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奇一路沿着马德里的边缘地带驾驶, 把车开入了另一处空旷的绿地,最后停在了一扇联结着梦幻缤纷的花墙, 爬满紫藤萝的古雅铁门前。
“到了。”里奇说。
克里斯蒂亚诺把头伸到了窗外, 怔怔地问:“那里面是什么?”
“一个花园。”里奇回答。
克里斯蒂亚诺不禁瞪大了眼睛。“她送了我一个花园?”
“没错。”
他惊奇极了,微红的脸上飞出欢快的笑容,荡漾着夏日的阳光。
“疯女人送礼物都不太一样。”他赞许地点点头, “好吧,我决定原谅她绑架我,虐待我了。”
里奇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地对他摆摆手。“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以后能放过我。”
“别说得那么糟糕, 里奇。”克里斯蒂亚诺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 “我找到了真爱,你不是该为我开心吗?”
“开心,开心。”里奇敷衍道,直接开始闭目养神,“让我先睡个好觉再说。”
克里斯蒂亚诺对他撇了撇嘴, 然后快速冲下车, 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扇童话般的花门前。
怀着微妙的兴奋,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支钥匙插进孔洞里, 轻轻一转, 那扇大门便低吟着向房客张开了双臂。
踏进这座流水花园的一刹那,克里斯蒂亚诺便呆呆地怔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美丽。
这一刻的阳光无限炽烈,使天地万物都沐浴在一片白热的光华中, 奇异的是,那感觉并不刺眼灼人,反而温柔如慈母。
浓郁芬芳的香气裹挟着脚下流水的清音阵阵袭来,中央的大理石喷泉来回吐出水汽。刚劲有力的树木挺立守卫花园,使阴影与阳光在地面交织,翠绿的草地两旁,百花争妍的美景如诗如画,射出各式各样的彩光,当真是一座人间乐园。
克里斯蒂亚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踩在碎石小径上,缓缓深入。
就像美梦成真的感觉。
……是什么梦呢?反正不是昨天的事。但也并不那么遥远。
他忽然头疼欲裂,不禁揉了揉脑袋。
与此同时,有个精神瞿烁的老园丁正在修剪草坪,听到动静,他抬起了头,向克里斯蒂亚诺走去。
“罗纳尔多先生。”园丁向他微笑行礼,“你总算来了。”
克里斯蒂亚诺讶异地眨眨眼。“你知道我会来?”
“当然。”园丁说,“曼加诺小姐之所以建造这个花园,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你成为它的主人。”
“曼加诺?”他意外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她的名字?”
园丁露出奇怪的表情,点了点头。“是的。不过——”
他神秘地一顿,又笑道:“她更喜欢叫自己是阿维罗太太。”
克里斯蒂亚诺微微一怔,喜上眉梢。
这么说,她的确没撒谎——她把他当作丈夫,但并不是特指的那一个。
“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他腼腆又期待地问。
“你应该换个问题——她有没有不提你的时候——她真的很厉害,不过说什么话题,最后都能拐到你的身上。”
克里斯蒂亚诺低下头,窃喜地抿起嘴。“是吗?”
“是的。她每次谈到你的时候,简直就是个诗人。”老园丁好笑地感慨道,“我听得都差点要爱上你了。”
克里斯蒂亚诺失声轻笑了起来。
她教会了他爱情,也给了他爱情。她的名字该叫作“爱”才对。
接着,在无限幸福的心境中,他环顾四周,再次将园中光景尽收眼底。
“美极了。”他赞叹道,“全是你种的吗?”
老园丁摇了摇头。“我和学徒负责帮助照顾它们,不过,每一种花都是曼加诺小姐亲自挑选,亲自种植的……我记得有一次,她病得很严重,连走路都费力,她却非要坚持来撒向日葵种子。”
克里斯蒂亚诺呆了呆,眼前几乎出现了她脸色惨白,浑身寒战,却在一边咳嗽,一边刨土播种的情景。
接着,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异样的刺痛。
那不止是来自此时此地的感动,还来自某些他抓不住的幻象。
克里斯蒂亚诺还处于恍惚中,老园丁又说话了。
“另外,这个花园有个奇怪的名字。”
他总算回过神。“什么名字?”
老园丁忍俊不禁地回答道:“四分之一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他一愣,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四分之一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为什么?”
“猜猜看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蒂亚诺咬了咬指头,皱眉深思。
他的四分之一是什么?不,花园为什么会是他的四分之一?真奇怪,真荒唐……不,不,并不是这样的……这里必然有更深的含义,他记得——等等,他记得什么东西来着?
某些虚幻的,轻烟般的言语和画面忽然奔涌而出,狡猾地活跃在他脑海的边缘,飞速掠过,又飞速溜走,刚一触碰到,就烟消云散。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老园丁摘下了园艺手套。
“如果猜不到的话,让曼加诺小姐亲自告诉你吧。”园丁说,“我该回家了。再见,罗纳尔多先生——希望改天你能给我个签名。”
克里斯蒂亚诺几乎没听到他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又沉浸在了无尽的意识挣扎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拍了拍生疼的脑袋,“我出什么问题了?”
鸟雀在歌唱,流水在吟咏。
悠久无穷的大自然无言地注视着这个失陷于真实与幻想中的人,没有任何帮助的意图。
无可奈何之下,他终于厌烦了这种在真空里找实物的感觉,猛地甩了甩头,准备继续放松地继续赏花。
小巧的草本花卉,如白雪花,铁茉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嫩草上,看上去调皮极了……一丛玫红的蔷薇竭力伸展花枝,炫耀自己的美貌,艳丽无双……那一大片抢眼的向日葵艳艳发亮,烧着一场金黄的大火……繁花千姿百态,优点各异,协调生动地组合成一个集体……
克里斯蒂亚诺突然全身一震。
“你们有我四分之一的优点……”他喃喃说,却自己都不明白这怪话是从哪来的。
他再次停在原地苦苦追索记忆,但就和刚才一样,某些东西就和烟火的火花一样,爆炸以后亮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怎么都构不成完整的,稳定的图像。
克里斯蒂亚诺心里越来越难受,只得咬了咬牙,试着忽略这怪异之处,继续向前深入,一路走到了那精美的雕塑喷泉面前。
而后,克里斯蒂亚诺再次愣了神——喷泉上矗立着的那个俊美无比的大理石青年,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然而这好像不值得惊讶,反倒是理应发生的事。
他的头更痛了,可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他依然什么也抓不住。
在时间的绝对力量面前,在永恒的自然法则面前,那些消失的东西什么也不是,甚至不如一场虚空梦。他试图用意志力与之斗争,无非以卵击石。
然而罗纳尔多一旦被激起了争斗之心,就必会顽抗到底。
“见鬼。”他抓狂地踢了踢喷泉底座,然后跪倒在草坪上,狠狠地用头磕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忽然,他顿住了,盯着他刚刚磕过的那片草皮发呆。很松软,不太对劲,底下可能藏了什么东西。
而且他还记得……不,他不记得。
但他似乎曾经躺在这里,听谁唱歌。
克里斯蒂亚诺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用一边的铲子快速刨开那层覆盖的泥土,直至一声金属的脆响传来。他赶紧扔开铲子,用手去挖,很快就从中掏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盒盖,发觉里面躺着一封信。
第一眼,他感到那些秀丽狂放的花体字很眼熟。
整张纸上遍布水渍风干后皱缩的痕迹,很像是那个人哭着写上去的。
克里斯蒂亚诺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一字一句地阅读。
“克里斯,
我骗了你,也无法遵守我的承诺。现在的我还是太软弱。一旦你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我就会立刻被杀死,我不得不在那发生之前逃走。
尽管我知道,当你能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不会承受记忆的负担,更不可能再为此介怀了,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一直在对你撒谎。
然后我要感谢你(你讨厌我说谢谢,不过这个你也不会再记得了)。
我本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克里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找不到足以使人生值得忍耐的价值。我早就接受了将死的命运,因为继续生存也并不意味着更好的可能性。
直到我见到了你。
你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你让我所有的理想不再荒谬,美梦成为真实,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为你倾倒,因你而第一次生有可恋。
尽管如此,起先,我并不完全把这当作是幸事,甚至视为可怖的灾厄,因为若不能把那么好的你据为己有的话,活在世上,我也不过是从一个麻木的地狱里跳到另一个燃烧的地狱里而已。而即使,那最不可能的幸运实现了——我得到了你,它却又是如此短暂而虚妄。
结果,我成了被仇恨包围的恶鬼。我并不想再痴恋你,然而对此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怨恨上苍不仁,怨恨你无知无痛。
但你终归拯救了我。
我明白了,神也的确是仁慈的。
作为一个空壳,即使能活一千年,在运转了无数个亿万年的宇宙中又有什么意义呢?若生命能够真正盛放,即便只有一瞬间,又有什么遗憾呢?
而就在时间的缝隙,命运的夹层里,你点亮了我,唤醒了我。
我终于能够真正地活着了,而在这之后,你又得到了应有的善待,得以免于死别之苦。
美好的光芒在我心中留驻,疼痛的印记在你身上被抹除,有人受益,无人受损,这很好,很好。
当然,这依然还是会很困难。
我是那么的想要你,那无法与你相聚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是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但我不再怨恨。
而且,如果说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无论再痛,我都依然要铭记你所有的曲线和棱角,所有的幼稚、调皮、羞赧、脆弱、深情、骄傲、坚毅。
你总是为我的命运而责备自己,但我想告诉你,你已经给了我救赎。
这一刻,我已经可以把仅剩的时间都当作恩惠,心怀感激地行走于最后的旅途了,因为我终于明白到,我并不属于黑暗,也并非是只配得上冷漠和孤独的——只因你是如此坚信,甚至还能毫无保留地深爱这样一个我。
除此之外,我还能抱着一个美好的奢望。
我曾经是个无处可逃的罪人,而你却始终是纯洁无暇的,即便你甘愿与我赴死,我最后也绝无可能与你相聚一处。但现在,你已经救赎了我,当我死后,我也能够抵达你将去的地方了——那没有烦恼的,光明的永恒世界。
我爱你。先于生命,后于死亡。直到永远。
我会在花开不朽的地方与你相见。
一个得救的人 ”
信纸从克里斯蒂亚诺颤抖的手中落下。
……是谁写给他的?疯女人么?为什么?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那激烈的情感无需记忆为依附,便猛然击中了他。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更感觉到了不朽的爱情。
于是,毫无理由的悲伤爆发了。
克里斯蒂亚诺突然捂住了颤栗的嘴,眼睑通红,浓密的睫毛底下失控地狂涌出泪水。
很快,他失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不懂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顾不上奇怪,也顾不上回忆。他弯下了腰,甚至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嚎着,窒息抽噎,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眼泪,连同心肺都一起倾倒出来一样。
尖锐的隐痛在他浑身作祟,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得了寒热病一样的战栗发抖,他不由抱住了自己的头,躺倒翻滚。他的脑海此刻是混沌的,空洞的,里面一点思想,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有一颗心脏在孤独而悲痛地急剧跳动,只有狂风暴雨般的感情在他四肢百骸里奔腾躁动。
雷霆万钧的情感击打着他的肉体,荒谬的悲哀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痉挛抽搐。如果他的胸膛裂开,那汹涌的沉痛或许能淹没全世界。
……但这其实是他不应受的苦。
所以,如果他愿意停止挣扎,任幻梦随风而逝,痛苦也一样会停止……这不是他的命运。何况,如果爱的结果受苦,为什么还要去爱?
只要他不再顽固,他就可以擦干所有泪水。
只要他交出自我,他就不必再受爱情折磨。
只要他放弃坚守,他就能得到平静的幸福。
一切都会像他不曾身陷罗网中的那些岁月一样,没有任何致命的损失,什么都美满极了,什么都不必改变。
他依然会是最好的他,拥有金钱,荣誉,梦想,友情,亲情,未来。
忘怀过去,那些无法逃避的苦难就不再构成威胁。
顺从命运,不可对抗的天威就会给他应有的仁慈。
但是,不,这不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选择。
哪怕那是一个通往地狱的天堂,他也要宁愿义无反顾地走过去,追求灵魂的永远,拒绝麻木和遗忘。
他不能失去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无尽浩渺的宇宙中最美丽,最神圣的奇迹,绚烂到了极致。生命是从这里开始,完全地绽放。
突破时间和死亡的,永远的爱。
没错,他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守住的东西,就是这个。
无论泪与笑,苦与乐,死与生,他都一样要。
接着,一扇看不见的门打开了,他空白的脑海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风的袭击。
银白的月光……亵渎的大火,洁净的大火……乡间的草屋……剧院的歌声……马背上的飞腾……抵死的缠绵,亲吻,拥抱……那种种无以名状的物事飘忽着,游动着,像鳝鱼一样钻进他的脑袋里,又迅速地爬出去,来来回回,刺痛难忍,就是不肯乖乖停下。
克里斯蒂亚诺暴怒地咆哮起来,猛烈锤击地面,终于用他强烈的自主意志一把抓住了那些鳝鱼。
终于,世界安静了。
他哭红的眼睛怔怔失神,嘴唇颤抖着嚅动了两下,吐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安娜……”
风暴堪堪平息,克里斯蒂亚诺身心俱疲,几乎超出了负荷的限度。
他急剧地喘息着,抽泣着,项链不知不觉从他的口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他没有在意,没有去捡,心房仍在过量的回忆和情感中饱胀发疼。
流水潺潺,鸟鸣风吹,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东西,便感到自己快要力竭昏厥了。
良久,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克里斯蒂亚诺……?”里奇小心翼翼地说,“你在哭?”
他毫无反应,依然跪倒在地上。
“发生什么了?”里奇尝试将他拉起。
克里斯蒂亚诺麻木地顺着这股力量站了起来,里奇立刻为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到底是怎么回事?”里奇又关切地追问道。
克里斯蒂亚诺却突然震了震,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而是迅速将刚刚落在草地上的项链捡起。
他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一点也不像那个破铜烂铁了,甚至也不像他记忆中那个古朴雅致的铜项链。
它变成了一个金色的神圣珠宝,完全恢复了千百年前的荣耀光辉。
“上帝……”克里斯蒂亚诺喃喃说,头脑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唇边就已露出了欢笑,快乐的泪水滚滚而下。
里奇又吓了一跳。“克里斯蒂亚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蒂亚诺仍在自顾自地喜极而泣,直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冷不防地凝固在脸上。
他二话不说地再次捡起了那封信,来回仔细阅读。然后,他闭上眼睛,认真回想爱人近几日的言行举止,琢磨其中的含义,很快恐怖地一颤。
“糟了,糟了……”克里斯蒂亚诺脸色惨白,自言自语,“她不会要自杀吧?”
“什么?”
克里斯蒂亚诺惶恐地发着抖,马上又镇定了下来。“青木原树海……她会去那里的。”
“什么树海?”
“我要立刻去日本。”他简短地对好友说了一句,一刻也不耽搁,便拿着信和项链走向园外。
里奇慌忙跟到他的身后,脸色难看极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里奇受不了地问,“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认真的,我很清醒。”克里斯蒂亚诺头也不回。
里奇无力地扶额。“所以,你真的要去日本找你女朋友?”
克里斯蒂亚诺突然顿住脚步,偏头朝好友看去。
“不。”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决,“我要去带我的妻子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脑阔疼
写得越长 人越少?
【盛世美颜,每日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