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或许是唯一的一个幸存者。
然而在看到眼前场景, 终于看清楚那个孩子的时候, 脚步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上前。
刚刚生出来的一点儿希望又黯淡下去,如同在夜风中不断摇曳的微弱火苗, 终于在那一刻被吹散。
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他的皮肤是青黑色的。
他的身体藏在了下面, 完全被魔族的血液而浇透,从头到脚, 只有少数的几个地方, 还有着那么一点儿属于人类的颜色。
如果不是过于瘦小、孱弱的身体,从远方望过去,几乎和魔族没什么区别。
那种生长着许多触手、像章鱼一样恶心的魔族, 就是这种诡异的青黑色。
格伦夏尔手中紧紧地握着长剑, 站在原地,而骑士们无声的站在他身后, 注视着这一刻的场景。
从教堂中走出来的那个骑士摇了摇头, 目光中充满着失望。
“……圣水都被用光了。”
那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那个孩子,他彻底的没救了。
尽管他逃过了魔族的屠杀,尽管他大难不死、等到了骑士们的到来,但终究逃不过一开始的噩运。
孩子的身体无法承受魔族血液,更何况浸润的那样的深, 同归于尽的牧师将他藏在身下,使得那个孩子侥幸的逃过了一劫,但他的双|腿被打断了, 被沉重的尸体压着,无法挪动,于是只能任凭魔族的血液浸满他的身躯。
格伦夏尔不曾上前,而在他身后,那些骑士们也依旧等待着他的指令。
就在那一刻,那个在地上躺着的孩子挣扎着要转过身,终于露出了一张凝结满了血沫的面容。
映入眼帘的一刹那,格伦夏尔怔了一下。
有一股莫名的感觉闪现过了脑海,缠绕着心脏不得逃脱,他突然大喊道:“博努奇,你过来,仔细辨认一下!”
刚刚归来的骑士走到了他的身边。
格伦夏尔的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这个孩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博努奇仔细的观察着那个孩子。
他的记忆力很好,能够记得当炼金学徒时接触的法阵,也能记下来数日之间接触过的面庞。
博努奇突然“啊”了一声:“在米迪欧尼恩,街上,我见到过他一次……让我想想,他当时好像在被人追赶,后来撞到了我怀里!”
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被一群穿着光鲜的人追赶,一不小心跌入了博努奇的怀中,最后干脆直接一跃,跳到了河里去。
“没有想到居然是那个小孩……”
博努奇喃喃的说出这句话,尽管只是一面之缘,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他还想要说什么,就看到了格伦夏尔抿的死紧的嘴唇。
“格伦?”
格伦夏尔的声音沉沉:“那里是米迪欧尼恩,而这里是北方边陲的奥哈拉小镇。”
一刹那间,博努奇愣住了。
原本的惊喜被冲淡,他明白了格伦夏尔的意思。
米迪欧尼恩是北方的一座大城,可以算得上是军事要塞,它坐落在斯坎迪拉维拉山脉南麓,屹立在伦琴河旁。如果说奥哈拉是的规模是一粒米粒,那么米迪欧尼恩,无疑就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
可是这颗明珠,它被镶嵌在斯坎迪拉维拉山脉的南麓,奥哈拉小镇,坐落在斯坎迪拉维拉山脉的北方。
这座山脉雄奇壮伟,蜿蜒盘旋,最高海拔处甚至常年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这根本不是这么年幼的一个孩子能够穿越的。
更何况还是这么短的时间……
他们离开了米迪欧尼恩后就在山脉里找到了阿佳妮公主,紧接着全速出发朝着山下前进,中途除了露营的那晚,根本没耽搁什么时候。他们还是骑着千挑万选的战马,也不过这样的速度。
然而这个孩子……
他被压在魔族的身下,那些血液都已经干涸透了,他只会比骑士们更早的到达奥哈拉。
这样的速度,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内到外都透着一种古怪。
而且他还在魔族的屠杀中活了下来,如此的不可思议,满地的尸体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
那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唯一能够只晓得就是,米迪欧尼恩的那个孩子现在在这里。
格伦夏尔收起了长剑,他走上了前去,戴上了手套,将要蹲在那个孩子的身前。
就在那一刻。
他听到身后的一声突兀惊呼:“格伦,小心!”
千锤百炼的身体在这一刻做出了反应,那是肌肉下意识的动作,他挥出了剑鞘。
半空之中响起了重物交击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下一刻,身后传来了弓箭的破空之声
重型弩箭呼啸着擦着他的耳边而过,把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钉在了地上,弩箭深深的插|入了地面,不断地晃动着、颤抖着。
格伦夏尔拔出了长剑,一刹那间反削掉了自己指尖的皮肉。
下一刻,循着声音朝着弩箭颤动处斩下。
锋利的剑刃不知道是破开了什么,缓缓地沾染上了一种青黑的、脓丑的液体,像是浆糊一般黏黏答答,只要看一眼就教人恶心。
那个袭击他的玩意儿露出了真容,是一个只有脑袋和蜥蜴一样身体的玩意儿,因为被弩箭穿透、被利剑斩杀,哀嚎着,失去了生命力。
“新的魔族?”博努奇喃喃道,“……格伦,什么时候又出了这种跟变色龙一样的玩意儿!”
它隐藏在周围的环境中,潜伏在那里,直到格伦夏尔靠近,才发起搏命一击。
那不可能是什么别的动物,因为它的脑袋上有一圈一圈的血色纹路,痕迹十分复杂,几乎到了让人眩晕的程度,足以昭示这只魔族的种类有多么不寻常。
所幸的是纹路的颜色并不深,甚至可以算得上浅,这只魔族应当还未成熟,处于幼年期。
一想到它悄悄的潜伏在那里,等待着人类靠近后再突袭,完美的隐匿在空气中,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那只弩箭是在圣水中浸泡过的,是以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冷风来袭。
一刹那间,几乎是迅疾如雷电,锋利的长剑架上了那个孩子的脖颈,骑士们架起了军用重弩,所有的弩箭方向都对着这一处。
那个魔族……
他是潜伏在这个孩子身上的!
弩箭上钉死的魔族与这个孩子身上的青黑一般无二,变色龙一样的魔族并没有选择杀死他
在几乎被全数屠杀的小镇上,这样的存在本身就不应该存在。
所有的魔族都撤离,为什么偏偏这里就有一只新型魔族?
所有的人类都惨遭屠杀,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孩子活下来?
牧师……
他根本就保护不了他。
魔族没有理由潜伏在这里,因为它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人到来。
那就像是提前知晓了行踪一般。
空气中响起来了“嗬嗬”的嘶嚎声,如此的诡异,就像是翼生恶魔在鸣叫。
精巧的陷阱,致命的一击。
诡异的青黑,魔族的嘶嚎。
“同谋……”
利剑架在那个孩子的颈项间,而军用重弩有一部分指向了别处。
翼生恶魔的鸣叫声还在响着,可已经将要黯淡的天色中,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就连拉着马车的骏马,听到了那样的嘶鸣声,也没有出现一点儿异动。
就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是那个孩子……”
一声惊呼拉起了注意力,如临大敌的目光转过去,终于看到了那个孩子不住嚅动着的嘴唇,那些诡异的声音就是从他的口里发出,而在这一系列变动之后,他正睁着眼睛。
黑沉沉的瞳孔,比这血腥的夜色还要深,却爆发出了巨大的挣扎。
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又深入了一分。
血液顺着破口处的皮肤缓缓流下,那根本不是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殷红色,也不太像是那个死掉的、化成青黑色脓水的魔族,只是透着一股不祥的衰败与死气,是吊诡的紫黑色。
这样教人心生不安的紫黑色血液,混合着那个孩子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到达奥哈拉,更令人心中生出了诡异之感。
那不是人类的速度,如果是魔族呢?
他们已经遭遇了新型的变色龙魔族。
倘若在人类不知道的时候,魔族已经发展出了新的进化方向,出现了一种近似于人类的魔族,然后因为身处于幼年期,而没有什么攻击力
“如果他是某种处于幼年期的新型魔族……”
一切都说得通了。
杀了他。
砍下他的头颅,将他带回翡冷翠,以接受无上的光辉与荣耀。
为这座小镇的居民报仇,为所有的遇难者,为了他们的生命和鲜血。
杀了他
“……格伦!”
剑尖挪动的刹那,他却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声音,那一声却如同圣水从高处浇下,将他充斥着疯狂执念的头脑给唤醒。
手指握紧了长剑,格伦夏尔蓦地侧头:“公主殿下?”
阿佳妮索恩,在马车中一直昏迷着的小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
她站在马车的车辕上,脸色苍白而神情悲悯,蔚蓝色的眼瞳如同大海,正凝视着他。
正是那一声轻唤,将他从那个状态中唤醒。
“你被那个魔族影响了吗?”
一瞬间,冷汗几乎是顺着背脊,涔涔而下。
他竟然生出了那样血腥而荒谬的念头,竟然想提着剑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即便他的确有可能是魔族,但是
轻柔的声音响起,尽管喑哑,却一声声撞到他的耳膜里:“……他不是魔族。”
为什么?
那是所有人心中都浮现起来的念头,一刹那间让他们把弩箭拿的更紧。
原本就存了这样的猜想,当有人提出异议的时候,先前的那个想法只会变得更加的深刻。
尤其是提出这个异议的是公主殿下,她被娇养在皇宫中,根本连魔族是什么样子都分不清。
“殿下,他刚才配合了那个魔族,想要袭击格伦夏尔大人!”
“假如他是想要向你们示警呢?”
“可是他从魔族的屠杀中活了下来,他还能发出翼生恶魔那样的鸣叫!”
“或许只是受了影响。”
“殿下”
小公主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毫不顾忌的走入了那一地的血肉之中,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当即就有人想要将她带走、远离这一片地狱一般的场景,可是紧接着,就被她的眼神所震慑,不得不退到一旁。
在先前他们从斯坎迪拉维拉山脉中、强行要带走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出现过这样强硬的态度,听闻皇帝纳塞索恩重病后就软化,可是现在……
她穿过了这一地的血肉和碎肢,来到了格伦夏尔的身边,在所有人如临大敌的目光中,将手缓缓的放上。
那个浑身青黑的孩子口中发出了诡异的嘶鸣,黑沉沉的瞳孔完全看向了她。
一只手突兀的插来,抓住了她的手指,是格伦夏尔,想要拦住她。
小公主不顾着骑士的阻拦,将手落在了孩子的额头上,就那样,没有任何防御的接触了那一片青黑色的肌肤。
格伦夏尔一刹那间神色都变了。
“可是,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情。”小公主轻声说,“你们都说他是新型魔族,可是他的额头上,并没有那种血色|魔纹啊?”
【名字】墨菲
【身份】北方小镇中被发现的贱民,???
【备注】仁慈的身,你是否还未曾将我彻底抛弃?你是否听到了我的呼唤、我的祈求、我的祷告,将她派来,拯救深陷于漩涡地狱中的羔羊?
……
救救我!
那是楚歌从他的眼瞳中,读出来的唯一信息。
他醒过来了,他闻到了化不开的鲜血气味,那样的腥浓的气味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然而身体都难免出现一些不适。
胃里隐隐作呕,几乎压抑不住,于是楚歌在马车中按住自己的胸口,竭力平复了许久,终于撩开了窗帘。
就那样,毫无遮掩地看到了满地的碎肢与血泥。
手指一下子撤开,他飞快的放下了窗帘,无力的倒在了马车壁上,许久之后又克制的将头移向了窗外。
他听到了那一声弩箭破空,还有利刃入肉的声响,听到了骑士们的猜测,就像是被什么蛊惑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眼睛,充满着挣扎,就好像在经历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是人类才有的眼神,那根本就不会是感情缺乏的魔族所拥有的!
如果不加以阻拦,那就意味着他将眼睁睁的看着惨剧发生。
于是楚歌强撑着身体,从马车中走出来,踏过那一地让他看一眼都要晕倒的血肉,走到了那个孩子的身前。
瘦弱而嶙峋的身躯,那个孩子当真是年纪不大,就那样一直看着他。
从痛苦与挣扎的泥潭中,生出来了祈求和希望的花朵,他穿过了那层层的骑士,看向了楚歌。
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从格伦夏尔的剑下,救出他的人。
楚歌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看到了,那蕴含着极其强烈求生意志的眼神,就那样映入了他的眼里。
那不仅仅是救下一条垂危的生命,更是把悬崖边岌岌可危的格伦夏尔拉回来,避免他铸成大错。
教堂内部尽管因为牧师、神官的悉数死亡,已经空空荡荡,但深处还勉强算得上是干净。
至少对比着外界的那人间地狱,几乎就算得上是天堂。
“或许就像你们一开始猜测的那样,他的身体被魔族血液浸润,中了很深的毒,难以祛除,所以流出的血液才是紫黑色。”
担架上放着那个从外界被抬起来的孩子,当进入了教堂内部后,也不曾有人将他从担架上搬下来。
他的腿完全断了,在刚才的时候,手骨也断了,整个人差不多都已经瘫痪。
“或许殿下是对的,可是您也太过于冒险了……”
格伦夏尔依旧皱着眉头,那差不多都打成了一个死结,尽管险些犯下大错、被及时从悬崖边拉回,但是他心里仍旧存着那样的揣测。
“假如他当真是魔族,那这个举动无疑让您自己身处于危险之中。”
楚歌轻声说:“可是你们并不能断定,再无法确定他是魔族之前,他都是德加帝国的平民,是你们挥剑要保护的对象啊……”
宫廷骑士团只忠于荆棘家族的皇帝。
可是无论他们打上了什么样的前缀、身处于何时何地,他们的本质都没有改变过。
骑士。
格伦夏尔凝视着他,不曾说话。
片刻之后,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楚歌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样的疑惑,可是他自己看见的,却没有办法告诉于他们。
这个孩子,他的名字叫墨菲,显示的身份是北方小镇中被发现的贱民,尽管那之后还有一串问号,但是前一段话,已经足以昭示他的身份了。
他就是一个人类。
在米迪欧尼恩里被许多人追着的小孩,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就那样流落到了这里。
“你看他的眼睛……”楚歌说,“那不是魔族能够拥有的色彩。”
躺在担架上的孩子听到了这句话,或者是没有听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楚歌身上。
自从他出现在这里后就是这个样子,仿佛谁都不能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格伦夏尔没有从他的眼神中阅读到恶意,在挣扎平复后,那的确是一双属于人类孩子的眼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孩子这样专注,心里觉得有一些不适。
在教堂里再次搜索的骑士从后方绕来,一脸的为难:“殿下,真的找不到圣水了。”
骑士的目光转向了领头者,他看着格伦夏尔的目光中含着丝担忧。
公主殿下满眼只有这个小孩子,可是格伦夏尔大人,他也受伤了,需要圣水啊?
找不到圣水,那就意味着无法驱逐这个孩子体内有可能的来自于魔族的剧毒,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只能颓然的迈向终结。
可是奇异的,在听到这句话后,这句基本宣判了他死亡的话后,那孩子眼神中却没有爆发出像先前那样的求生欲。
没有挣扎,没有祈求,他安静的望着楚歌,就好像一切释然,已经彻底看开
他只是不想要背负着魔族的污名死去而已。
有人承认了他的身份,试图将他从地狱深渊中拯救回来,即使是囿于外界的原因,没有成功,可是,也足以让他开心了。
圣水……
阿佳妮索恩的马车中根本就没有这个玩意儿,他去往北方边陲居然一直都没有想着准备这个。而前来搜寻他的骑士们……早已经把圣水用光了。
圣水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处,就像是刚才,如果不是那枝在圣水里浸泡过的弩箭,恐怕格伦夏尔受的伤会远远不止如此。
等等,浸泡过?
一刹那间如有灵光划过脑海,楚歌突然道:“那种弩箭,我是说,那种被圣水浸泡过的弩箭,还有多少?”
骑士下意识回答道:“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装备了一筒,一人五支,这段时间用掉了大半……”
他以为小公主问这个是害怕以后也会遭遇魔族,于是宽慰道:“殿下您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您的……”
唯有格伦夏尔,目中露出了恍然的色彩。
连声音都是急促的,楚歌打断了骑士的话:“把那些弩箭,全部……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