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整个国家在李世民的带领下,开始渐渐地往好处走去,可是在无可逆转的趋势中,仍然存在着许多不安定的因素,甚至在鼓励直言劝谏的过程中,一些隐忧也像泉水下的泉涌一样,忽隐忽现。
四五月的时候,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光。可皇帝陛下连着几天阴沉的脸使皇宫里的春天来得略微迟缓了些。后宫里的人自然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眼中,自从皇后回宫后,后宫的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安静宁和起来。
这一日,早朝的时间还没过去多久,只见皇帝怒气冲冲地大步迈进,向立政殿里走去。立政殿的宫人们似乎也熟悉了皇帝习惯不经通报地来见皇后,于是也只是平静地朝那个尊贵的背影行过礼后,便各做各的事情来。
内室的门口,广月微微皱着眉,对着皇帝低声道:“陛下,娘娘还在睡着,请允许奴婢先将娘娘唤醒。”
皇帝按捺住想将眼前这个多事的丫头丢出去的冲动,不耐道:“你们唤得醒皇后吗?还不是每日睡到朕早朝回来。”
广月顿时语塞,一边不情愿地侧开身子,一边在心中埋怨,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小姐似乎越来越嗜睡了,最初吓得她们连忙喊了御医来,可就连御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如今在这宫中,能将小姐唤起的便只剩下皇帝陛下一个人了。
李世民掀起帘子,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妻子像蚕蛹一样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熟。似乎只这么看着,他方才还盛怒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带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皇帝伸出手,想将被子往下挪些,怕闷着了若水。
谁知,对方压根不领情,皇帝只微微动了动,若水便似醒非醒地发出一阵呢喃,双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放。
皇帝见状,皱起了眉头,刚刚在朝上燃起的怒火似乎又有些复燃的倾向,干脆双手一用力,将整条被子掀了起来,随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妻子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咕哝着:“怎么有点凉啊?”
李世民一听,忽然危险地一笑,脱去了外衣,便往妻子的身边躺去,果然,若水觉得似乎有东西在靠近,便靠了上去。
“若水?若水?”皇帝轻声唤了两声。
“什么?”
李世民一惊,以为若水已经醒了,可又不像。
慢慢地又没有了声响。
原来睡着了也会说话。皇帝暗下思忖,又开口问道:“若水,朕今天早朝的时候遇上件颇让人生气的事,他们当朕是昏君吗?”
原本,皇帝并没有指望若水能说些什么,可谁料,耳边传来有些迷糊的声音:“母鸡司晨,终非正道,妇人预闻政事,亦为不祥。”
要是放在平日里,李世民当然会生气,不过此刻,他不由得笑了出来,还不能太过大声,怕吵醒了妻子。
于是,他又低声道:“朕一定要你说呢?”
只见妻子蹙起了眉头:“臣妾只知治国定要居安思危、任贤纳谏,其他便不懂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暗想,回去定要将这两句话记在国史上,只怕等若水醒来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说过些什么呢。
原本只想抱着妻子稍稍躺一会儿,没料到,也许是这些天过于忙碌的缘故,李世民竟然也跟着睡熟了。
当承乾从马周那儿念完书回来,兴冲冲地去找娘亲吃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父母二人相拥而眠的画面。眼睛里忽然一热,随后他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正好撞上也正要进去的弟弟和妹妹。
他朝两人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先回桌子那边等着吧,爹和娘恐怕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出来呢。”
话音刚落,只见在一旁站着的广月她们一脸异样,最后,还是明霞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殿下,你没看见什么吧?”
承乾奇怪道:“我什么都见着了啊,爹和娘都在床上呢。对了,我还奇怪门口怎么没人守着呢。”
“什么都见着了?”三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就是因为只有陛下和小姐两个人在,她们才不许任何人靠近,怕又像上次那样弄得人尽皆知。
“对啊,两个人都睡得很熟呢。”承乾喝了口水,继续道。
明霞顿时像是被呛着一般,突然咳嗽起来,其余的两个也一脸的尴尬,原来真的只是睡觉啊。
好在不是等了很久,若水便被皇帝一块儿牵了出来,脸上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一家人吃着午饭,明瑶忽然出声问道:“娘亲,你今天还是很想睡觉吗?”
若水稍微清醒了一些,打起精神应付女儿的话:“是啊,总觉得睡不够的样子。”随即便看到两个儿子担心的面色,“其实也没什么,醒着的时候,身子好像比从前还更好了些。”她语带安慰道。
李世民也笑说:“是啊,你们娘亲睡着的时候也很有皇后的风范。”
一时间,几个孩子都好奇地盯着父亲,若水装作不以为意地只管自己吃着,她知道自己今天似乎说过些什么,不过似乎又不是自己说的,总之,这事情里头隐约透着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听完皇帝的讲述,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只有若水微微怔愣着,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筷子,直到觉得身旁的男人正看着自己,于是便抬起头来,略带奇怪道:“二哥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我这儿?”
话音未落,只听见皇帝冷冷地一哼,却仍是不说话。一旁的承乾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抵不住若水的注视,轻声道:“今日早朝,爹收到了一份上疏,一个叫做霍行斌的长安县人诬蔑魏征魏大人参与谋反,爹看过后,当场便说,此言大无由绪,不须鞫问,霍行斌宜附所司定罪。”
若水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转而又喝起汤来。
倒是皇帝也没重新拿起刚刚摔下的筷子,冷声道:“承乾,你说这人应当该如何处置?”
“依律而言,诸诬告谋反及大逆者斩……”
还没等承乾说完,只听见若水道:“一顿饭的工夫,有那么急吗?”
李世民微讶,随即脸上忽然又有了笑容:“是,你们娘亲说得有理,吃饭的时候就只管吃饭。”
饭后,帝后二人在内室中面对面跪坐着,案几上摆着一盘棋,若水刚落下一子,见皇帝正想着,于是淡淡道:“陛下早上那出是做给谁看呢?”
皇帝看了一眼妻子,却没有像往日那般纠正她的称呼,手中捻着一粒黑子:“皇后何不猜上一猜?”语毕而子落。
“那个什么霍行斌不过一介平民,即使告的是魏征,哪能惹来你那么大的火气?倒是之前,哥哥和我提过,陈师合把杜如晦和房玄龄给告了,说他们结党营私,被你说了一通。陛下可是打算杀霍给陈看吗?”
李世民呵呵一笑,并不答话,反而说:“皇后可想好了,怎么还不落子?”说完,手指轻敲着几面,神色很是悠闲。
若水也不着急,缓缓地喝了口茶,方才从盒子里挑出一颗白子,却拈在指间摩挲着,良久才开口道:“他明里头说是房、杜两人结党营私,可言下之意还有哥哥吧?”
皇帝笑中带了点残酷:“之前也有过一拨人,在那半年里被朕整过一次,没想这次又冒了出来,陈师合有点小聪明,只字不提无忌和长孙家,可他以为这样,朕就看不出来吗?”
若水叹了口气,随意将棋子放了上去,漠然道:“长孙家,不过也就我和哥哥两个人,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皇帝连头也没抬,可语气中却是来自帝王的承诺,“朕不过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站在这天下最顶端的是朕和皇后两个人,仅此而已。”
一刹那间,若水愣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浮上心头。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将棋下完,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