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内。

没有人去洗手间，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

可怕的安静昭示着所有人内心的茫然和麻木，气氛差到了极点。

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赵流跃，他猛地一下攥紧纯净水瓶子，拧开瓶盖仰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接着低头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脸上却仍是呆若木鸡的表情。

他的行为没有对现场造成任何改变，大家仍旧沉浸在灭顶的无能为力当中，甚至很难有力量在十五分钟后走出这个门口继续战斗。

李琳站在远处墙边，不安地看着这一切，双眼已经泛红。

“大家不要这样，先喝点儿水，擦擦汗，休息一下，我们……明明还有希望啊！”

声音带着哭腔，她知道她这么说会越发显得无力，可她不能看着一路艰苦走到今天的团队消沉下去，就算于事无补，她也要试一试，现在，明明是最需要斗志的时候！

说话不顶用，她就亲自把一瓶瓶水打开，把毛巾浸湿，挨个儿递到每个人手上，大家茫然接过，却仍然眼神呆滞没有下一步动作，她简直要疯了。

“虽然我没有上场比赛，可我陪着球队一起成长，我对它的感情绝对不比你们少一分一毫！如果允许女人上场，我立马第一个冲上去，拼了命也要拼到最后一刻！你们怎么能这样？！一个个大男人怎么都是孬种，连我都不如吗？！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李琳，”靠在柜子上一直没说话的邵阳终于开口了，“别激动，让大家先冷静冷静。”

赵流跃扭过头去看邵阳，即使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还像往常一样淡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他真的……还有信心、还有办法吗？毕竟上半场他们不止是两球落后，而且是场面上的完败，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反击的希望。

邵阳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道：“再给五分钟时间，之后我不想看到你们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话说得大伙儿心中一凛，纷纷看表，距下半场比赛开始还有十分钟，邵阳说给再五分钟，那么最后剩下的五分钟，是要说技战术策略的事吗？

邵阳已经有打算了？

这是此时萦绕在所有队员心中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大家全心全意相信邵阳，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星，好像只要他说一句能行，大家就足以抛弃所有的心理负担。

钟表滴答滴答，渐渐地更衣室里呼吸声多了起来，渐渐地有人开始喝水整理装备，李琳终于松了口气。可赵流跃却仍然埋着头双目低垂，他现在满心都是怀疑和不确定，因为他将现实认得太清，所有的幻想和自我安慰根本没用。

一支势均力敌，或者说实力更胜一筹又经验丰富，且心理素质极强的队伍，在已经两球领先的情况下，最后却被逆转三个球以上？

这绝对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命题。

可是认输？他怎么能认输呢……

他发过誓要让邵阳每每回忆起今天都幸福地大笑，他怎么能违背誓言？在一起以后他从来没为邵阳付出过，怎么现在他好不容易能付出了，还面临着如此惨痛的结果？

“五分钟到了。”

突然邵阳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也休息够了，现在都站起来吧。“

队员们有些莫名地站起来，邵阳双手一挥，示意大家站成一圈，然后搭上左右两队友的肩膀，上身压低，大家也照做，于是全队二十三名队员双脚开立肩并着肩手搭着手。

邵阳道：“轩哥对不住了，我又要讲一遍你的伤心事。去年的欧冠决赛，绝对是这个时代的球迷最不会忘记的一场经典逆转之战。当时的利物浦比我们现在的情况更加危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一边看比赛一边跟朋友短信聊天，上半场结束后所有人都说不用看了睡觉吧已经完全没悬念了，但结果呢？下半场利物浦进第一个球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感觉，可当他们进了第二个球，我觉得这事儿不对了，我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叫人起床，然后他们进了第三个球，再然后加时赛、点球大战……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事吗？这是符合常理的事吗？可是，这却是符合足球世界规律的事。”

气氛产生了些微变化，邵阳继续道：“不到最后一秒种，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才是竞技体育的永恒规律。有句台词赵流跃应该尤其熟悉，‘如果在这个时候放弃，比赛就真的结束了’。”

他突然抬手一指门口，“大家都看见了，今天有多少人来支持我们，那其中有多少是我们曾经的对手，又有多少是根本不喜欢足球不懂足球只为支持我们的人？今天这么热，他们为什么不呆在空调房里打游戏喝啤酒睡觉想干什么干什么？男生们为什么不去陪老婆，女生们为什么连遮阳伞都不打就坐在看台上？他们每一次为我们呐喊的时候，你们想过那其中的意义吗？”

赵流跃使劲儿咬住下唇，没想到邵阳要说的居然是这些。

“我们的训练已经够了，我们的技战术水平、配合跑位也没办法突然一下做出惊天动地的调整，此时此刻，我们的比赛不是为了自己。我请大家用心去听一听外面的声音，现在，那里，将近一万人正等着我们，一万人……这是我们唯一一次，拥有得这么多。我们今天的一切，我们在场地上所跑的每一步，都只是这一万人。”

李琳猛地吸了口气，捂住嘴，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邵阳看向她笑道：“不要哭，留着你的眼泪，等到比赛结束，那将是兴奋和幸福的泪水。”他把对手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我们现在的这个站姿，如果只有一个人是根本没办法完成的，但如果我们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就可以站得很久，而且越站越有力量。”

这是一个神奇的队形，刚刚站好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更升级为一股视死如归强大的力量。就像邵阳所说，力量通过手臂相互传递相互交换，形成了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结果。

临上场前，邵阳特意拦住赵流跃，双手按着他的肩。赵流跃却垂着头，他怕看邵阳的眼睛，因为只要四目相对，邵阳立刻就会发现他的犹豫和不坚定。

“还是那句话，随着你的本能对待脚下的球。那种状态下的你，没人能战胜。”

赵流跃心中一动，邵阳又道：“老实说，当我第一次看到你踢球的时候，我就有了强烈的预感。”

赵流跃终于抬起头，用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期待的眼神看着赵流跃。

邵阳注视着那略带忧伤的眼睛，“那就是，我们称霸的时候到了。”环顾四周，他看了眼远处站着一脸动容的李琳，接着什么都不顾，重重地吻上赵流跃额头，“我的一切，都靠你了。”

赵流跃彻底震惊，尚未对这一连串变化做出反应，就被邵阳拉着出了更衣室。

开阔的球场让他的心也跟着宽了，过去的时间里，他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看到了球队的低落和无能为力，他清楚了邵阳永不放弃的心态，也知晓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他们从未拥有过这么多，他从未……在一个人心中有过这样的分量。

这是多么弥足珍贵，值得人好好珍惜一生的东西啊。

其实他还知道另一句让人异常动容的台词：当你在保护你重要的人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很强。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有了那种体会，他这十八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了。

异地再战，r大首先打出了一股哀兵肃杀之气，z大照例沉稳应对。

开场不过三分钟，z大就又占了r大后防线漏洞的便宜，又是舍瓦，从边路的裂缝中高速突袭，入小禁区后推射远角。射门的距离近角度偏，运动战中直接推射速度飞快，这种球对于大部分门将来说只有无解二字，可陈轩拼了命冲过去扑倒，用身体将球挡了出去，拍马赶来的苏智立刻断球化解危机，正要发起进攻，却见陈轩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裁判暂停比赛，大伙儿围过去一看，陈轩双手抱着肚子窝着，那样的射门，时速和力道都堪称惊人，万一撞到内脏，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如此，他额头上也破了一大块，此时血流满面，想必是刚才扑得太猛，不小心撞在了球门立柱上。

医务组赶紧给他检查治伤，邵阳站在旁边皱着眉看。这会儿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陈轩看来伤势不轻，万一不能比赛怎么办？门将板凳实力薄弱是大学生球队的通病，r大的替补门将水平远不如陈轩，陈轩身为预选赛最佳门将，尚且对z大一筹莫展，如果再换人……

邵阳舔了舔嘴唇，看向苏智，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

“要不然……”

话还没说完，正扎绷带的陈轩突然抬头，“邵队，不要换人，我能坚持。”

“可是……”

“同学，你的外伤问题不大，”医生接话道，“但腹部的撞击要做进一步检查。”

“没关系，我已经不疼了。”陈轩吸了口气扶着立柱站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明明很疼，却拼命忍着，“邵队别换人，我发誓我没问题。”

“同学你不要逞能！”

“我真没事儿！”陈轩突然大吼起来，“我坚决不接受换人！这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一定要站到最后一分钟，谁也不能让我下去！邵队你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他们进球了！”

赵流跃震动了，在他印象中，陈轩是队里最好脾气、最符合“学长”理想状态的人，像他学的文学专业一样温文尔雅。然而现在，他心中那个平面的陈轩突然间变得立体、鲜活而丰满，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加入这样一支球队，拥有这样一群队友，他真幸运。

“队长别换人了！我相信学长，他不会用有事的！”

赵流跃的目光和语气都信誓旦旦，邵阳看看他，再看陈轩，又看了看其他队友，发现大家竟都是一副团结起来豁出去了的模样，那情景，与十分钟前的更衣室有天壤之别。

邵阳吸了口气，终于道：“好，不换陈轩，咱们十一个人，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