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1)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我靠在车里,头依靠着车窗,眼睛朝前方呆滞地望去。车前方漆黑如墨,只有两道车灯勉强照亮前方几米之内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断后移着。我仿佛穿越回了跟着大眼贼吃现席的时候,唉,相比现在,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和药不然离开江边别墅以后,我本以为会先回到市里休息一夜,次日再出发,可药不然一路没停,直接就把车开进了南京市东郊的紫金山。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就我们一辆车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于幽冥路上的孤魂。

车厢里一直很安静,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句奇怪的话以后,我们没有交谈过。他闷着头开车,我则望着窗外绵延高大的山体发呆。

药不然说的中山陵,位于紫金山东峰茅山,于1929年建成,国父孙中山先生即安葬于此。从前有个风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时提过,从风水上来说,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虽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个陵寝穴高案低,高拔外露,开阔无回,犯了阴宅要“得风藏水”的忌讳。不过风水先生也说了,整个南京最好的龙穴,是在中山陵西侧的玩珠峰下,但那里已经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坟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据那位风水先生说,孙中山革命成功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谒明孝陵,以汉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当晚朱元璋托梦给孙中山,说他驱除鞑虏有功,许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风水。可孙先生是一位伟人,他不愿去侵夺明孝陵的风水,所以死前留下遗嘱,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卫孝陵,也不会分去龙气。如果是忠臣在半夜进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山谷里有一条白龙往复盘旋,这正是两人相互谦让的龙气。

这些民间传说多是附会的无稽之谈,迷信而已——不过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确实感觉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样。深夜进山,多会觉得阴寒入体,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无不隐藏着恐惧。而我现在非但没觉不适,反而觉得在崇山之间有什么力量在俯瞰着我,那是一种博大而不带侵略性的温和关注,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不过在这或不存在的注视下,我的心境确实平复了许多。

难道我也算是忠臣吗?一个可笑的问题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我侧脸看了一眼药不然,他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反常地紧闭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吗?他能感受到来自中山陵的奇妙体验吗?

妄想结束,我很快回归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和老朝奉把我带来中山陵,到底要干什么?药不然说是让我变回从前的许愿,他准备怎么办?难道让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车子大约行进了半个小时,忽然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山路又开了约摸十分钟,药不然终于把车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车灯朝前望去,这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两个岩坡,它们之间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间,立着一间像是五六十年代军营风格的长方形砖房,墙上似乎还有斑驳的标语,只是看不太清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砖房四周似乎立着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走吧。”药不然冲我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我疑惑道。

“没错。”药不然没有过多解释。

又朝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浑身一阵发凉。月亮从云中出来了,现在我能勉强看清楚,那军营旁边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块块墓碑,长短高低都有,错落有致地簇拥在营地四周,阴沉而诡异。

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么墓地?可又有哪个军营会建在墓地当中呢?药不然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会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连串的疑问涌现出来,正在这时,营房里面的一个房间亮起了灯。灯光昏黄,只勉强照亮窗边很小的一片区域。我还没看清里面是否有人,一条德国黑背忽然从屋子里蹿出来,冲我们大叫起来。吠声嘹亮,一下子惊扰起四周树上的宿鸟,扑啦啦地飞起一片。

药不然吹了声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闭上嘴,晃着尾巴迎了上来。看来他在这里是常客。这狗引着我俩来到营房前。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军营四围的墓碑数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坟头,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两块石板斜撑着避免倒下,还有好多石碑是横七竖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刚刚打完的麻将牌。不过这些碑的年头很久,大部分上头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于这是真的还是做旧的,就不知道了。

药不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等一下我们见的人很单纯,跟你我的圈子都没交集,你不必费心去套什么话,安心在这里待着干活就成。”

“干什么活?”

“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时候营房里背着手走出一人。这人四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左边颧骨上还有一粒特别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实,往那儿一站,极稳,就像是一尊石狮子。

“老徐,我把他给你带来了。”药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仅仅只是“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我伸手过去,跟他简单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别大,虎口有老茧,应该是个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么都没说,带着狼狗回了屋子。

药不然对我说:“行了,你就踏实地在这里待着吧,我走啦。”我有点发愣,这么简单就算是交代完了?药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哑巴,他就是这么个寡言的人。”

“那什么时候你来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说了,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我眉头一皱:“烟烟还在牢里,刘老爷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撑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可没那么多。”

“你若不能在这里养好了心境,给你一年时间也没用。”药不然一句话把我顶了回来,然后又宽慰道,“烟烟那边我会想办法,就算捞不出她,也不会让她吃着苦。”

“关键是戴鹤轩。”我忧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脉唯一的希望,但赌斗失败以后,我手里已经没有筹码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这里修成了正果,还能有什么用?药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着下巴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今天咱们不算全无收获,我在那个神棍家里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么?”

药不然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目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你等着瞧就是,也该轮到我显显手段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继续保持敌视。好在药不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回应,一挥手,转身离去。

车子开走以后,我转身走进了这间山中小屋里。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军队营房,现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砖、各种质地的白纸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满。还有一个大书桌,上头堆着一大堆书和稿纸。

我注意到,除了行军床以外,这里看不到一点现代化的气息。纸是宣纸,一卷卷装在竹篓里面;桌上没有钢笔和圆珠笔,只有两管毛笔,还有一块墨和一方砚台,都是文具商店卖的大路货,跟名贵不沾边。在营地的另外一头,居然砌出了一个灶台,上头是一口大黑铁锅,旁边柴火整整齐齐码成一堆。屋顶上吊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点起来。”老徐指着行军床。

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便问老徐:“明天做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这种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样复制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墨拓。这东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将白纸湿贴在碑面,与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后揭下纸来,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来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动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这类东西号称黑老虎,价值很高,但赝品也极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无。

墨拓没什么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门手艺罢了,我虽然没怎么实际操作过,但基本情况都还算了解——靠这个就能让我恢复心境?我在心里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老徐这人闷不作声,估计问他也没用。我便很干脆地直接上床睡觉,看看明天他们有什么花样。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着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睁眼,看到老徐家那只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经在铁锅里熬了一锅粥,还有几袋榨菜,碟子里还放着几片熏黑的腊肉。灶锅熬粥就是比电饭锅强,米粒口感黏稠,香甜无比,我一口气喝了两碗。

吃罢了早饭,老徐冲我做了个手势,把我带到后院。我环顾四周,此时朝日初升,山风清新,耳边可闻虫鸣鸟叫,远处巍峨的中山陵隐约可见,真是一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环境。我放眼在后院一扫,好家伙,院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石碑,比房前还多。它们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这么一座废弃营房里,居然囤积了这么多石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徐径直把我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这石碑高约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个字。我读了下内容,这块碑的文物价值不大,是清代光绪年间南京当地某乡绅给自己母亲立的,文字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后没了。

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棕刷、排笔、毛毡等拓具,排笔略秃,毛毡边缘颇有磨损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惯的。

看来老徐在这里的主要工作,估计就是拓碑。明明现在大家都用相机了,他还坚持用这么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现代发明,可知这是个颇有古风的隐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说了六个字,就离开了,都没提拓碑要注意些什么。

算了,不说就不说。关于如何拓碑,我在书里看过好多次,经手的碑帖也有那么十来件,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低头观察了一阵,挽起袖子,心想居然会有一天我亲自上阵拓碑。

这时老徐去而复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我开始以为他怕我没吃饱,然后看到他把里头的杂米澄清,才反应过来,这玩意是用来上纸的。

碑拓有一个重要环节是上纸。为了能让碑和纸能更好地粘连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汤把纸充分洇湿。如果是讲究的拓匠,还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胶水——老徐这个住所隐在山中,条件比较简陋,米汤连吃带用,最方便不过。

老徐放下碗,什么交代也没有,背着手走开了。我在脑子里把书里看来的流程过了一遍,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蹲了下去,准备开始动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个大毛刷,蘸着清水,先把碑面整个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换成小毛刷子,扫掉字隙之间的沙粒杂草。光是这一项准备工作,就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这还算是运气好,有些古碑上头沾满了青苔,还得用火去烧干净。有时候烧上几次,石头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时候想补救都没机会了。

说来也怪,我在清扫的时候,脑子里的杂念确实少了一些。看来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之时,确实不容易走神。

打扫完古碑,我从旁边拿起一张纸,老徐已经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两圈。我拿手一捻,认出这是汪六吉的薄棉连纸。汪六吉是从明初传下来的老牌子,前两年还得了轻工部的银奖。他们的宣纸薄厚适中,捻在手里能感觉到很韧。碑拓用纸,必须得有韧劲,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个老徐挺有眼光,确实是行家。

我把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头,然后取出覆在湿布上头,再叠一张干纸上去。我用手压了压,确保湿度均匀。弄妥以后,我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我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我心想这简直就是小学手工课的难度嘛,正想着,手里棕刷一晃,劲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我懊恼地捶捶脑袋,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这次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问题,让纸彻底平贴。

闷完了纸,接下来就该砸字口了。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儿,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口,彻底紧贴碑面凹面。这面石碑字数有一百多,字体不算大,要一个一个敲进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里砸了大约二三十个字,就有些不耐烦了。砸到第五十个字,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累得有点头昏眼花。

“做这样没意义的体力劳动,真的能让我心境平复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呢?”我对着远方的药不然默默地抱怨道。这时一丝疑问游入我的脑海,老朝奉这个老狐狸,不会是想把我绊在这里,他们好去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

药不然不也说了吗?该到了他显显手段的时候了。这手段到底是对戴鹤轩的,还是对我的?

我想得有点心浮气躁,扔下打刷,想离开后院。这时老徐从营房里走出来,见我要离开,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一搭不要紧,简直如泰山压顶,我根本动弹不得,顿时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终。”他说。

看来这老徐还身兼一部分监视我的职责。我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来,打算吃饭,结果走进营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张纸条。纸条上一笔漂亮的小楷,说他去市里一趟,让我自己做饭。

我拿着纸条,愣了一阵,这老徐不是看着我么?怎么就这么自顾自走啦?我走到他的书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纸,上面全是抄录的碑文,以及围绕古碑的考据文字。一笔一画,字写得一丝不苟,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看得出来,老徐在这里花了大心思。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得有大约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些古碑要寻访,要拓,要考据,这都是要花大量时间的,他这些年只怕只扑在这件事上,没干过别的。

一个人隐居山林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地考钞古碑将近十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要知道,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啊!谁会做这种没有经济效益也没意义的事?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个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独守孤灯。在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某种事业而散发出的强大意志。

我没有偷窥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为自己把他错当成一个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拥有这种决心和强大意志的人,别人无法束缚或控制。看来还是药不然说得对,老徐就是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个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把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不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读。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亲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我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有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头。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了。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走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这墨扑看着简陋,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丝绸和棉花质地不同,要把它们扎成一个蒜头形状,扑碑的那一面平宽如熨斗,丝绸和棉花之间要分出层次,以便让墨汁渗透均匀。这么一个简单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强扎好了六把。一摸脑袋,一脑门子汗。

我拿去给老徐表功,老徐却不置可否,只让我搁到工具箱里,然后早点去睡觉。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还是卖油翁那句话——“惟手熟耳”。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碑拓。这东西非常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节奏相合,一点都不能错。稍有一丝分神,整个碑拓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扑到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我捧着还未怎么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我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从墨拓的角度来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笔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一天砸字口,两天扑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这三天来我殚精竭虑,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倒头就睡。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你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手所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也很有哲理。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笔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片了。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一转身就走了。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我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刚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然后背着手出去了。

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不过说实话,这稿子我说做校对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写的一手小楷极为漂亮,纸面整洁,一滴多余的墨迹都没有。拿到封建时代,可以去考状元的——这还用得着我“校对”么?

我躺到行军床上,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后,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调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营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人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毁。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现代人,谁还会有这种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寻访古碑的事业中?偏偏只有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么一条清冷狭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离群索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执着的孤独吧。这是个真正有古风的隐士。

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都经过考验,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这些文字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搁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我蹲回到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我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点头。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钦佩,可细细一想后,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老徐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他选择做这样艰苦卓绝而且无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我见老徐没有动静,便先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从我祖父许一城讲到我父亲许和平,然后讲到我,讲到那个牵扯我们祖孙三代的佛头案。这 一口气,就讲到了中午。老徐虽然不言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锅里的粥都快烧干了,他却还在不住添柴。

我讲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上面说,“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我”因为工作不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西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分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看来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间,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检讨。我注意到检讨书下面还有一行批复:“思想不够端正,检讨不够诚恳,对人民财产不够重视。”三个“不够”,在那个时代,这批语算得上是相当严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来的政治风波里很难幸存吧。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许家不也如此么?这是个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地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呼,那够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后,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已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药不然把着方向盘,侧头笑道:“哟,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我冷着脸道:“哼,烟烟怎么样?”

“哦,烟烟还没出来,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鹤轩呢?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

药不然一拍方向盘,露出狡诈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赶得巧,收网就在今晚,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

我没有继续再问,双手交叠搭在车前,目视前方,战意昂然。

吉普车在南京市里驰骋,药不然没带我去江边,反而把我带到了南京大酒店。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级的涉外酒店,没有之一。里面装修得气势非凡,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药不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吗?难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钱让我们住高级宾馆了?

药不然把车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进酒店大堂。他早就开好了房间,楼层还挺高。我们进了房间以后,药不然说我去准备准备,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钱,我也不客气,先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我在淋浴间里仰着头,任凭热水溅在*的身体上,把这几天在中山陵积累的寒气都驱散了,冲走心中的阴霾。“爷爷,爸,我回来了。”我在淋浴间里喃喃自语。

洗好澡出来,我拿浴巾擦着头,忽然看到床上搁着两套白裤子红马甲,跟在大堂给我们开门的服务生穿的一样。衣服旁边还放着一叠宣传材料,铜版纸,印制非常精美。我翻了几页,都是讲各种名贵瓷器。我不明就里,就问刚进门的药不然。药不然让我把衣服换上,却没告诉我为什么,只说你听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阶段他出卖我也没意义,我就姑且听他的指示,换好了衣服。药不然自己也换上一套,我们俩摇身一变成了酒店服务员。他还弄出两顶红帽子,给我扣到脑袋上,十分滑稽。

药不然看看时间,差不多五点,便招呼我抱起资料离开房间。我们走到二楼宴会厅的走廊,药不然忽然停下脚步,一抬手,手扶旁边栏杆向前探去,冲我一笑:“正主儿来了。”

大堂通往二楼宴会厅有一个螺旋式大理石楼梯,一群人正顺着楼梯朝上头走来。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间偏右的正是一袭唐装的戴鹤轩,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看起来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而被人群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手执拐杖,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在他们两个外围是一些中年人,每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像是政府官员,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鹤轩家看到的王局长,他们谨慎地与戴鹤轩、与老人保持一点点距离;在更外围,则是几名秘书模样的人和戴鹤轩的弟子。这个小小的队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圈子,慢慢朝着二楼移动。

我看了眼药不然,药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进江边别墅,就听到戴鹤轩跟那个姓王的局长说这一周有酒宴。我估计这次酒宴级别低不了。南京国际大酒店的主厨特别有名,是做淮扬菜的高手,戴鹤轩要请人,八成就是这里了。”

“那老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身份低不了。你注意到没有?那个站在第三圈穿西装戴茶色墨镜的人,他可是这酒店的副总,他第二圈都挤不进去,你想那老人来头得有多大。”

药不然看他们快上来了,招呼我说快走吧。我们两个快步赶到位于宴会厅右侧的包房区,药不然看来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脚下一点都不迟疑,直奔一间叫作轩月阁的包房而去。这里每一间包房,都配一个上菜用的小房间。药不然一推门进去,里面服务员正忙着切果盘,看到我们一愣。

药不然不客气地说道:“首长在这里用餐,为了安全起见,由我们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许待在这里。”服务员嗫嚅道:“我没接到经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来方震临走前给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证件,也掏出来在他面前一晃,沉着脸道:“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们经理没资格知道。”

服务员大概被“公安部”的名头给吓着了,他战战兢兢地放下刀,匆忙离去。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件好东西,方震给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费这么大心思了。”

我没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简单,看好时机,咱们把这些资料往各位宾客手里一发就是。”

“这画册里是藏有什么暗号吗?”我眉头一皱。

“没有,这就是直接从南京博物馆拿的馆藏品宣传手册。”

我越发迷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药不然眨眨眼睛,说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偷偷拉开一条门缝,朝正厅里望去。

正厅里客人们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鹤轩坐在主位,老人在主宾位,其他人按次序围成一圈。屋子里有资格落座的,就那么七八个人,其他人都没让进来。这场宴席,排场可真是不小。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指着戴鹤轩道:“小戴啊,你的黄帝气功,我跟几位老领导都提过了。他们都表态支持,说是中华瑰宝,值得大力发扬。”

戴鹤轩面露喜色,却极力装成一副淡然姿态:“黄帝气功能够蒙莫老您认可,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说携来一件宝物吗?快拿出来吧。”戴鹤轩笑道:“莫老,菜还没上呢,您这可有点心急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满席都笑起来。

戴鹤轩抚掌道:“也好,宝送真君子,佛度有缘人。这宗宝物能遇到莫老这样的有德之人,也算适逢其会。”他说完打了个响指,一个徒弟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过来,搁在餐桌上。周围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着脖子看过去,戴鹤轩却偏偏不急着取出来,反而闭上眼睛,双掌夹着盒子微微颤动,似乎在运功。莫老没催,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宴会厅里一片安静。

过了约摸三分钟,戴鹤轩这才收功撤手,长长吐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这件宝物,非同小可,不能轻易示人。我刚才先用内力将它镇住,才敢启盒。”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好奇心更浓厚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戴鹤轩缓缓打开盒口木盖,从里面取出一件晶莹如玉、丰肩敛腹的白瓷瓶来。那瓷瓶通体纯白,上头勾了两个蓝字:“内府”。

这瓷瓶的雍容气度,震慑了全场。戴鹤轩把瓶子轻轻搁在桌上,扫视一圈,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瓶子?”在座的都是领导,但一个玩古董的都没有,对于这个问题面面相觑。只有莫老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瓶子,等着下文。戴鹤轩道:“这是大明永乐年间的内府梅瓶。”

席间一阵惊叹,不过惊讶中夹杂着几丝失望。明代的瓷瓶虽然珍贵,但之前戴鹤轩把大家的心理预期抬得太高了,反而显得落差太大了,就连莫老都微皱白眉,等着看他怎么解释。

戴鹤轩微微一笑:“各位缘分当真不浅。这件梅瓶,乃是永乐年间内府为天子朱棣所制,一直隐在南京民间,几百年都没被人发现,上个月刚刚被我访得。但这宝物奇不在此处。而在于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过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个瓷盖塞住,周围一圈缝隙呈暗黄颜色,显然是密封用的封泥。戴鹤轩道:“大家仔细看这一圈封泥,没有断裂的痕迹。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自从永乐年间以来,这瓶子就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说完以后他抓起瓶颈晃了一晃,里面传来一阵水声,在座的人脸色同时一变。

戴鹤轩道:“梅瓶乃是酒器,内府梅瓶里头,盛放的自然是给皇帝喝的御用佳酿。只是不知何故,这酒瓶未及开封就流落民间,一直保存到了今天。瓶中古酒历经七百余年,未曾启封,酒味可谓是醇厚如仙呐。”

听到戴鹤轩这么一说,领导们的眼睛直放光。茅台放个二三十年,就已经是陈酿国宝了,这七百多年的酒,那简直就是仙浆了。莫老看着酒瓶子,忽然开口问道:“这瓶子不是叫梅瓶吗?应该是插花的,怎么改装酒了?”

“莫老你有所不知,这梅瓶在宋代本叫经瓶,后来到了明代,因为它口细颈短,只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说真用来插花,它仍旧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详了几圈,连声赞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宝贝。”然后把瓶子递还给戴鹤轩,眼神里有不舍之意。王局长也啧啧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么味道。”他起了头,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这些家伙都是酒中好手,一见到这等奇珍,哪里还能继续淡定。

戴鹤轩手握梅瓶,对众人道:“我刚才说过了。宝赠真君子,佛度有缘人。今日与各位齐聚此地,这就是缘分。缘分不到,不可强求。缘分到了,自然也不能错过。”徒弟不失时机地递过一把小巧的铁锤。戴鹤轩抄起锤子:“今天我就破封启瓶,与诸位一享这永乐佳酿!”

他话一出口,满座皆惊。莫老连忙阻拦:“小戴啊,这不合适吧。永乐年间的酒,全国,不,全世界恐怕也只有这独一份了,贵比千金。你为了我们几个俗人就毁了这么贵重的宝物,不值得啊。”

戴鹤轩淡然道:“莫老,我今日携此宝到此,就是为了与诸位共享。这酒既然生在天地之间,唯有被人畅饮,才是它的本分。我得宝之时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是‘我有嘉宾’之象,不可独享。而我最好的嘉宾,今天不是都在这里了嘛。”

他这几句说得在座人人面色生辉,莫老也是频频颔首。我不由得佩服这家伙,几句话下来,既消除了客人们的疑惧,又不露痕迹地拍了一记响亮的马屁。

莫老道:“既然小戴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却之不恭。”莫老一发话,其他人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夸赞起戴鹤轩的慷慨义气,一时气氛十分热烈。

戴鹤轩抄起小锤,对准瓶口猛然敲去。这一敲用力精准,只听“啪”的一声,瓷片飞舞,整个瓶口连同塞子与封泥被砸碎,露出一个大敞口来。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来,在座的人不由自主地喉头滚动。

戴鹤轩拿起酒瓶,为莫老身前的小盅满上,然后为其他人各自倒了半盅,最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盅。这一圈走完,梅瓶里的酒也就不剩几滴了。戴鹤轩拈起酒盅,起身道:“咱们就为这佳酿今日求得本分,干杯。”

莫老为首,所有人都站起来碰了下杯。不过没人一饮而尽,大家都是小口细抿,生怕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莫老细细啧了几口,眼神一亮:“好醇的酒!”其他人也纷纷赞道:“好酒!”“标准的玉液琼浆啊!”“七百年陈酿,名不虚传!”

药不然冲我眨眨眼睛,翻开宣传册上的一页。我一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这家伙的手段,当真够狠。

我们两个各自托着一碟凉菜,端上桌去。酒桌上的其他人还沉迷在永乐年间的陈酿中,根本没注意服务员进来走菜。我和药不然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戴鹤轩的两侧。

戴鹤轩正拈盅微笑,忽然发觉身旁多了两个服务员,他随便扫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们两个不回北京,来这里干什么!”戴鹤轩怕惊到莫老,只得压低声音喝道。药不然满脸堆笑着凑过去,把宣传画册啪地一下打开:“戴老师,我们是想请您点菜。”

戴鹤轩往那上面一看,立刻不说话了。

那张南京博物馆的馆藏精品宣传册里,有一页介绍的,恰好也是梅瓶。这是一件“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于五十年代出土于将军山的明代黔宁王沐英墓,是国家一级文物,市博的镇馆之宝。在这个梅瓶的文字介绍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世传明初梅瓶只有三件,除了这一件,还有两件藏于日本大阪的安宅博物馆。除此以外,再没有第四件了。(其实台北故宫也藏有一件,不过一直要到1996年才正式公开,此前无人知晓。)

戴鹤轩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药不然是什么打算了。

在座的这些领导只是缺乏文物常识,但并不愚蠢。只要有人点出这内府梅瓶的珍贵之处,他们立刻就能察觉到其中猫腻。举世只有三件的至宝,你会这么容易就找到第四件,还舍得拿起锤子敲碎瓶口?

带着这些疑惑,他们肯定会去找个明白人去问,一问就知道珍藏七百多年的酒,根本不能喝,且不说酒质会有什么变化,单是瓶釉的渗透性就能让这一瓶酒变成一瓶子漆。

但他们每人确实喝了半盅,而且觉得不错。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瓶子灌的根本就是其他品牌的白酒。普通人对酒的口感很主观,很容易被周围影响。戴鹤轩在前头把这些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再用言辞一烘托,有一两人先出声附和,所有人就会觉得这酒确实香醇无比。说白了,这就是个心理作用。

等领导们搞明白这些事,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所谓“封存七百年的永乐佳酿”,根本就是假的。(未完待续)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章节报错

上一章 目 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从长津湖开始 人族镇守使 从大学讲师到首席院士 从木叶开始逃亡 我有一剑 陆地键仙 星汉灿烂 修罗武神 万相之王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相关推荐:入侵型月型月异常幻想:赤色浪奔流写写小说就无敌了女儿奴诸天分宝满级帝国降临全民玩家世界我是满级大佬网游之满级新手都市全能仙帝从神界降临到斗破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