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位殿下满月以来,立政殿里便重新辟出了一间被皇后称为游戏间的内间。里边的东西看起来并不富丽堂皇,但无一不是费了心思布置起来的,别的不说,光是地上那张偌大的毯子就足以让人瞠目,每天酉时刚过,里边就会传来皇后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令闻者会心一笑。
“来,末子,到娘这边来。”若水手里拿着小拨浪鼓,吸引着儿子的目光,可如同往日一样,在另一边玩耍的女儿倒是迅速地爬了过来,伸出小手想抓住母亲手里的玩具。
若水看了看兕子闪闪的眼睛,再次宣告放弃,把女儿抱到儿子的身边放下,亲了亲末子的脸说:“末子,为什么你就是不会爬呢?姐姐可是好早就学会了啊。”
末子无辜地看了娘亲一眼,随后迅速地从姐姐手里夺过玩具,咧开嘴笑着朝若水玩了起来。
兕子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顿时大哭了起来,使劲拉着弟弟的胳膊要抢回玩具。末子只管把抢来的宝贝往自己怀里藏,即使手臂上被抓红了,也不哭不闹。
若水头疼地抱起女儿,把她放置在一堆玩具中,果然立刻便没了哭声,然后又回到末子的身旁,对着儿子大眼瞪小眼:“宝贝,你不会是出生的时候落下了什么后遗症吧?”
就在她开始仔细考虑这个可能时,只听见李世民走进来奇怪地问道:“若水,你有没有见过一份关于国子监的折子?”
若水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正在问你的儿子怎么还不会爬。”
李世民笑着走过来,把末子抱起,高高地举到过头顶道:“我记得承乾小时候好像也没怎么爬过啊。”
“二哥,承乾六个月的时候就会爬着闯祸了,可末子已经快九个月了。”若水特意为此事去问过承乾的乳娘,这才担心起来。
李世民不在意地拿胡子蹭着儿子的小脸,惹得他咯咯直笑起来,小手还一个劲地挥舞着:“你看,末子多精神,只是不愿意爬而已,对不对,爹的小末子?”正当父子二人嬉戏的时候,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脚被抱住了,低头看去,不禁欣然笑道:“兕子也要抱吗?”
若水见状,刚要出声制止,可为时已晚,只见女儿一能触碰倒末子,便开始毫不客气地想把弟弟推下去,眼见丈夫怔在原地,她连忙冲上去把儿子给拎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对孪生的兄妹一改刚出生的那两个月连睡觉都要黏在一块儿的亲密,变得像冤家一样什么都要抢,都要争,真是让人头疼。
李世民呆了呆,随即笑了出来,轻轻地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道:“兕子乖,不可以欺负弟弟。”女儿显然没能明白父亲的话,还很是高兴地把口水滴在爹爹的肩膀上,笑个不停。
待夫妻二人一人抓着一个孩子,坐下喝茶的时候,若水疑惑道:“二哥,方才你说的折子怎么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微愠道:“昨夜在这儿批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今早上朝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了,郑吉他们现在还在外边跪着呢。”
若水蹙眉问道:“哪儿都找过了吗?一份折子也不算是小东西了,怎会凭空不见?”
“除了这里和寝间,立政殿里恐怕哪儿都找过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算了,我已经让下面的官员重拟了一份。”李世民的面色已经温和了下来。
若水凝神想了想,忽然出声道:“二哥,你怕是冤枉郑吉了。”话音落地,她放下儿子,朝右边的角落里走去。
李世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看见从未见其爬过的儿子竟然利索地翻过身,朝娘亲的背影爬了过去。
若水听见丈夫惊愕的叫唤,转过头,瞪了儿子一眼道:“怎么,你现在会爬了?”说话间便弯腰把掩在玩具下的几片碎纸找了出来,一看果然是那份失踪的折子。
末子看见自己藏得好好的东西被娘给找了出来,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着滚,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暗叹,那么多孩子,真是没有一个是省心的,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晚膳的时候,大抵知道自己闯了祸,向来不爱喝米粥的末子乖乖地坐在榻上张大了嘴巴,很快一小碗的粥便见了底。若水看了看女儿,果然还在一个劲儿地想要弄翻广月手中的小碗,李世民一脸满足地看着儿女和妻子,忽然觉得时间若是永远停在这一刻,或许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突然,淡云稍稍有些焦急地走了进来:“陛下,小姐,太子殿下派人从灵州送来的急件。”
若水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不是说承乾去了资阳吗?”
“那天彦博是这么对我说的啊,我还想着他总算是有些长进了。”李世民展开信,没看了几行,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仿佛是盛怒的前兆一般。
若水微微挑眉,示意淡云和广月把两个孩子先抱出外间,过了一会儿,只见丈夫捏着信纸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便低声问道:“莫不是承乾在灵州惹出了什么祸端来?”
李世民冷冷一哼,将信丢在榻上,径直从案几上取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心中的火气似乎仍未曾下去半分,不由得愤愤道:“那个逆子,生来是要把我给气死的。”
若水也不言语,拿了信一目数行地扫了下来,淡问道:“不就是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吗,又没出什么大事。”
“怎么叫做没什么大事?”李世民的口气有些重,“别说是太子妃,就是一般的王妃都得由皇家宗室细择,门庭、家世、女子的容貌德行也要反复斟酌,承乾他居然私下里向人家提亲,对方竟然还是苏威的曾孙女,这种事情我怎能答应?”
若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平静道:“撇开苏威当年对你的不敬,苏家的门第也算属关陇士族了,即使将来出了个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况且现下只是太子妃罢了。再说,承乾的眼光向来是极高的,之前多少名门闺秀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上,这个苏未晞恐怕也有其过人之处吧。”
李世民转过头看向另一侧,冷言道:“就是姓苏的不行,还是让承乾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
。”
若水无奈地笑道:“二哥,承乾可是把人家一门四口全都带了回来,如今你这么说,让他怎么办?”
李世民站了起来,轻笑道:“全天下我都能管去了,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却管不了?”
“父皇当年不也没管住二哥?”若水看见李世民脸色一变,略带讽刺道,“否则阴世师的女儿又是怎样进的李家的门?”
李世民不悦地看着若水,紧紧地抿着唇,这一年多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不提往事的约定,唯恐那脆弱的屏障出现裂痕,可现在……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住怒意,平和道:“承乾要娶的可是太子妃,与一般的妾室怎可同日而语?”
若水方才也自知一时语失,默然地与丈夫对视了许久后,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惘然道:“二哥,那女子是承乾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若是我们逼着他娶了别人,让他带着心中已有的爱意与不爱的人成亲,这种痛苦,只怕他一辈子都要活在感情的桎梏中吧。”
“刘秀当年先娶了阴丽华,后来为了霸业还不是又另娶郭圣通,甚至不得不在建朝之初立了后娶的郭圣通为皇后。作为帝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承乾是该到了要明白的时候了。”
“二哥。”若水淡淡地出声道,“你可知道为何直到现在,我对你的其他女人依旧并无芥蒂吗?”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若水温婉却带着些许深意的双眼中,只听见她又缓缓道:“因为,二哥你从没有因为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去接纳过一个女子。你纳进门的每一个女子,或是你曾心动过的,或是你曾爱慕过的,又或是她们的才貌让你曾欣赏过的。对杨蕊,你不在乎前朝的忌讳,对韦珪,你撇下了对贞节之见,对阴茉儿,你甚至放下了积怨难消的家仇。无论那份心动停留得是否短暂,你从来不屑用感情或是婚姻去作交换,那为什么,我们的儿子,就不能迎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世民的眼中蓦然现出锋锐犀利的光芒,“若水你可是忘了我们不就是这样结为夫妻的吗?难道说,你,后悔了?”
若水的心突地一窒,明明应该立刻否认的,可是为什么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般,良久过后,才微微抬眼道:“都过去了,二哥。”
李世民依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可幽黑的眼眸中添了几分深沉之色,片刻之后,他凝视着若水道:“承乾想要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来取,我们为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太子妃的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他拿什么来换了。通往天下至尊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平坦的,他早该明白。”
若水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起身,径直穿过李世民的身边,只在迈出门帘的那一刻,回过脸,眼眉低垂道:“二哥,过往的回忆真的那么容易被忘却吗?”
那天夜晚,长久以来出现在若水梦中的那片桃花林,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两个孩童模样的人影在树下并坐在一起,清风拂过,纷纷的落英宛如女子出嫁时洒落的花瓣,极美,极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