顶尖灵媒桐傅远,教授桐傅远,圣楔会的大祭司桐傅远,这些都是我。”
“你现在是谁。”
巫嵘没被他的话带偏,冷漠逼问,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一切问题的关键。
“不愧是您,被束缚在人类躯壳中直觉仍旧如此敏锐。”
桐傅远赞叹道,随后谦卑躬身:“和您比起来,我的身份实在是卑微难登大雅之堂,不配入您的耳朵。但既然您问了,我不会对您有任何隐瞒欺骗。”
“我是‘纠正错误’的桐傅远,平日里我都在沉睡,如果命运发生错误的转折,那我就会苏醒,来竭尽全力纠正错误。”
纠正错误?命运发生错误转折?
“我很久之前就想与您见面了,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在人间我的力量太弱小,被灵媒桐傅远的意识压制,只能在战场上远远见您一面。直到现在,我才终于能有与您对话的荣耀。”
桐傅远的语气真诚又恳切,隐隐带着一分狂热:“您是最伟大的存在,却被卑劣的人类欺骗了——您本该站在我们这里的。”
他的语气很像权杖,是那种莫名狂热崇敬的感觉。但如果他所言是真,透露出的信息量巨大。首先桐傅远体内至少有两个人格,或者说是两个灵魂。其中一个是人类桐傅远,无论是教授,灵媒,还是圣楔会大祭司,种种身份都是在人类桐傅远身上,过去巫嵘遇到的也是他。
正常情况下在人间,人类桐傅远的灵魂占据上风,另一个灵魂不会出来,安静沉睡。
而在‘命运发生错误转折’的时候,另一个灵魂就会苏醒。巫嵘敏锐觉察到他话语中‘在人间力量太过弱小,被桐傅远意识压制,直到现在才终于能与您对话’里蕴含的意义。正如鬼在鬼域中实力最强,到安全区后力量都会减弱一样,可以说每一个物种只有在自己的‘世界’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
这个纠正错误的桐傅远灵魂很早就苏醒了,却直到现在才拥有身体的掌控权。现在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被封印的七大天坑复苏了两个,甚至有可能更多。老苗洞这处空间恐怕不只是‘类似’天坑,它就是天坑的某一部分。
显然,和过去相比,这里最大的变化便是‘天坑’,可以暂时称他为天坑桐傅远。而他口中所谓的命运错误转折,难道说是……
重生?
“这是什么?”
巫嵘没将内心思绪显露在外,他拿出权杖,目光落在桐傅远脸上。发现他唇畔笑容初看温暖,再看则僵硬虚假,如同质地不良的□□。或是披上人皮的怪物,却无论如何伪装都装不出那分人味,显得格外虚伪。
“这是属于您的东西,巫嵘先生。”
果然,天坑桐傅远认识这支权杖,但他的语气中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旁的情绪。
“它是专门为您打造的,转为服务您而诞生的。您能对它做任何事情,就算将它折断也没有关系。”
权杖没有说话,巫嵘感到在桐傅远说起‘折断’这个词时它颤了颤,却没有反驳,如同默认一般。桐傅远说的应该是真的。
自己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再次浮现在巫嵘脑海,原本他潜意识不想深究,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来历可能与大天坑脱不了关系。
天坑与人类势同水火,互为死敌,如果他真来自大天坑,到时候凌云他们恐怕会很为难吧,毕竟就连鬼都敌视天坑生物。
傅清又会怎么做,怎么想呢。
巫嵘倒是无所谓,在他看来实力强大到一定地步后,人能掌握自己的未来。天坑也好,人类、鬼也罢,没有任何存在能干涉。只不过他下意识不想让傅清为难。
巫嵘这才只自己探查有关真实身份的事情,没让其他人帮忙,巫嵘想自己先解决这个问题。
但现在听了桐傅远的话,巫嵘反倒确认了,自己很大可能并不来自大天坑。
或许与大天坑有关联,但他并非大天坑生物,而该是某种更高,更高层次的存在……
“卑劣狡猾的人类仗着您的宠爱,欺骗了您,蒙蔽了您。这并非是您的错误,而是人类的错。这种低等生物肮脏,弱小,胆大妄为,让世界变成这般丑陋的模样,甚至让您被束缚在人类的躯壳里,这是不应该的,该被灭亡的……”
“你说够了吗。”
桐傅远的喋喋不休被巫嵘打断,他不耐烦听这些。自从得出‘自己并非大天坑生物’这个认知后,某种横亘在巫嵘心底的阻碍忽然破碎了。他原本觉得这件事对自己并没有太大影响,却没想到潜意识里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莫名的,巫嵘现在很想见傅清,想亲吻他,想与他拥抱,肌肤贴合。或许是桃花守宫仍在起作用吧,思念如醇酒侵入肺腑,面前的桐傅远自然显得更加碍眼。
“巫桡在哪里。”
“她在我这里。”
桐傅远答道,并没有话语被打断的不悦,诚恳解释道:“我并没有对她做什么,您知道的,没有您的准许我不会去碰您的东西。只要您跟我来就能看到他。”
“哦?”
巫嵘不置可否:“跟你去哪。”
“当然是我们的世界了。”
桐傅远的表情仍旧僵硬虚假,但语气却瞬间变得梦幻起来,就像热情的导游:“您会喜欢那里的,那里有灼热的岩浆,宏伟壮观的黑石山脉,可爱的鬼面具在泥沼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奔跑,旷野上生长着会结出最美味果实的灵魂树。那里比肮脏污浊的人间要美好一万倍,一百万倍。那才是您应该在的地方。”
“应该?”
巫嵘玩味道,冷酷唇角微弯:“我不喜欢这个词。”
“实在抱歉!”
桐傅远立刻道歉,果然,正如巫嵘试探的一样,他对自己有着出乎寻常的恭敬顺从,就跟权杖一样。但又和权杖不同。
桐傅远这个人很危险,即使是现在巫嵘也仍旧这么觉得。这个人,或者说天鬼偏执狂热,一切恭顺态度都是为了达成自己最终的目的。
所以巫嵘不可能跟他去天坑,即便巫桡姨婆在他的手里。巫嵘不去天坑,对方才会继续以巫桡姨婆为把柄,为了不彻底激怒巫嵘,不会特别过分。
而桐傅远仍在接连不断道歉:“您知道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太想为您介绍我的家乡。不小心冒犯了您,实在是罪该万死——”
“那你去死吧。”
巫嵘冷酷漠然道,他从来不是能耐下心虚与委蛇试探的性格。桐傅远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仍弓着身,整个人却沉默下来,身体微微发颤。
他在笑,声音格外沙哑,苦笑道:“不愧是您,实在是冷酷无情啊。只是您应该对人类无情的,不该是对我……抱歉,又说出应该这个词了。”
“但实在是很抱歉,巫嵘先生,在纠正命运错误前,我不能死。无论在之后您如何对我都可以,但是现在不行。”
桐傅远的语气坚定起来,透出一丝诡异的疯狂,声音却异常轻柔,恍若催眠:“您忘记了很多事,是的,我知道,但这并不怪您。是卑劣的人类仗着您的宠爱怜悯设计了您,这并非是您的错误。”
“只要记起来就好了,是的,命运不该出现错误。我会帮您回忆起来的。”
他话音未落时整处空间已经震颤起来,比地震更加恐怖。眼前的祭坛迸发出奇异的光芒与热度,雾气弥漫。巫嵘早有戒备,时刻准备战斗,但这些萦绕在他身周的雾气却令他灵魂战栗,生出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在哪里,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如同模糊的老旧照片被修复,脏污镜头拭去尘埃,过去梦境中看不清的画面与场景清晰起来,如临现场般浮现在巫嵘眼前。
这是——他封锁的记忆。
‘我来教你如何亲吻。’
熟悉的记忆画面,熟悉的黑暗景象中,对方的声音不再缥缈模糊不清,就连落在唇上的炽热感都格外真实,
这次巫嵘终于看清了,记忆里的人正是傅清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