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Act1·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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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我不愿意。”

楚歌听到自己清晰的说。

以德报怨, 又以何报德?

他大概平生做过最错误的事情, 就是在那些人要来抓捕他的时候束手就擒。

他想着自己问心无愧,从没有做过任何背叛的事情,却没有想到, 那些人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他们不在乎他是否是堕落者, 那些人不在意他是否已经背叛,他们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要他死。

豪门世家, 争权夺利, 内部的各派子弟为了继承人地位的一次倾轧,而他,只不过是无端端卷入这场风波的一只炮灰。

并没有什么人在意过他的想法, 那些人在意的都是假如他死了, 能否打击到褚游,折断他的臂膀。

因为这一场无妄之灾, 他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弟弟。

之南……

楚歌闭上了眼睛。

身体里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 丰沛到几乎要满溢出来,那些曾经的、糟糕的、负面的感觉都消失了,再没有一丝半点儿黑絮,再没有一丝半点儿杂质,他的体内干净到了极致, 仿佛纯粹的光明体。

明白透亮。

全身上下都暖融融的,仿佛被泡在了温热的泉水里,仿佛被一腔炽热的爱意所包裹。

可是……

一颗心呢。

却坠入了千丈冰封下的无边死地。

“我冷……”

那是一声几近于呓语的呢喃, 仿佛下一刻就会飘散。

应莲目中泛红,当听到这一句模糊的呓语后,没有半点迟疑就施展了异能,那是一种消耗巨大的方法,却仅仅在此刻用来,包裹住他。

周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到令人倦然欲憩,可楚歌那样沐浴着,却觉得越发的寒冷起来。

“之北……”

应莲用尽了最大的控制力,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逝者已逝……如果贺之南还活着,他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伤心。”

楚歌睁开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她,许久后,茫然的问道:“贺之南是谁?”

应莲心脏渐渐沉了下去。

楚歌小声说:“……我不认识什么贺之南,他是谁?”

应莲只隐隐约约听得提起过一句,最初楚歌被抱错以后,就是和那个贺家的小孩儿相依为命。

她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上午,在那个偏远小城的学校外,她第一次与楚歌相逢,那时候,楚歌还是少年,发着烧,礼貌的与她应答,最后的末尾是,要去接他的弟弟。

少年渐渐远去了,而那个时候,应莲满心都扑在了褚游身上,并不曾在意,就任由之一掠而过。

直至今日。

应莲尾音微微发着颤:“……不认识了也好,我们往前看好不好?”

楚歌很是难过:“我只记得我的弟弟,他的名字叫陆之南。”

他抬起了头来,期冀的望着应莲,满怀希望的说:“应阿姨,你知道之南在哪里吗?”

那一声“应阿姨”几乎教应莲溃不成军,她无比酸楚的望着这个满怀期冀的孩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能够如何回答?

她又能怎么作答?

应莲手背擦过了面颊,勉力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他会回来吗?”

“当然……会的。”

楚歌轻轻地“啊”了一声,欢喜的笑起来,眼眸中终于出现一点儿光彩:“那可好,我要回家,等他回来。”

褚游就站在不远处,无声的看着这一场闹剧。

当他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走过来,大声说:“陆之北,你醒醒,你弟弟他已经……”

没有出口的话被蓦地打断,应莲几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有的话语都被掐了回去。

褚游终究闭上了嘴巴。

应莲和缓了声音:“之北,待在这里不好吗?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楚歌怔怔道:“我要回家……不然之南就找不到我了。”

应莲垂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这里也是你的家啊……妈妈,爸爸,还有弟弟,都在这里。”

“……这里也是我的家?”楚歌茫然的重复着。

明窗净几,设列整洁,仰头望着的是精美的壁画,侧头看过去是美丽的花园,林木葱茏,鸟声玲珑,偶尔有清风吹拂而过,甚至可以闻到从园子里飘来的、馥郁的花香。

应莲的目光中带着隐隐的期待,便是一旁的褚游,此刻也无比紧张的看着他。

下一刻。

然而楚歌伸手抱住了脑袋,就好像有一把锥子在头脑里大肆破坏,他开始痛苦的呻|吟:“不是,不是,不是!”

那压根不是他记忆中的场景,那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中的人。

他的家是在一个老旧的楼房上,楼下是破旧的花台,有着永远都亮不起的过道。他的家入目只有一个窄小的客厅,被老旧的家具堆得满满当当,有一个并不大的卧室,还有一间狭窄的厨房。

傍晚时,深夜里,无论什么时候他回去,那总是会有一盏亮起的、暖黄的灯,在夜风中等他。

“这里不是!”楚歌痛苦的抱着脑袋,试图减轻一点痛苦,然而并没有一点点改善。

这一切都与他的认知所违背,这一切都把他的世界观搅得支离破碎,仓皇之中,楚歌惶惶道:“爸爸?妈妈?可是他们早就死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如同被一桶冷水从天灵盖浇下,满心希望的火苗被浇灭,应莲心中一片冰凉。

“不对,不对……九岁的时候,爸爸就已经死了,后来死掉的是妈妈。他们全走了,早就走了,不在了……”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只有一个弟弟……”

褚游颤抖着看着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平他的痛苦。

“之北……哥。”褚游颤着声说,“我也是你的弟弟啊……”

他掰开了楚歌捂住的脑袋,与他相对视。楚歌的眼中一片混乱,那视线的焦点、尽头一片茫然,当听到这句话以后,终于聚集起来,怔怔的看着他。

仿佛只不过是一瞬,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楚歌猝然惊醒,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语无伦次道:“不对,不对,之南呢!”

仿佛是要喘不过气来,他无比艰难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胸腔里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应莲惊骇的看着他,看着他脸色煞白,唇边渐渐透出一股不祥的青灰色,就好像陈旧的、腐朽的砖墙,那将要塌落的征兆。

“之北,之北,你醒一醒……”

然而那些话语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急促的喘|息声中只有无比痛苦的哀嚎,却反反复复,都凝固成了一句话

他要回家。

眼见着他再也喘不过气来,褚游情急之下在他的脖子后一按。

带着香味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在短暂的、剧烈的挣扎之后,楚歌终于倒下身体,不再挣动了。

一片精疲力竭,可是谁也顾不上。

褚游轻松的将他安置回了床上,掖好了背角,在那个时候,在恍然间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经变得那样的轻,就好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应莲手轻轻的按上了他的胸口,无声无息将异能度入。

楚歌的治愈系异能与她同出一脉,应莲的异能能够很好的抚慰他体内的痛楚。

并不顾惜着自己的能量消耗,应莲运用着异能,带着暖流,在他体内游走了足足有三周,直到楚歌终于沉睡下去。

然而即便是那个时候,他的眉心,依旧有一道浅浅的褶痕。

情况非常糟糕,在陆之南选择了以命换命以后,楚歌的精神状态就变得非常的差。

“为什么会这样?”应莲靠在木椅边,有一些说不出的疲倦。

褚游轻声说:“陆之南死在了他怀里。”

那等于说是亲眼目睹了自己最亲近的人死亡,更何况在眼前消散成了灰烬。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教人椎心泣血。

应莲轻声道:“他和贺家那个小孩子的关系,有这么的好吗?”

那应该要如何回答?

褚游怔愣了一瞬,最后,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他很早就离开了那里,来到了中央城,他所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可是……那些就已经够了。

陆之南,陆之北。

多么荒谬的一件事情呢。

一个是他的弟弟,另一个却是他的兄长。

偏偏这兄弟二人之间,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却因为昔年一场阴差阳错,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终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割舍。

褚游勉强的笑了一下,说:“我想要进北方审判所之前,去山区营地的时候,曾经与他遇见过一次。”

应莲道;“谁?”

褚游说:“他们俩,当时他们两个都在那个营地里。”

应莲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游,跟妈妈说说你哥哥的事情吧……”

那是承认他了吗?

褚游目中泛红,终于“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说:“之北……哥他当时已经通过了考核,进入了北方审判所,是那里的教官临时借调过来的医疗官,也负责看着北方审判所送过去的人。之南……陆之南他当时在北边的梅斯塔利亚基地,是以被考核者的身份给送进去的。”

“我跟之南起了一点儿争执,一起被处罚,本来是说的关禁闭,后来扔进了黑雾森林的外|围,最初的时候还算顺利,后来……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群变异狼,头狼大概是经过了多次变异,非常的难以对付。”

“我们差一点就死了,我杀了其他的狼,就看到陆之南当时已经被咬碎了半个身体。”

然后……

“之北……哥他就出现了。”

那个时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并不知道楚歌就在山区营地里,也并不知道被派来去救他们的是谁,他只看到了一个医疗官,几乎是崩溃的冲到了狼吻下,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哆嗦、颤抖。

那个时候,陆之南就差一点点死了吧。

楚歌到的是那样的刚好,恐怕只要晚去一点儿时间,便会看着陆之南永远的闭上眼睛。

然而最终,陆之南还是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

兜兜转转,依旧逃不过永远别离的宿命。

而那时候,只要看过楚歌是如何紧张、拼命救回陆之南的样子,就知晓,那个孩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那岂止是关系很好呢。

褚游颤着声,缓缓地说着当日的见闻,他没有多加一处,也没有减少一处,平平淡淡的语言,描述起来,也已经接近于惊心动魄。

这一场祸事的开端,终归于他奇怪于楚歌从不需要解毒药剂。

褚游一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忽然听得一个严厉的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么一点儿小事,哭哭啼啼算什么。”

极其熟悉的声音,应莲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那是谁,以往的时候她大概会退让些许,然而这个时候,心里却说不出的抗拒,以至于她冷冷的截口:“少说两句过不了吗。”

褚炀板着脸:“慈母多败儿。”

僵持了半晌,褚游低下了头去。

应莲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说不出的刺眼。

她示意褚游出去,不要掺和在这即将到来的一场争端中。

褚游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应莲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褚炀,只觉得说不出的陌生。

“慈母多败儿……”应莲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褚炀,你想要怎么样呢?”

已然直呼他的姓名,叫褚炀些微皱眉,他心里不太喜欢褚游的那个哭哭啼啼的样子,说不得就要开口:“你教了他那么久,还把他教成了这个样子,要我说就不应该送出去,就该老老实实的留在这里。”

应莲道:“褚炀,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褚炀皱眉:“什么事情?”

应莲注视着他,缓缓道:“慈母多败儿,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褚炀的亲生母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褚炀一窒。

半晌后,狼狈的道:“年少荒唐……那是和你以前的事情了。”

应莲看着他,直直叫褚炀有一些心虚。

许久以后,应莲忽然道:“算了,不说这些了。”

褚炀以为逃过了一劫,心中暗呼庆幸。

应莲道:“我打算把之北送到他以前住的那个小城去。”

这一句话让褚炀皱起了眉,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为什么?他在这里待着不好吗?”

应莲没有回答。

褚炀不悦道:“他想要什么难道我们不能给他?回到以前的那个地方……那个什么地方去做什么?那里能给他什么?他好不容易回到了褚家,别人都虎视眈眈着,他就没有一丝危机感吗?”

应莲看着眼前这个夷然不悦的男人,再一次的觉得无比陌生。

褚炀越想,心中那股憋着的火气就越厉害:“就算寻死觅活也该适可而止了,他既然已经觉醒了光明异能,就应该好好的利用起来,彻底击败那些对褚家心怀不轨的人。整天就念着一个死人,大好时间荒废着算什么事情……”

应莲突兀的笑了声,突然站了起来。

褚炀的滔滔不绝被打断,停下了口,看着她。

应莲道:“褚炀,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你。”

依着褚炀往日的脾气,是别人说了这句话他立刻就要发怒,然而眼前站着的是他的妻子,是他相濡以沫的人,并不是可以随意发怒的目标。

褚炀勉强按捺下了怒气,不悦道:“不要开这些玩笑,眼下正是他确立继承人身份的好时候……我一直都觉得阿游的天赋有一些跟不上,别人都不服气他,当继承人实在是有一些勉强,现在之北他回来了,又是光明异能,压下其他的异议刚刚好。”

应莲并不曾应答,只是看着他,就仿佛在思索。

褚炀觉得有戏,又加了把劲儿:“你不是说已经错过了之北二十多年了吗,正好留在身边,也宽慰一二……”

“不用了。”应莲摇头。

褚炀看着她。

应莲缓缓道:“之北这个样子,我倒是也不放心,我带他一起去。”

中央城的那一场审判最终以一个荒谬的方式告终。

贺家永远的失去了继承人,然而故事的主角、那个觉醒了光明异能的人,最后也不知所踪。

有人去褚家寻找过他,然而褚家依旧只有二少爷。

褚炀在,褚游还在,但是想要找到其他的人,却不在了。

又有人去了北方异能所,询问那里的所长,在那一场审判开始的时候,应苍是极度反对的。

然而北方审判所里也找不到,后勤组、执行组就像是已经没有了这个人。

又有人沿着履历去了梅斯塔利亚基地、去了山区营地,然而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那个叫做陆之北的医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了。

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常过去,即便是当初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人们渐渐望去了当初的事情,专注于当下。

终于有一天,再度得到了消息。

有一个北方审判所的异能者信誓旦旦的说,他出现在了黑雾森林。

最初的时候以为只是错觉,他被异兽所咬伤了,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回光返照的时候,却看见了昔年的执行者走了出来,伸手替他治疗好了伤势。

然后,便一路再不回头,径直消失在了黑雾森林深处。

黑雾森林,那个地方,仍旧是禁地,然而哨兵与据点,却在检测中发现,那些黑雾的浓度,正在不断地减少。

与之伴随着的,也是面积的收缩,那些黑色的雾气仿佛在不断地消散。

许多年以后,黑雾森林的雾气终于淡去了,露出了这一片森林原本的真容。

树木焕发生机,虫爬而鸟兽鸣,除却异能者,即便是普通人,也能够进入这一片森林。

执行者们在森林的深处发现了一条道路,通往不知尽头的远处。

他们犹疑着,观察着,终于小心翼翼的踏上,去往传说中的那一个死城,那一片穷源绝地。

那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险恶的样子,空气竟然无比的清新,百草树木都焕发着清香。

他们遇到了一条岔路,看到了陈旧的标记牌,认出了拐弯那条道路的尽头。

那再不是一片荒芜的城市,钢筋混凝土森林早已坍塌,被沙土所掩盖、被时光所涂抹,在一层层厚厚的泥土上,无数野草狂野生长,却生出了野花,四周都飘荡着浅浅的花香。

一切都是那么的清甜,若果忽略掉那些随风飘逝的沙土,这里更加近似于一片桃园。

异能者仔细搜寻,许久以后宣布了此地的安全,无数能工巧匠被召集来,在这一片绿草桃源上,筑建新的城市。

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已然进入了北方审判所的褚游不经意的踢过了一块砖头,发出了一声空响。

他注意到了那个地方的不对劲,召集来工匠挖开了那个地方。

他们发现了一个地下遗迹,依照着出土的器皿,昭示着那曾经是一个类似于研究所的地方。

那里面的结构竟然还是完整的。

褚游沿着遗迹中的道路,下到了最底层,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沿着长长的过道,终于走到最后的大门前。

玻璃门后,金属囚笼中,有一个人影,正安静的沉睡着。

他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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