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要搬到北京去了。
此一去就要长住北京,南京这幢宅院只能留几个家人看管,以后只能南来巡游的时候才会在此小住,所以国公府里的丫环奴婢俱都要跟随北上。
原本雇佣于本地的仆役有不舍离开故土的,就遣散离去了,到了北京另行招募就是。像那些犯官家眷贬成的官奴或者签过卖身契的,就得跟着一起走了。
这辅国公府上上下下千余口人,再加上他们的家眷老小,足足五六千人,这些人俱有行囊,队伍浩浩荡荡,足足装了八条大船。
燕子矶,夏浔携一家老小正欲登舰,南京的皇亲国戚、权贵功臣都迁都南京去了,还没来得及迁的官员跟人家辅国公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连送行的资格都没有,是以送行的只有刘玉珏一人。
“兄弟,保重!”
夏浔向刘玉珏拱拱手,刘玉珏拱手还礼,有些失落地道:“大哥一去两年,此番回来,与小弟真的是生份了呢,忒多的礼节。”
夏浔大笑:“哈哈,人说礼多人不怪,你倒嫌我多礼,好好好,那大哥就不多说了,我这就离去了,你……”
他刚说到这儿,一骑飞来,老远便叫:“辅国公爷!辅国公爷!”
夏浔和刘玉珏诧然望去,就见一个豪门家丁打扮的人骑着一匹黑马飞驰过来,因为夏浔穿着便装,不敢就认,忙下马施礼道:“不知哪位是辅国公爷?”
刘玉珏道:“这位就是辅国公,你是谁府上的,有什么事?”
那家丁听了连忙上前给夏浔跪倒,说道:“国公爷,小的是曹国公府上家丁,曹国公马上就到,请国公爷稍候片刻。”
“哦!李景隆?”
夏浔有些意外,他跟李景隆好久不打交道了,想不到这位一直赋闲在家的国公爷会来送他。夏浔向刘玉珏悄声问道:“曹国公还没迁去北京么?”
刘玉珏留在南京善后,所谓善后,其实就是督促所有该迁往北京的权贵豪卿、文武大臣不要不情不愿、拖拖拉拉,所以李景隆虽早就淡出政坛,他的动向刘玉珏却是一清二楚,便道:“曹国公前些日子生了病,所以没有及时北迁……”
这话是说给曹国公那家丁听的,刘玉珏说完这句,马上压低声音,小声道:“据我所知,生病是假,是不舍得他那些田地庄院、众多店铺在此荒废了,除了保留了几处由他的心腹打理,其它的田地、宅院、店铺,他都亲手处理,一一变卖,换成了金银。”
夏浔听了不由哑然失笑。
当初,李景隆被陈瑛等人告发“在家坐受阁人伏谒如君臣礼,大不道;其弟增枝多立庄田,蓄童仆成千,意叵测。”被永乐皇帝问罪,景隆惊恐万状,绝食萌志,十日不死,后来走了夏浔的关系,向他讨了个主意,这才保全了自己。
在本来的历史上,李景隆会因这一劫而削爵,曹国公一脉三世而终,因为夏浔这一插手,他的爵位居然保住了,只是经此一劫,李景隆那轻浮的性子便改了许多,时常约束家人子弟,安份度日,渐渐的便淡出了官场和勋戚圈子。从那以后,李景隆不再热衷权力,对钱却兴趣大增了。
既然李景隆要来送他,夏浔和刘玉珏只好在码头等待,等了大约一刻钟光景,远远现出一队人马,夏浔和刘玉珏见了都不觉有些吃惊,那车队迤逦不断,怕不有上百辆车子,车队左右还有大批的随从,这是送人么?怎么跟搬家似的。
正吃惊间,几匹马当先驰来,到了夏浔面前纷纷翻身下马,当下一人穿锦袍系披风,快步上前,向夏浔抱拳道:“文轩,久违、久违啦!惭愧惭愧,为兄忙于家事,直到文轩要走,这才听闻消息,幸好还来得及。”
这人正是李景隆,夏浔本以为他在家里养尊处优,应该比当年胖了许多,不想这一眼望去,面目清瞿,倒是比当年还瘦一些。
这李景隆本就仪表堂堂,此刻气质比年轻时候少了些轻浮怠懒,更加的一表人才了,而且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精神劲儿,看来离开官场之后,李景隆修身养性的功力大增。
夏浔忙拱手笑道:“九江兄,久违,久违。你这是……”
夏浔指指他后面长长的车队,李景隆恍然大笑:“哈哈,怪我,怪我,我知道讯儿晚了,生怕文轩就此走了,追赶不上,所以使人来追国公,不曾说明缘由。”
李景隆道:“为兄不是来送你的,是要随你一起北上!”
夏浔一怔,似乎有些怔忡,眨了眨眼睛,才道:“你……你跟我……一起北上?”
李景隆笑道:“是啊,前番王公大臣们北迁,我没赶上,要再拖下去,就赶不上给皇上拜年了。可是我拖家带口的这么多人,走陆路太困难了,走水路呢,那海路风浪重重,偶尔还有小股海盗出没,你说靠我这几个家丁护院能护得周全么?”
李景隆一边说,一边用马鞘轻敲着自己的靴筒,悠闲的很:“我听说文轩要北上,好得很,咱们正好搭个伴儿。”
“呃……呃……呃……”
“嗯?”
李景隆有些不乐意了:“文轩,莫非不愿与我李景隆一起赶路?”
“不不不,九江兄这是哪里话来,我是说……哦,我的船,人都满了,九江兄这拖家带口男女老少的,这……”
“哈哈哈哈……,你呀你呀,你个杨文轩呐,哈哈哈,你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你说我这么多人,能是搭你的船么?我只是要与你同路而已嘛,喏,你瞧,我的船来了。”
李景隆扬鞭一指,夏浔扭头看去,只见长江上游两条大船很招摇地驶下来,在江边停住,李景隆回身吩咐道:“快着些,快着些,先把东西搬上船,咱们跟辅国公一块儿走。”
“呼啦啦”先过来一群女子孩子,乃是李景隆的妻妾子女们,奔着那大船就去了,内中一个三旬美少妇还向夏浔盈盈福了一礼,娇声唤道:“辅国公!”
夏浔定晴一看,却是李景隆的爱妾一浊。
随即,那家丁下人,丫环侍女,便张罗着往船上搬东西,把夏浔看得目瞪口呆。
李景隆瞟了夏浔一眼,凑近了低声道:“文轩呐,我这儿还有一位你的好朋友,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北京呢。本来,他是想搭我的顺风船,如今我要与你同行,却不得不告知于你。”
夏浔还没从震惊中醒来,听李景隆一说,惊上加惊地道:“还有哪个?”
李景隆扭头笑笑,在他那几个侍卫中便闪出一个人来,向夏浔抱拳一辑,唤一声:“国公!”便潸然泪下。
夏浔一瞧,不禁哑立当场。
原来这人竟是解缙,解缙是被纪纲搞进诏狱的,纪纲伏诛后,解缙自然就被放出来了,可是永乐皇帝不肯复其官职,解缙是个官迷,他才四十多岁,不甘心回家养老,便一直留在金陵疏通关系。
奈何他的人缘本来就不大好,关系还不错的只有内阁几位同僚,可他原是内阁首辅,把他请回来,所有的内阁大臣都得倒退一步,给他让位,谁能无私到那种地步?
结果解缙在京里活动了好久,一事无成。解缙无奈,便想去北京再找机会,当初他是靠一份《永乐御极登基诏》发达的,到了北京,未必就没有机会再进一篇文章,得到皇帝的赏识。
可他在狱里时,为了让他少受罪,家里上下打点,已经散尽家财,如今家里穷得就只剩下书了,解缙的书倒不好,不说藏书十万卷也差不多,可他爱书如命,又不舍得把书卖掉,;结果连盘缠都凑不齐,便想带家人搭个顺风船。
一般的官员还真不敢带上他,这种官场上倒了霉的人物就是个扫把星,谁愿跟他拉关系?他的亲家,如今的内阁首辅胡广又是最早一批去的北京,帮不上忙。
结果解缙就找到了李景隆,两人早年间也是素识,还别说,大概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又或者是李景隆早就放弃了再入官场的想法,不介意搭上这么个晦气,便答应下来。
可是李景隆处理家里那些坛坛罐罐拖延的时间长了些,李景隆也错过了北上的最好时机,直到今天获悉夏浔要北上,这才赶来与他同行。
解缙知道,自己对夏浔的忠告一再置若罔闻,令夏浔大失所望,他在南京活动那么久,众多官员无人肯施援手,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夏浔已经放弃了他,因为这一层考虑,官员们才懒施援手。
解缙自己也有些羞见故人,这时被李景隆指出他来,解缙羞惭满面,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见,夏浔一见是他,不由更是愕然。解缙满面羞惭,头也不敢抬,只是兜头一揖,唤道:“国公!”
夏浔看着这个有才的官迷,半晌才苦笑道:“大绅兄……”
解缙道:“解缙不敢再当国公如此称呼。解缙有负国公厚望,已是惭愧之极。本来,解缙已无颜再见国公,才求得曹国公援手,搭乘他的船去北京,不想终是难免与国公一见……”
说到这里,解缙不禁流下两行眼泪。
夏浔仰天一声长叹,心中只想:“这两个活宝啊……,莫非这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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