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直回到寝宫,李嗣源进了德妃曹氏的门,兀自坐在大厅中黑着脸生闷气,在曹氏满面疑惑前来侍候的时候,李嗣源拍着小案大怒道:这帮逆臣贼子,都吃了熊心豹子胆,简单不当人子让此辈小人立于朝堂之上,是朕之耻辱
曹氏拉着李嗣源的手好生劝慰了半响,临了问道:眼看就要年关了,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恼怒
此时,文明殿的百官面对空荡荡的龙椅,各自心思不一。
安重诲与李琪站在一起,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之色。另一边,任圜面色难看,脸上肌肉似有抽动。再看赵王李从荣,低头望着地面,不清楚是何神情,他旁边的宋王李从厚,扯了扯他的衣袖,焦急的在跟他说些什么。
安重诲也是历经风浪之人,然而此时回想起今早朝堂上的风暴,依旧觉得后背发凉。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而且不可思议,此事要是放在半载前,安重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宦海沉浮打磨出来的心性认识,让安重诲很快冷静下来,他很快意识到今日之事并非毫无道理,端倪在前些时候便已显现,这让他不得不再度回想方才停息的那场风暴,去体会其中蕴含的深意。
......
洛阳府尹孔循,毫无预兆上奏了秦王府西卜祭酒刘询侵占良田酿成冲突致人死亡的事件,而后道:因事涉亲王府,洛阳府衙不敢擅专,今启陛下,以待诏令。
安重诲记得自己当时诧异的望了孔循一眼,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打天成元年安重诲与李从璟争权的事发生后,孔循失了安重诲之信任,虽说地位不再如前重要,但因其女嫁与了赵王李从荣,故而恩宠也未见太衰,如今在朝堂上虽说不再举足轻重,却也不是寻常官吏可比。
秦王府官吏之事,触动了朝廷律法,自当处理,安重诲不觉得奇怪。
他奇怪的是,这件事本不该拿到朝堂上处理。
也没有必要拿到朝堂上处理。
否则,一旦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秦王脸面何在
安重诲不解孔循何以敢如此触犯秦王。
好在不用他多想,李嗣源即已下了指令,看得出他很不高兴,因为他的措辞并不客气,洛阳府衙何时连案子都不会办了此事虽然事涉亲王,却并无特异之处,洛阳府衙该如何查清事实,搜罗证据,而后如何拿人讯问定案,此间细节难道还要朕来躬亲
臣谨遵圣命,必当秉公办理,早日结案。面对李嗣源的指摘,孔循不慌不忙应承下来。
堂中官吏有事先听到风声的,也有事先没听到风声的,此时俱都不解的孔循此举为何意。但无论如何,此事至此已叫朝堂皆知,不用多想,不消多久便会传遍洛阳。
启禀陛下,臣有本上奏。就在众官吏以为此事已经落下帷幕时,一名官吏忽然持折出列,臣弹劾河阳节镇官吏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使人家破人亡
此人一出,满堂皆惊。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从今日的朝堂上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河阳节度使是谁
河阳治州为怀州,乃先前百战军驻扎之地,节度使正是李从璟如今虽说百战军成了禁军编制,但河阳节镇仍在,藩镇军仍有,节度使也没变。
众人再看,出列的官吏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台四名侍御史之一。
侍御史弹劾秦王
自大唐天成元年以来,还无一名侍御史弹劾秦王,哪怕是向秦王属官发难,也从未有过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任圜,他转而盯向李琪,眼中的质问之意显而易见。被任圜怒目而视的李琪脸色阴沉,他身为御史大夫,乃御史台主官,却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
况且,无论是弹劾官吏,还是上奏言事,虽然从理论上讲可以直接在朝堂上提出来,但标准程序可不是这样。正常情况下,官吏应该将奏本上交中书省,由中书省进行初阅甄选后,上呈御前,再作议夺。
拿到朝堂上商议的事,其实基本都有了定论,至少皇帝与宰相们都已心中有谱,此时不过是公之于众,或是集思广益补充完善罢了。要不然百官闹哄哄议论一件事,你一嘴我一嘴,连个方向都没有,不仅没有效率,更容易出乱子。
今日孔循侍御史所奏之事,已经违背了这个规则。更何况此乃敏感之事,就更可见其中的猫腻,这就难怪百官们被惊动了。
不少人悄悄看向李嗣源与安重诲等人,心中暗暗猜想,难不成这些大佬们早已商量好,准备要对付秦王了
然而皇帝与宰相们的神色反应,却告诉这些官吏,这个猜想并不成立。
李嗣源沉着脸将侍御史的折子看完,丢在御案上,冷哼道:此事证据不足,容后再议。
不是证据不足,而是李嗣源根本不想理会这件事情。
安重诲瞧了一眼李嗣源的脸色,哪能不知李嗣源心中所想。
秦王出征蜀中,三月而定两川,功劳极大,也甚辛苦,如今秦王出征未归,朝廷却在背后调查他的节镇官吏,这岂不让人寒心
于情于理,李嗣源当然不会这样做。
陛下面对李嗣源这样的处理,百官们都已领会其意,但那名侍御史却不肯放过,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怎能说证据不足即便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其罪行,但人命已经发生,岂可不查还请陛下明鉴
百官虽不知今日为何会有人对秦王发难,但对这名官吏的锲而不舍却并不感到惊讶。首先,天成以来,帝国渐有政通人和之相,言路通畅自是不必多说,还从未有过因言获罪的情况;其次,御史台风闻奏报,本就在职权范围之内,这本就是一群特别的官吏,不弹劾官吏才是不作为,更何况如今颇有证据
朕已说了,此事容后再议李嗣源的语气不容置疑,但这名侍御史却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大有李嗣源不将他轰出去他就不罢休的架势,唾沫飞溅跟李嗣源理论,争得面红耳赤,只差叫大堂中鸡飞狗跳。
临了,大怒的李嗣源一拍御案,连道三声好,将这份折子交给怀州,让河阳的人自己去处理盯着那名侍御史,如此,你可满意了
侍御史目瞪口呆。
朝廷不派官吏去查,让河阳自行处理,这是什么意思
李嗣源的意思很明白:朕不管这事,你也别管,你不是要处理这件事吗可以,朕让他们自己处理,申辩也好拖着也好内部处置也罢,随他们便。
一句话,朕就是要包庇河阳,朕就是要包庇秦王
面对这般蛮不讲理的处理,侍御史哑了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朝堂风波就要结束的时候,波折再起。
这回说话的是户部左侍郎。
如若说先前孔循侍御史发难还是藏着掖着,不明显针对李从璟,那么户部左侍郎则是将冒头直接对准了秦王,而且出口便是长篇大论,直言李从璟抚民不力,有渎职之嫌。
其一,讨贼不力,致使孟知祥逃脱,遗祸无穷;其二,安定地方不力,致使二十一名官吏遇刺身亡,人人自危;其三,疏于政事,致使地方屡生事端,令军政大计无以推行;其四,荒废军事,致使贼军叩关入境,虎狼环饲;其五......户部左侍郎言辞凿凿,一连说了李从璟十大罪责,有此十者,平添钱财消耗无数,而令朝廷失威,百姓离心,大军难归,后患无穷。其渎职之甚,未有过者......临了,道:臣启陛下,当即召秦王归朝,而另遣能吏赴蜀,以定两川,利国利民......
安重诲听罢这番话,已是面色大变,心中直道恶毒。
恶毒之最,在召秦王归朝。
若秦王此时归朝,让别的官吏替代了他的职责,那也就意味着朝廷认定秦王无法治理蜀中,不具备相应的能力。
届时,平定两川的秦王将不再是载誉归来,而是携耻而还。那是怎样一番局面,会有何种恶果,已经不消多言。别的不说,仅是平定两川的功绩就将被抹去大半
况且秦王是什么人,军政之才早已被证明,眼看凯旋之后就要入主东宫,此时被认为军政能力欠缺,这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第一个忍不住反击的,是任圜。
一派胡言任圜出列,直接呵斥户部左侍郎,而后才向李嗣源行礼,秦王三月破贼,劳苦功高,震慑天下,乃不争之事实,如今蜀中虽有贼人作乱,亦战后难免之事,况且秦王已处理过半......
不等任圜说完,户部侍郎冷笑一声,与他争论起来,破贼是事实,难道蜀中生乱便不是事实况且......
平和但严肃的朝堂,渐渐陷入混乱,到后来,以任圜为首的官吏,和与户部侍郎侍御史为首的官吏,当众争论起来。
面对多年来首次陷入混乱的朝堂,安重诲看到李嗣源的眼神渐渐被冰火充斥,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
安重诲望着空空如也的御座,想起李嗣源佛袖而去的神态,心头很不是滋味,他有很多疑惑,多到无法解释。
以前朝堂上不是没有人对秦王提出过意见,但大多不痛不痒,尤其是到了秦王底定荆南之后,这种意见已经许久不见。
而今日,这些人何以敢如此向秦王发难更何况是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同时对秦王发难这背后有没有人在操控一切,操控一切的又是谁他有着怎样的目的
安重诲一时想不透彻,但他知道,那个秦王统治整个朝堂,无人敢相与抗争的局面,恐怕已经有了变化。
这个变化,发生在秦王离开朝堂近半载后,出人意料却又并非不能解释。安重诲敏锐的意识到,在帝国内部,恐怕正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兴起。
这股新的力量,只怕多半以那些不被秦王重视开罪过秦王或是被秦王打压过的人为骨干。
而在王朝权力的争夺与更迭中,这样的局面岂非理所应当
尤其是在大唐这一朝
如今,安重诲只想知道,当那位远在蜀中刚刚立下大功的秦王,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他会是何种反应,又将如何应对
从未在斗争中陷入败局的年轻秦王,这回是否会一如既往扳回局势,打倒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