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陌上花开_第八章 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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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长孙无忌顿觉身上一片寒意,蓦地挣脱开高士廉的阻拦,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手,“你怎么会……”

若水丝毫没有露出一丝的异样,回握住无忌的手,看着高士廉道:“是我让哥哥和舅舅担心了,至于这段日子来的事情,方才陛下也已经说过了,当初出宫的时候只当是没救了,谁知道在扬州大明寺遇上了鉴远大师,多亏了他,方才转危为安,如今身子也调理得不错,差不多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

长孙无忌心中自然明白这番话是说给他们的舅父听的,实际上也将是接下来说给那些朝臣、嫔妃,甚至全天下人的理由,来解释为何他们的皇后在消失了四年之后又再一次回到了母仪天下的位子上。可他想明白的可不是这些,他想知道,妹妹到底是如何去的扬州,如何能够死而复生,又如何独自生活了那么久……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心中,可偏偏却在看见若水那目光深处的倦意时,化作了水中的泡影,是啊,比起这个温暖的,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的观音婢,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看着兄妹俩相顾无言的情形,李世民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是不知道无忌对若水的宠爱,不然一向沉稳冷静又不失圆滑的他又怎么会纵容明瑶做出那般欺君而又荒唐的事情来,而高士廉,想想方才说的那番话,和无忌又有什么两样,因为疼爱自己的妹妹,所以同样对一双外甥视若己出,甚至面对君王也绝无退避之意。

高士廉嘴角含笑,其实他又如何听不出若水话中的敷衍规避之意,但涉及男女之事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去解开才是,即使那两人贵为帝后,可终究也还是夫妻,继而便欣然长叹道:“无忌,让皇后好好休息吧,接下来有的是说话的时间呢。”

长孙无忌听懂了舅父话中的深意:“皇后娘娘,那臣先告退了。”

“若水,你一个兄长一个舅父倒还真的敢把朕撇在一边嘛。”李世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当初我们大喜之日前,无忌单独找上我,说他把你交给我了。你们兄妹、甥舅之间倒真的是少有的情谊深厚啊。”

“陛下。”若水轻轻地说道,“您真的以为这四年不存在吗?”

李世民慢慢收回原本想拥住若水的手,面色苍白:“若水,你……唤我什么?”

若水苦笑了一下:“现在,您还没有明白吗?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陛下。”整整四年,李世民其实依然没有改变,她总是想着该怎么去抹掉过去的印记,从前的自己会陪着他去隐瞒,去忽视,可现在,即使是在起点上,她也不想再重复一遍过去的无奈与心伤,即使是痛,也有选择的权利吧。

李世民有些狼狈地侧过脸,困难地开口:“如果……是重新开始呢?如果我现在说真的完全不在意从前的那些,你也一定不会相信的,对吗?”

若水淡笑而无语,曾经在离开扬州后不自觉地想象过他们之间再一次相见的情形,或惊或喜或怒,然而直到她真的从昏睡中醒来,看见郑吉震动的神情,听见门外熟悉的声音,涌上心头的反倒是一种面对宿命的悲哀,而这份悲哀却也是自己所选择的。

“瑶儿呢?”若水此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无法决定一个合适的称呼。

李世民皱起眉,似乎不大愿意提及这个话题:“还在扬州,我把她交给杜荷了。”

“那也好。”若水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把她强行带回长安呢。”

“我有那么想过,不过在知道你的下落之后还是决定顺着她的心思吧。”李世民坦然道,“不管怎样,杜荷也还是个不错的孩子。”

若水的语气稍稍缓了下来:“你……离开洛阳的时候,就知道我还活着?”

“是,之后你和那个少年回到长安的一举一动我也都清楚,只是在扬州的那三年,你太过深居简出,所以能查到的实在很少。”李世民没什么犹豫地都说了出来。

若水微微地垂下眼睑:“其实,如果你真的一定想查,也不是不可以吧。”那种在征战天下中所显现出来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即使被很好地收敛在了明君的外表之下,可依然不会就此彻底地消失。

李世民的神色一凝,伸出方才还有些犹豫的手,将若水有些僵硬的身子搂在怀中,低下头,轻轻地将下颌靠在妻子单薄的肩膀上,“我只是不想让你离我更远,况且,有些事情,我只想从你的嘴里说出,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若水看不见李世民的神色,只感觉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服灼得自己极想远远地避开,平静的心似乎突然跳得有些不那么规律了,她的嘴角便扯出一道苦涩的弧度来,继续,该要怎么继续下去呢?

“若水。”李世民的声音中夹着一丝道不明的叹息与坚定,“曾经破掉的东西,即使补好,也许还是没有办法变回原先的模样,就像信任,我知道你最恨我的就是这一点,可是只要我们继续走下去,就算我们还是无法恢复如初,可至少慢慢的,那条裂缝总能够一点一点地弥合起来,直到更遥远的将来。”

“如果……”若水顿了顿,“如果我永远都无法信任你,而你也亦然,那又该怎么办?”

李世民抬起头,神色立变,目光紧紧地锁住若水道:“我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即使是痛苦也好,怀疑也罢,也绝不会放弃,你……还是死心吧。”

“你忘了四年前的那一刻了吗?”若水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讽意,“谁又何尝能困住谁永远?”

李世民脸上那深深的悲哀于瞬间刺痛了若水的眼睛,四年前那场无法磨灭的生离死别对自己而言或许是解脱与悲戚,却从不敢去想,对他,会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禁伸手遮住眼,只是不想看见面前的一切,可还未曾覆上,却已经被另一只更大的手拉住:“若水,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了。”

心底里又被重重地冲撞了下:“要是我一辈子也不说呢?”

“那就下辈子吧。”李世民的手温柔地摩挲她娇嫩的脸颊,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不过,我好奇的是,时间在你的身上似乎是后退的呢。”

若水拉下对方的手,扬眉道:“因为我在神仙那里吃了仙丹。”话语中的玩笑之意顿时涌了上来。

谁知,李世民的神色竟然一凛:“若水,这丹药之类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若水先是一怔,再想起过去曾听说的大量服用丹药是唐太宗的死因之一时,不禁皱起眉头,面色严肃道:“二哥,那种害人性命的东西,你怎么也会相信?我这些年在山中静养,看上去自然要比在宫里的时候更年轻一些,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你终于又叫我二哥了。”李世民毫不介意若水的近乎指责的语气,脸上的笑意更深,“只要若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那种东西我又要来做什么呢?”

若水的心中微微一窒,甩开李世民的手道:“接下来的事情,你想过没有?还有,这里应该是永安宫吧。”

李世民点头道:“先梳洗一下,你饿了一顿,也该用膳了。”

若水想到之前被迷昏在立政殿的情形,眼神朝着李世民的身影稍一带过:“两个孩子也在这里吧?”

李世民一眼看穿了若水的心思,微笑着说道:“明日在含元殿赐宴后,你就能见到他们了,对了,青雀也在。”

若水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赐宴……他还是在担心吗:“那承乾……”

李世民的脸色一沉:“这阵子,他的行事简直越来越荒唐,你知道这回他的脚是怎么伤的吗?佯装生病不上朝会,甚至去猎苑行猎,这哪里是身为储君的样子,有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想……”

若水的眼神变得异常的凝重起来,原来那个传言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可从他口中说出的承乾与自己眼中看见的

,似乎并不一样啊。按理来说,太子为了自己的储君之位,至少在皇帝的面前必定有所表现,而私下里才会放浪形骸,可承乾更像是有意做出那些举动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李世民不悦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妻子,和从前一样,只要一涉及他们的孩子,若水就会完全忘记身边的自己。而这一次,如果不是承乾出了事,她又怎么会主动地落入自己设好的陷阱之中,又或许,没有这些年外边流言纷纷的易储之事,恐怕她也不会离开扬州吧。

“二哥。”若水抬起头,眼中隐隐闪动着不满,“承乾不是那样的孩子,你应该是知道的。”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李世民的眉头锁得更紧,意有所指道。

若水淡淡地开口:“我相信我的孩子,不论是承乾,还是青雀。”尽管分别了四年,可她的内心依然深信过去数年的潜移默化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的作用?同那时一样,孩子就是改变一切的开始。

“是吗?”李世民轻轻一笑,看不出在想着什么,重新握起若水的手,往内室里走去,“既然你那么相信承乾,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永安宫的另一处殿所中,一对母子正相对而坐,内室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的光线。

李恪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地带着异常的兴奋:“母妃,这回太子应该是彻底地失宠了吧?”

杨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狠厉:“太子是被毁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就等着看他们兄弟如何互相残杀吧。”

“可是,李泰似乎没有太子那么好蒙骗。”李恪有些担忧道,“遗爱说魏王对他还是有些怀疑的。”

“那就要看用什么饵了。”杨蕊的声音尖锐道,“李泰身为嫡皇子,若真的那么容易就上钩,其中反倒必定有诈,只有以江山皇位为诱,这才叫做有的放矢,恪儿,你懂吗?”

李恪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可是,母妃,即使太子和魏王两败俱伤,父皇就一定会把储君之位给交给我吗?”

杨蕊温柔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储君之位,立嫡立长,等到李承乾和李泰都出局了,李宽早逝,剩下的庶出的皇子中除了你还会有谁,恪儿你要相信自己。”

“那……十五皇子呢?”

“呵呵,你说长孙止?”杨蕊突然骇人地大笑出声,“长孙若水自恃聪慧绝伦,可偏偏在这桩事上做了件蠢事,一个姓长孙的嫡皇子又如何能继承李家的大统?”

李恪依然不放心道:“要是父皇将他的姓氏改回李姓,那又该如何是好?”

杨蕊的笑容顿时凝结成冰,神色蓦地惨淡下来,目光直直地落在远处的地上:“你父皇不会那么做的,长孙若水活着的时候,他都从来不会拂了那人的意愿,何况是死了呢?”

李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心中明白母妃确实希望自己能登上皇位,可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母子的关系,更是出于深埋于心的仇恨与报复。不过对他而言,在意的倒并非是皇后,而是自幼时以来,父皇那毫不掩饰的对嫡子过分的偏爱与隆宠,一样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这很不公平,不是吗?

“猎苑里的那个人处理掉了吗?”杨蕊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可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悚然。

李恪低声道:“母妃放心,是儿子亲自下的手,连遗爱也不知道。”

“那就好。”杨蕊目光流转,“关键的时候,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就像之前跟在我身边的茹儿,那个吃里爬外的贱人,别人一问居然什么都说了,要不是陛下那时无心处理那事,恐怕母妃就会落得和阴茉儿那蠢人一样的下场了。”

李恪的脑海中回忆起那张秀美羞涩的小脸,一时心旌荡漾起来:“母妃,那茹儿现在在哪儿呢?”

“早就被人送出宫去了。”杨蕊狠狠道,“将来有一天她要是落到我的手里,一定要把她做成人瓮,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母妃,不如就把她交给儿子吧。”

杨蕊瞪了儿子一眼:“恪儿,你还嫌府里的女人不够多吗?也不晓得把心用到有用的人身上。”

李恪不以为然地笑道:“母妃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父皇选了一些大家闺秀给东宫送去,可那李承乾竟然派人把那些女子都给辞了,说什么除了太子妃,他从没打算要再娶侧妃,把父皇气得在宫里骂他仁弱,还说儿子才英果类父。”

杨蕊喜出望外道:“真的?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李莲正巧回宫听见的,立马就让遗爱来告诉儿子了。”李恪微微有些得意道。

杨蕊点头道:“李莲这丫头,有野心就是少了点运气,自己不是韦贵妃亲生,可又偏偏嫁给了房家的老二,人倒是可以先利用着,就是要当心免得让她爬到我们的头上来,那种低贱宫女所生的孩子将来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看着儿子不在意的神色,她轻叹了一声,又继续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也暂时别管朝廷里的麻烦,只要把自己封地上的事情打理干净就行了,别再像贞观十一年的时候游猎扰民被柳范抓了个正着,惹得你父皇将你免官削封。”

李恪冷哼了一声:“说起那桩事情,我就生气,明明儿子已经把长史权万纪给哄住了,结果柳范居然跳出来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将来有机会我绝不轻易饶过他。”

杨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才有机会回来一次,过了明天再回去吧,这永安宫的规矩原本就不那么大,今晚,你就在母妃这儿歇着吧。”

李恪点了点头,随意道:“听说父皇已有几日没上朝了,母妃有打听到什么原委吗?”

杨蕊敛去了笑容,漠然道:“后宫的嫔妃都打听过了,谁也没霸着皇帝,御医署那边也没有消息,也许是朝中的事情吧。不过,方才各个宫里都接到了口谕,明日含元殿设宴,也不晓得为的是什么。”

李恪知道母妃已经许久没被父皇点召过了,也就识趣地避开这话题,设宴?太子不在的话,魏王的风头岂不是更劲了?那些老臣们可又要和父皇吵上一架了,而自己……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皎洁而清澈,柔和的光华透过层层窗棱铺洒在若水熟睡的脸庞上,李世民一手撑着脸,侧看着妻子淡雅的睡眼,从发鬓到额头,渐渐地滑下,修长的脖颈下划出两道精致的锁骨,再往下的肌肤便被白色的里衣若隐若现地遮挡着。当初的他怎么会以为可以在其他人的身上找到若水的影子呢,这明明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魅惑,雍容的尊贵下藏着如水般的清澈与包容。这时,似乎是感觉到被人深深地凝视着,若水无意识地将身子侧了过来,李世民苦笑地挣扎了一下,手放在她腰间的系带上,轻轻地一拉,长夜漫漫,月华之下,两道身影缠绵交结,宛若一体。

翌日。

“陛下,已是巳时了。”郑吉在门外轻声唤道。

李世民虚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枕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只是害怕昨夜的一切仿佛是南柯一梦,散了无痕,只见若水的眼睛微动,缓缓地睁开,眸子里有些茫然,可转瞬间就变得清明了起来:“昨夜……”

“昨夜?”李世民故意重复了一遍,“若水不记得了吗?”

若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从没想到过那个骄傲的男人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做出那样的事来,罢了,自从离开扬州以来,遇到过太多太多出乎意料之事了,瑶儿、杜荷,还有称心、孙思邈。“二哥,孙先生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李世民见若水并未对自己冷眼相对,愉悦地笑道:“孙思邈?朕还真的差不动他呢,不过要不是他,你还不知道要躲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躲?若水眼神微闪:“不知道称心那

孩子有没有被送去舅舅家里?”

心中明白若水话语间闪避的意图,李世民也不恼,毕竟四年的分别后能像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意外的惊喜了,不过他还是无法想象若水会对自己置之不理的样子。“不用担心,他已经在高家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太满意若水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别人的身上。

若水放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抬眼望着李世民,现在的自己看着这个男人,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从十三岁时的初见到如今的重逢,从过去的相敬如宾到此时的相顾无言,过去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不记得有谁说过,真正的爱情只有两种,要么是青梅竹马,要么是一见钟情,可对他们而言,无论哪一种都不曾适合,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像是岁月的杂糅与沉积,以至于从来就没有能够彻底地分离过,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在一起,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诠释。

“若水,午时的时候,我们该要去含元殿了。”李世民将若水从榻间抱起,“这后边有一处浴池,里面的水是从不远处的温泉引来的,很是舒适。”

片刻之后,若水浸在温热的泉水中,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在扬州,那是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一份死寂,可现在同样是宁静,可将要见到孩子们的那份欣悦盖过了所有。而面对他,也许并非是那么无奈的选择,长孙或是自己纵使是一个极静的女子,可心中最想要的却是一个温暖和完整的家,为了这个梦想,她们也许会倾其所有,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与将来。

李世民看着若水半闭着眼,一副慵然浅笑的模样便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做错,从扬州回来之后,他想了许久,无忌那时的话总是盘旋在自己的耳边,若水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她的欲望和其他的人相比,实在太过简单,江山、权势,甚至帝王的独爱,都比不过家人之间的温馨。所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自己抱着刚出生的瑶儿坐在房里的时候,若水的笑容会那么的美丽,这样想来,其实他的妻子真的是一个太过可爱的女子,无论在何种境地,无论是何种身份,她的内里都从来不会改变。

从池中起身,任着李世民替自己穿上深青色的袆衣,绾起长长的发丝,在云鬓边插入金色的凤簪,无一不象征着皇后的尊贵与地位,若水神色平静甚至安详,直到铜镜前隐约出现了让自己觉得陌生的模样,继而便悠然地转头朝着他端庄地一笑:“二哥还不急着更衣吗?”

李世民的眼中溢满了惊赞之色:“这身衣服果然只有若水穿才最是适合。”

“莫非二哥还看过其他人穿吗?”若水淡淡地戏谑道。唐朝至今不过两代,而长孙是第一个穿上皇后之服的女子,《资治通鉴》中曾记载,唐太宗在长孙皇后死后,曾经动过心思要另立新后,不过被魏征以一句“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给谏了回去。

李世民笑而不语,向外唤了一声:“郑吉,宣人为朕更衣。”接着又说道,“我打算把这永安宫改为大明宫,你看怎么样?”扬州大明寺虽然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庙宇,不过既然曾经住过大唐的皇后,这大明二字也不好太过怠慢了。

“大明宫?”若水心绪一转,点头道,“不错,永安二字虽然取义吉祥,不过三国的时候,蜀主刘备败走身死的地方亦叫做永安宫,不如大明二字来得气象深远,更何况永安、永安,这世上哪里会有永远安定的地方。”

李世民捏了捏若水的手:“我们不去在意什么永远,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定会让你安定无忧。”

若水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李世民肃着一张俊颜,由宫人们更换冕服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可那种经由世家、沙场、宫廷的种种磨砺后所显现出的尊贵的帝王之气愈加地清晰与深沉,而相形之下,承乾的人生和他父亲相比也许还是太过顺遂与安逸了,以至于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天子挥了挥手,侍候的下人们低着头退了出去,甚至没敢朝自己这儿看过一眼。

李世民拿起帝王的冠冕递给若水,若水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替他戴上,举止从容而自然,两人之间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张力。

“时辰快到了,我们走吧。”宽大的衣袖下,帝后之间十指交握,不知为何却让若水想起了她从别庄回来的那夜除夕,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相携着走出寝宫,可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含元殿是大明宫的主殿,用于举行各类大典和元、朔的中朝,地位与太极宫中的太极殿相仿。御辇从寝宫中离开,稳稳地行至含元殿前的御道上停下,郑吉在一边迅速打起帘子,李世民先下了行辇,朝里面伸出手,若水微一凝神,将右手交付到了对方的手心中,随即缓缓地走了下来,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惊人的壮阔与雄浑。

抬头仰望着这座屹立在高岗之上的殿宇,白墙,红柱,青瓦,丝毫没有之后那历朝历代皇宫建筑的奢华与华贵,它的雄伟正如同这初唐的气象,大气而沉稳。

李世民自豪地看着若水由衷赞叹的神情,他知道,也许若水会更喜欢平凡朴质的生活,可自己能给她的是同样属于他们的另一个家园。

走在通往主殿的御道上,李世民看着殿身两端的楼阁道:“这就是栖凤、翔鸾二阙,与主殿有廊道相连,不过在我看来倒颇像岩鹰展翅欲飞的双翼。”

看着愈来愈近的大殿,若水不自知地握紧了那自己指间缠绕的手掌,满殿的朝臣、嫔妃,自己的命运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王朝的顶端。

当玄色与青色并列而行的两个身影一同出现在殿宇之中时,四座寂然。直到陛下与皇后已经在上首的御案前坐下之后,殿下众人似乎完全愣在了当下,无人发出一丝的声响来。

长孙无忌暗自叹了口气,自从贞观二年从尚书右仆射的位子上请辞以来,原本应当是清闲许多的日子偏偏反倒是越来越忙碌,见到舅舅朝自己看来的眼神,他定了定神,作为司空理应为群臣之上,于是越众向上端下跪行拜礼,恭敬道:“臣参见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此言一出,便再也容不得任何人犹疑,殿中立刻就俯跪了一片人,尽管心中的骇然并未有一丝的消退,可是,皇后的的确确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若水含笑的目光轻轻地落在韦贵妃的身上,韦妃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已经深深朝前方行了参拜之礼,而品级在贵妃之下的其余嫔妃自然也跟着在后边跪下行礼。

待李世民叫了起之后,若水看着入席的一众女子,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的眼神安详而澄澈,带着温和而宽仁的笑容道:“起身吧,跪久了对身子不好。”嫔妃们低垂着眼眉,谢恩之后,归坐于原位,精心装扮的容妆却掩不住那同样的煞白。

李世民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可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仿佛那些臣子的失态与嫔妃的失仪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嘴角的笑容也是过去很久没有过的温暖与真实,他平和地开口道:“诸位爱卿,今日朕于含元殿设宴,为的正是庆贺皇后病体初愈,因此也算是家私宴,你们不必拘束。”

若水微微抿了一口淡酒,徐徐地松了一口气,如同不经意般地将视线缓缓地拂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当中有眷恋,有喜悦,有苦涩,有惊惧……还是那掩盖不住的憎恶……看到这里,她不由得轻叹,都说痴者悲伤,许多年之后倒有一个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不相爱者,便可不相弃。

直到很久之后,那一天的御宴依然深深地铭刻在人们的心中,丝竹声响,罗衣飞舞,他们的陛下开怀畅饮,千杯不醉,他们的皇后浅笑雍然,一如从前,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又似乎一切从这一天起就变得再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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