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人家的孩子要么早早地知晓人情世故,要么变得骄纵不可一世。而如今年方十岁的太子殿下正处于两者之间的尴尬时期。武德九年之前,他不过还是秦王府的世子,尽管地位尊贵,说到底也只是个颇爱玩乐的孩子。父亲母亲天天忙于朝中、府里的大小事务,姨娘们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纵容,只由得他领着几个弟弟们爬上爬下地疯玩着,必要时还得出面帮他们掩饰。当然正正经经的书也是要念的,不过凭一点小聪明也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偶尔的时候,看见父亲在家里紧锁的眉头和外头那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很不相同,而母亲独自一人在后院里立着时的那种面无表情与平日里总是温婉坚定的微笑模样也仿佛判若两人。可那关他李承乾什么事呢?他和弟弟们自幼都由乳母带大,父母的世界对他而言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直到那一天,他一早便没见着爹娘,韦姨娘将他和四弟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外边传来令他害怕的喊杀声,而且似乎越来越近,然后韦姨娘的手臂仿佛也在颤抖着,他心里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想说话,可一转头,看见身旁的四弟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极了母亲,顿时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这时,门被打开了,他先看到了英雄一样的父亲朝自己走过来,将自己高高地抱起,带着响亮的笑声。伏在爹爹的肩上,他又看见了娘亲,微笑的脸庞后面藏着满脸的疲倦和悲伤。随后,娘亲抱起了四弟,轻柔地向喜极而泣的韦姨娘道谢。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听自己的乳娘和丫鬟说着爹爹在玄武门时的英姿、娘亲在勉励将士时的雍容高贵,还有太子宫中和齐王府的血流成河。承乾忽然意识到那个总是带着开朗的笑容将自己抱着到处玩耍的四叔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整个王府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弟弟们被姨娘牵在手里或抱在怀中总是待在前院。只有自己和四弟跟在父亲和一大群叔叔伯伯身边坐着。后来,他偷偷地溜了出来,到了娘亲常在的那个院子里,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树边,看着旁边的一口井,一动也不动。
他吓得有些傻了,直到舅舅从另一边走过来将娘带走,才缓过气来。
到了夜间的晚宴上,娘亲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娘亲,举手投足间尊贵无双,可是,承乾却第一次意识到,和府上其他所有人不同,娘是不开心的,甚至是很难过的,也许和自己一样。
后来,爹成了太子,他们全家搬进了宫里,又过了几个月,爹又成了皇帝,自己变成了太子,开始独自住在这冰冷的宫殿中,周围所有的人,除了父亲母亲和很少再见面的祖父都要恭谨地称呼自己为太子殿下。可从那一刻起,他却开始羡慕着四弟,可以和娘亲住在一起,也在那一刻,他开始害怕父亲,因为曾经也是太子的大伯父便是被父亲给一箭射死的。
爹和娘亲变成了父皇和母后,自己先是他们的臣子,再是他们的儿子。慢慢地,他发现当自己肆意地惩罚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时,那种恐惧会慢慢退去。于是,他学会了在太傅、父皇和母后面前礼敬和孝顺,回到东宫,就恢复到散漫、任性无礼的模样。
如果可以,深夜的时候,承乾常常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一辈子都是秦王世子的话,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母后出宫养病,父皇忙于国事。李承乾很开心,虽说李纲那个老头真的很啰唆,成天说些君臣父子之道,不过只要把书背出来,也就不管自己了。他在东宫逍遥自在、散漫得无边无际。
有一天,李老头身体有恙,放了太子一天的学,承乾玩累了,一个人爬上了树,躺在树丛间望着天空。远远地就听见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的叫声,等他到了树下,承乾丢了个果子在他头上,吓得小李子尖叫白日里见鬼了。
承乾开心地爬下树,神气地笑话他:“怎么,当本太子是鬼?小李子,你胆子够大的。”
小李子服侍了太子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怎么害怕,只是口上说了两声该死。看见太子眉目间有些不耐烦了,连忙回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传到显德殿,奴才找了您有一阵了,淡云姑娘怕是等久了。”
“淡云姑姑?母后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先去找父皇?”承乾有些不解,随即加快了脚步。
回到显德殿,承乾刚想要跪下接旨,却被淡云双手拦住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是让奴婢来传个话。
承乾虽然与母亲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对母亲身边的三个贴身宫女很是喜欢:“淡云姑姑,承乾好久没见着你们了。”说着,便往淡云怀里扑去,撒娇起来。
淡云从小就跟着长孙,原本也就绝了嫁人的念头,对小姐的孩子自然也十分疼爱,虽然心里清楚太子的顽劣,可小姐不管,她们也不好插手。她笑着整了整承乾的衣服:“殿下又往哪里玩去了,弄得一身的脏。不过今后可好,终于有人管着您了。”
“什么?淡云姑姑,你快说清楚!”承乾心里一惊。
“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接殿下去别庄住上一阵,殿下可高兴?”
“真的?不用在这宫里?母后要接我一块住?”承乾还是不敢相信,从小对娘亲的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淡云心中也很是欢喜:“不过,殿下还得和奴婢一起去向陛下请旨。”
“啊?”承乾有些失望,“要是父皇不答应呢?”
“殿下放心,只要皇上问起您,殿下只说,百善孝为先便是了,这可是皇后娘娘叮嘱过的。”
承乾的心跳得飞快,仿佛母亲此刻就在自己身边一样,这一年多来日思夜想的生活终于快要变成了现实。
“父皇在凌烟阁?”承乾向淡云询问道。
淡云点了点头:“甘露宫的宫人说的,陛下从未时起就在了。”
“淡云姑姑可去过凌烟阁?”
“奴婢陪同皇后娘娘进去过一回,所以能认得路。”
承乾很久没有与旁人这么随意地说过话了,便高兴地缠着淡云说了许久,直到两人站在了凌烟阁的门口。
淡云觉察到太子开始紧张起来,心下一软,安慰道:“殿下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如今病着,陛下不会随便驳了娘娘的意思。”
贞观初年的凌烟阁并不像它十多年之后的作用那么出名,此时,这里不过是李世民临时休憩或玩乐的地方,它建于整个太极宫的最高处,颇有凌烟浩渺之感。
待内侍通报了之后,承乾和淡云便见到了皇帝。
承乾一看见坐在父皇膝上的八弟李贞和坐在一旁的燕贤妃时,心里便不怎么舒服,于是干脆低着头。
“淡云,你怎么回宫了,可是皇后有什么不妥?”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静养中,心里很是惦记太子殿下,希望陛下能准许殿下去别庄住上一阵。”淡云的语气很是平静。
顿时,屋里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了,刚满半岁的李贞随即便哭了出来,燕妃连忙将儿子从皇帝的腿上抱了起来,温婉地行礼告退。
李世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承乾有些忍不住了:“父皇,儿臣也很想念母后。”
“太子,国之储君,怎么能随意离宫,你的授业又该如何是好?”皇帝声音很是低沉。
承乾心一横,抬头道:“回父皇,圣人曰:百善孝为先。母后尚且病倒在床榻之中,儿臣实在是心有所不忍。”
“百善孝为先?”李世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太傅教你的?”
“是,父皇。”承乾低着头,手慢慢握了起来。
这时,淡云开口说道:“娘娘请陛下宽心,殿下的课业也可请太傅上别庄授课,断不会误了太子的学业。”
又是一阵的沉默,皇上终于说道:“皇后只惦记承乾吗?青雀,明瑶也可是她的亲生子呢。”
“回陛下,皇后娘娘一并都惦记着,只是御医不许,况且娘娘还说,四皇子和长乐公主殿下还要承皇上的膝下之欢呢。”淡云依旧毫无怯意地回着话。
这时,就连承乾似乎也听出了些异样,母后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淡云姑姑当然也不会说假话。
“淡云,皇后对朕可有惦记?”皇帝的声音有些喑哑。
承乾诧异地抬头,清晰地看见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
淡云躬身回道:“皇后娘娘对陛下自然也是惦记的,娘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劳心过甚。”
承乾发现父皇语间似乎一滞,随后说道:“承乾,明日一早,你就和淡云一块儿去别庄吧,切记别吵了你母后养病。”
“谢父皇,儿臣遵旨。”承乾毫不掩饰心中的愉快,告退之后,便急着要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燕妃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皇帝面色不善地坐着,便问道:“陛下可是有些不适?要不臣妾唤御医来?”
“你先下去,朕一个人待一会儿。和郑吉说一声,让他去传长孙无忌到这儿来。”李世民冷声说道。
燕妃乖巧地退下,心中有些无奈,似乎刚刚有人又触到皇上的逆鳞了,只是不知是太子还是……
臣子和君主一起用膳本应该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可是当长孙无忌的面前坐着一位阴沉着脸的君主时,光荣便成了痛苦。他发现自己这几天里叹的气要远远超过过去二十几年的总和,更麻烦的是,自己压根儿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这位主子。
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召臣来是为了……”
李世民喝了一大口酒,终于开口说话了:“若水今天遣了淡云来,说要接承乾陪她住一阵子。”
“陛下答应了?”
“是。”
又是一阵沉默。
“可要微臣去别庄找皇后娘娘谈一谈?”长孙无忌最近发现妹妹仿佛越来越陌生了,过去因为承乾长得太像陛下,因此她对这个长子一直不怎么在意,可这回竟然……他又叹了口气,幸好陛下一直在闷头喝酒没有在意。
“无忌,你说若水是不是还在怨朕?”皇帝似乎有些醉了。
“陛下还不了解皇后的为人吗?”
“不是皇后,是若水,无忌,你懂过你妹妹吗?我好像从来没有懂过她。”李世民拿着酒杯起身看向窗外,“你看,就像这夜空,什么都看不见。”
长孙无忌默然了许久,只说:“陛下,您真的醉了。皇后不就是若水吗?”
从此以后,君臣二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次谈话,而直到皇后回宫后,李世民才又一次涉足凌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