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市越远,天气越冷。越靠近墓场,心情越冷。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寒风中飘散。
赵文芳蹲在一块墓碑前,点燃了面前的纸钱,看着纸钱燃尽,又抬头看着墓碑上那张依旧年轻漂亮的照片。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努力想要填充却又永远空白的记忆。
呼……
赵文芳起身,拢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转眼看向墓园的另一个方向,之后大踏步走去。一直来到陈沫身边,看一眼陈沫面前的三块墓碑。
“每次想起夭折的哥哥,心情总会很复杂。”陈沫道,“有时候觉得,自己至少比哥哥幸运,至少还活着。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幸运,不用在这纷扰尘世中瑟瑟发抖。”
赵文芳搂着陈沫的肩膀,沉默片刻,道,“我爸逼着我结婚。”
陈沫苦笑,道,“你可以不同意。”
“是啊。”赵文芳道,“所以,我爸很生气,所以,谈崩了。”
“你没有告诉他,我们有那个笔记本吧?”
赵文芳摇头,“当然,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抬头看天,天阴沉沉的,没有要下雪的意思,却给人一种压抑的紧张。“不怕你笑话,最近,常常在我脑海中冒出来一个词:大义灭亲。”
“小心别先被灭了。”
“呵,不好说。”
“是啊,不好说。”陈沫转身,跟赵文芳一起朝着墓园出口走着,一边走,一边说道,“过几天,想去找个工作。”
赵文芳眉头微蹙,“这么糟糕了吗?陈倩她……不至于这么狠吧?”
陈沫只是笑笑,抿了一下嘴唇,道,“想抽支烟。”
“好不容易戒了。”赵文芳看着墓园出口,看着出口外宽敞的公路,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陈沫有些厌烦,有些气恼,“都是作死的,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有些人,就是该死!你跟他说,前面有个坑!他却非要跳进去,然后还给你一巴掌,说你不让他往坑里跳,是想害他!这种人不死,怎么能让人痛快?”
赵文芳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搂着陈沫的肩膀,缓缓走向墓园出口。
一辆车在墓园出口外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孩儿下来。摘下鼻梁上的墨镜,看到陈沫和赵文芳,微微一愣。
陈沫凝眉,看着陈洁。
陈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到底,还是你输了。”
陈沫惨然笑道,“是啊,我输了,输得彻底。不过,输在你这种敢杀人的恶棍手里,我输得心服口服。”
陈洁脸色微变,道,“我没想过杀他,只是想让他跟我一样变身而已。许科长说,那一管试剂,只有变身效果。”
陈沫没兴趣听陈洁的解释,径直走向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又看向陈洁。“做陈倩的狗,好玩儿吗?”
陈洁脸色通红,怒道,“那也比你强!”
“真是奇怪。”赵文芳忽然笑了,“这世界上,走狗似乎永远比主人更嚣张跋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陈洁冷冷的看着赵文芳,冷笑道,“听说赵叔叔又要给你介绍对象了,啧啧,那男的我见过,鼻子挺大的,你大概会很满意,哈哈哈!”
说罢,陈洁狠狠的甩上车门,大踏步的走进了墓园。一边走,还一边抬起手,比了个中指。
赵文芳啐了一口,道,“你这个妹妹……看看这身儿打扮,真够浪的。嘶,我是真奇怪,以前那么正儿八经的一个男人,怎么忽然就……人啊,真是奇怪的生物。”又看向陈沫,“还有你,突然这么正经,太不习惯了。”
“怎么?喜欢我调戏你吗?”陈沫问。
“来啊,谁怕谁。”
陈沫苦笑,“走吧,你不是还要陪你女朋友吗?”
两人上了车,赵文芳双手抱着后脑上,看着前方空旷的路,道,“算了,还是陪你吧。”
“你女朋友会吃醋的。”
“呵……你跟王凯……彻底掰了?”
陈沫笑着,发动车子,“什么叫掰了,原本就没有……没有在一起。”
“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什么。”陈沫道,“他现在过得很好,何必去打扰人家?我自己已经焦头烂额了,连累人家也不好。”
“想那么多做什么?喜欢就追好了。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只要是你看上的,还不就是直接下手了?”
“那能一样吗?”陈沫苦笑,“你看啊,男人……好吧,你没有真正做过男人,是无法体会的,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我去,说说看。”
“嗯……男人喜欢一个女孩子,然后以各种方式拿下,会有成就感。可现在吧,我觉得我要是不择手段的拿下王凯——感觉好像有点儿吃亏。就好比……就好比自己躺在床上,对着王凯说‘来啊,上我啊’。”陈沫嘴角抽搐,“多贱啊。”见赵文芳一脸发懵的状态,陈沫又道,“我也说不清,反正感觉很别扭。”
赵文芳沉吟良久,恍悟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你就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就算是变身了,你也是狗改不了吃屎。”赵文芳说的很难听,却又很笃定。“我终于明白了,你不是变得正经了,你是‘自卑’了!你认为,女人比男人低贱卑微。”
“胡说八道。”
“一点也没有,你就是的。就是因为自卑,所以你在试图表现的更好,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微’,试图从自己的‘大男子主义’的性格中,让自己‘高贵’一些。有个词,用在你身上真是很合适:作茧自缚!你做男人时的张狂和瞧不起女人的性格,就是你的茧。”
陈沫哈哈大笑,“滚一边去,我发现我是真的很讨厌你。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看的很通透啊?别扯淡了!”
“看吧,你心虚了,大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还能哭啊?”
“你又开始打岔了,明显是想岔开话题。插科打诨,都是为了……”
“我闭嘴行了吧?”
“因噎废食、以点概面的套路,就是抬杠的惯用手段。”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以退为进,在辩论不过的情况下,退一步,彰显自己的大度,却又在强烈的表示自己的不认同。”
嗤一声。
陈沫愤怒的踩下刹车,之后冷冷的看着赵文芳。
“看什么?”赵文芳丝毫也不畏惧。
陈沫忽然伸手,捂住了赵文芳的嘴巴,“你给我闭嘴!”
赵文芳大笑着张开嘴巴,咬住了陈沫的手指。陈沫惨叫着,伸手去抓赵文芳的腋窝。赵文芳躲闪,却被陈沫抓到了胸口。
“下流!”赵文芳笑着骂了一句,立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直闹腾了许久,陈沫到底略胜一筹,把赵文芳摁倒在座位上,骑在她身上,呼呼的喘气。赵文芳也是累得够呛,拍了一下陈沫的腿,“起来起来,被人看到了,还以为车震呢。”
陈沫呼出一口气,居高临下的看着赵文芳,道,“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你还挺诱人的。”
“啧啧,怎么?对我有想法……”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沫的脸,赵文芳略微挣扎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
半个小时后。
陈沫整理着衣服,看一眼面若桃花的赵文芳,脸上多了一分嫌弃,道,“贱样儿!”
赵文芳嗤嗤的笑了一声,骂道,“你呀,什么东西!”伸了个懒腰,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的巨大广告牌,忽然愣了一下,道,“你说……我们要是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会怎样?”
陈沫愣了一下,呆滞良久,道,“会有人信吗?”
“也许吧。”
“有必要闹这么大?”陈沫道,“真走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我们……我们也将不再有任何秘密,甚至……可能会被人架上手术台研究。你确定你有勇气承担这样的后果吗?”
赵文芳绷着嘴巴,终于叹气。
“赶紧穿衣服,走了。”
“不想动了,休息会儿。”赵文芳无力的喘气,“真累啊。有时候啊,真想突然有一天,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老太婆。那个时候,人生已经过完,喜怒哀乐,也早已远去。只需要等死,也就足够了。”
“老了有什么好的。”陈沫坐在驾驶位上,实在是忍不住,点上了一支烟,颇为享受的抽了一口,道,“老了之后,小便都得蹲着,看到漂亮姑娘都是有心无力,多痛苦。”
赵文芳一愣,忍不住笑。
陈沫转眼看到倒视镜里自己的模样,也是一愣,跟着笑了笑。又抽一口烟,道,“太久不抽烟,突然来一口,感觉……很特别。”
又看一眼倒视镜里衣衫不整的赵文芳,陈沫又失声而笑,莫名感觉荒唐,感觉可笑,感觉浑身乏力。
仿佛汪洋大海中的,趴在木板上随波逐流的落难者,想要愤怒的发出一声呐喊,却又只能无力的面对现实,守着无尽的海洋,迎接未知的苦难。所有的昂扬斗志,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现实面前,如同泡影,无足轻重。
“怎么不说话了?”赵文芳懒洋洋的问。
“我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反思人生。这个时候,思想会很超脱,整个人也会显得很有哲学气息。”
赵文芳哈哈大笑,双手枕在脑袋下,看着车顶,道,“我给你满分。”
……
过了初三,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了。还没有结婚的王凯,自然需要跟着父母,去一趟外婆家,还有姨妈、舅舅、大叔大伯、表舅表姨、姑妈姑奶奶……
日子忽然就忙碌起来。
亲戚们围坐在一起,吃茶喝酒闲扯淡,倒也不亦乐乎。
唯一让王凯头痛的,是每个亲戚总会询问自己的婚姻大事。厌烦,却又不得不承认亲戚的关心是好意。
连着忙碌了许多天,亲戚走完了,便有一种大事已定的解脱感。
王凯倒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板小徐,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些家里种的土产。特别是地窖里存的红薯,王凯带了不少。小徐很开心,挑选一个,洗巴洗巴去了皮,直接啃一口,嘎嘣儿脆。“呜呜……可以可以……很甜。”
王凯看着一身睡衣的小徐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有些哭笑不得,“好歹梳梳头,别整的跟被人玷污了一样。”
“玷污?”小徐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拽什么文词儿。哈哈哈,反正就我自己在家,这几天外面冷,也不出门,就懒得收拾了。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点儿,想吃什么?”
“随便吧。”
“嗯……吃过蒜香鸡翅吗?”
王凯刚要说吃过,看到小徐一脸期待的眼神儿,道,“没有。”
“嘿嘿,今天让你尝尝。”小徐兴冲冲的进了厨房。
王凯把带来的东西归置下,又把乱糟糟的茶几和餐桌都收拾了。一边忙碌一边跟小徐闲扯,“这些天忙什么呢?”
“我能忙啥,又没啥亲戚。没事儿听听评书大戏,看看电视。”小徐道,“本来想把被褥拆洗了,这几天天气不好,就没折腾。对了,你休息一天,明天去张贴广告。有几家租户,估计要搬走了。”
“咋?”
“人家本来就是短租。”
“哦,那行。”
“租房合同,你来签好了。我也没有身份证,不好办。”
王凯答应着,把地扫了一下,又上楼打扫卫生。几天没回来,走廊上,楼梯上,倒也干干净净,显然这些天都是小徐在忙活。
小徐这个老板,虽然“朴素节俭”的厉害,倒不是个小气的人。这几天自己没上班,也给算工资,真的挺不错了。王凯甚至觉得,就这么一直干下去,简简单单,混个生活费,倒也挺好。毕竟,房子已经买了,只等交房,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了,日子怎么都过得。
胡思乱想着,一眼看到一户门口地上的呕吐物,王凯恶心了一把。
看来,那个小徐十分嫌弃的年轻人,又喝多了。
相处的多了,王凯倒也听小徐说过一些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情:一个工作不稳定,女朋友不稳定,收入不稳定,性格也不稳定的暴躁青年。
辛苦打扫完了,王凯回到住处,小徐也已经做好了饭。
“多腌几个小时更好吃,估计你也等不及了,就不弄了,先凑合吃。”小徐笑着。
王凯拿起一根鸡翅,尝了一口,笑着说道,“味道不错。”说着,抬头看向小徐,不由一愣。刚回来倒是没注意,此时才发现,小徐的眼角,有些红肿。“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磕到了。”
“嘁,也不小心点儿。”王凯也没在意,吃完了饭,又把自己年前没有来得及洗的衣服洗了。看看外面天色好转,才把衣服拿出来晾晒。
这个时候,那个暴躁青年从楼上下来。王凯笑着打招呼,“出门儿啊。”
暴躁青年看了王凯一眼,闷声应了一声,匆匆走开。王凯注意到,暴躁青年的脸上,竟然有道明显的抓痕。看那样子,抓他的人,下手可是够重的。
凉了衣服,王凯回到屋里,对正在看电视的小徐说道,“那暴躁青年脸上好像被人抓了。”
小徐一愣,眼神闪烁,“哦,是吗。”
“估计是没干什么好事儿。”王凯笑了笑,看着电视,“演的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