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天水山庄的位置离皇帝祭天的别宫并不算太远,从山庄里地势较高的地方隐约还可以看见攒动的人群。若水原本还生怕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会来别庄转上一圈,不过根据淡云从皇帝身边打听下来的消息,似乎李世民在听过孙思邈的诊断后,便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皇后静养,而皇帝的行程计划中也明白地写着祭天后便径直起驾回宫。若水当时还私下取笑淡云说,陛下的一举一动可是逃不出淡云姑娘的法眼呢。事后每每想起,若水总是再会添上一句:话,果然是不能说得太满的。
若水的身体极为惧寒,不知是不是过去长孙留下的病根,害得自己从深秋起,便只好窝在室内,眼馋地看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耍,心眼不大的她便想着法子拖住他们,可是日子一长,尤其是承乾,精得要命,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不说,还尽拿些外边的趣事来自己面前炫耀。不过,该做的功课还是一样都不能少的,最低限度下,如果有一天当自己的双手无法保护住他们时,他们也应该有能力保护住自己。眼见着一个健康的现代单亲家庭的雏形将要形成了,这时,若水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不知是谁说过,命运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果不其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幸运的天平没有朝若水的这边倾斜。
冬日的太阳暖暖的,晒得人和煦而心安。可皇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宫女此时却冷汗都被惊吓了出来,陛下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且没有任何的随从。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个人,她们是从长孙家开始服侍若水的旧人了。日子长了,似乎也带了点皇后的淡然,明明看着自己时顺从而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很有些不卑不亢。可现在,对若水忠心耿耿的她们却跪在自己面前,说不出皇后以及太子他们的去向。
他站起身,走到一边背着他们负手而立,语气淡漠道:“怎么,还不肯说实话吗?还是要朕亲自去找……本该在床榻上静养的皇后。”说到这里,他猝然转身,果然见到三人惊慌的神色,嘴角抿过一丝冷笑:“朕不想拿你们怎样,否则若水岂不伤心?”
明霞的性子最为率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顾得上小姐。”
广月在三人中年纪最长,故而沉稳许多,见到明霞一时失语,忙拉了她向陛下请罪,谁知李世民丝毫不以为意,还颇有些笑意地开口问道:“明霞,这可是皇后自己的顾虑?”
明霞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复,总不能说小姐在这儿过着赛似神仙的日子吧。
这时淡云出声缓缓回道:“回禀陛下,皇后的病自从改服了孙大夫留下的方子,已经慢慢好些了,近几日,倘若天气好,娘娘便会支开奴婢们,与太子、四皇子和公主殿下一起在庄子里四处走走,故而奴婢们也不知娘娘的确切去向。”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且毫不失礼数。李世民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阴着脸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们三个就和朕一起去把皇后给找回来吧。”
淡云心下一惊,原本只打算拖延些时间,可以给小姐提个醒,可现在……
皇帝径直向外走去,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只希望小姐今天不要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出来啊。
走在园子里的小径上,广月她们只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前方传来,皇帝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有着一种决绝的气势,直到远远传来一阵熟悉的欢笑声,他微微一转身,目光如刺一般射在三个宫女的身上,随后便命她们止步,自己却放轻了脚步向林间走去。
纵使李世民之前想象过无数次再一次见到若水的情形,虚弱的、苍白的、淡然的,甚至是疏远的,可绝不会是眼前这样,坦荡的甚至是有些肆然的笑容而不是自己所习惯的淡然的微笑,明亮得如一汪泉水的眼眸而不是如深井般邃然,与孩子们并坐在溪流边亲昵的举止而不是太过一板一眼的相处。这样的若水,不是立政殿里的皇后,而似乎只是孩子的娘亲。他收敛了一下心神,又轻轻地向前走了几步,停里在了一株巨树的背后的,可以清晰地听见妻儿的谈笑声。
此时还不知有异的若水正兴致勃勃地拉着儿子女儿解释曲水流觞的出处:“依据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承乾先坐不住了,快语道:“娘,我们也来试一下吧。”
若水一拍他的小脑瓜子:“傻瓜,这可要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这边的溪流皆是平坦流过,怎么拿来试?”
青雀这时有些疑惑地问道:“娘,魏晋时期可不是乱世吗?为何会有这般风雅的酒令流行?”
明瑶娇俏道:“娘有和我说过,乱世出风流,对吧?娘。”
若水失笑,都是人小鬼大的孩子,于是想了想才开口说道:“乱世出风流,对,也不对,溯古至今,春秋战国和魏晋可称得上是长时间的纷乱年代了,可正是在那些日子里,文人甚至普通百姓的思想精神的繁华多样与独立先行都是远远超过其他朝代的。”
“可太傅说过,孔子说春秋战国,礼崩乐坏,是最坏的年代呢。”承乾拉着娘亲的手问道。
“那是最坏的年代,因为无止境的战乱,被禁锢的只是人的身体,可那也是最好的年代,诸子百家,无不兴盛。至秦始皇焚书坑儒,而汉武帝又独尊儒术,被禁锢的便成了人的思想。”
若水看了看他们陷入沉思的表情,笑了笑。这时,青雀皱着眉:“可是娘,这样岂不是说乱世更好过盛世?”
“当然不是,可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当一个朝代走向没落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人站出来走在黑暗的最前面,有些成了英雄,有些成了枭雄,还有一些在彷徨和恐慌中行风流之举,曲水流觞还算做平常,刘伶酒后裸体忘形,出游时唤小童带一锄头,说:‘死便埋我。’嵇康炉前打铁自娱,从不在意外人。阮籍长醉后有青白眼之说。他们逐色斗酒、放浪行骸,冶游山水、栖息林下,就是绝不入仕,免得与陶潜一样后悔道:‘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而盛世的时候,人的骨子里就少了些别样的风骨,当然也做不出任性狂悖、藐视礼法的事来。”
事实上,三个孩子都是极聪慧的,承乾整个人忽然沉静了下来,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娘,你是不是不想回宫,是不是也不想做皇后?”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溪水潺潺流过的声响,三个孩子都仰望着母亲。
半晌过后,若水微微一笑:“承乾,赫赫长孙家,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进不得,而退亦难,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肩负的责任,不能也无法逃避,娘也一样。”
“娘,可你是不愿的吧?”青雀与明瑶异口同声地问道,似乎并不满意娘亲的回避,硬要知道一个答案。
若水拉过明瑶,朗声一笑:“不错,娘最大的愿望便是领着你们三个回到洛阳,回到娘小时候住的宅子里,从此以后,现世安稳,此生静好。不过……似乎不行呢。”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耳语。
“不过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啊。”若水笑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承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娘亲,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你一定不会嫁给父皇的吧。”
若水哑然,心中微微震动,细想过后,刚要开口,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给打断了:“若水!”是长孙无忌的声音。
她脸色骤变,缓缓地侧身,待看见自己的兄长以及面色过于平静的皇帝时,却已是娴静而淡定的神色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淡到了极致,衬着两颊边笑闹后浮现的红晕,看在丈夫眼中便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八个字。
天似乎快要暗下来了呢,若水无可选择地向前走去。
半年,整整半年,若水再次见到了李世民,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只在衣边用银丝勾出了龙纹的图样,没有想象中的霸气凌人,反而显得风华高雅,但眉目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尊贵。
若水一脸平和地与皇帝并排走着,眼眉微微低垂着,丝毫看不出手被紧紧扣住的不适。长孙无忌则跟在两人身后,一手牵着很是不安的明瑶,另外一边走着的两兄弟则比妹妹要镇定一些。安静,无比的安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冬至的晚上,长安的夜空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皇后的居室里同样还是一片寂静,许久未见的皇帝与皇后,这一对世上最尊贵的夫妻就这样隔着案几面面相坐,皇帝并没有发怒,只是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好似从未见过一样;皇后则稍稍侧着头,似乎正望着桌上的茶杯出神。
“陛下,皇后娘娘的汤药送来了。”门外传来广月的声音。
皇上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送进来吧。”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广月请过安,走至皇后身边:“娘娘,该吃药了。”
若水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说了什么,但随即便点头道:“先搁着吧。”
“可是娘娘,御医说药凉了便就没用处了。”
若水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广月见状,只好退下,在合上门之际,隐约听见皇帝的声音:“若水,怎么不喝?”
“苦得喝不下呢,陛下。”若水并没有再沉默下去。
李世民似乎笑了一笑:“不喝药怎么行?朕还指望着若水快些好起来,好跟朕回去啊。”
“是若水的不是,不过人们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以为呢?”若水嘴角微微扯动,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
“啊,那真是朕疏忽了,不过皇后觉得还得过多久才能回宫呢?今天,朕可是亲眼见着皇后的好气色呢。”李世民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强硬之感。
若水没有回答,反而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药来,果然并没有一丝苦味,反而带了点甘甜的味道,不过样子还是蛮唬人的。
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后喝着药,眉头一挑,语带深意:“朕等得,可有些人似乎等不得了。”
若水一怔,微微呛了一下,放下碗,低头咳了几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有点沙:“有陛下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可语间似乎带了点嘲意。
李世民听完,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越过窄窄的案几,撩上妻子方才散下的几缕青丝:“在其位,谋其政,皇后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吗?”
若水一时语塞,也顾不上对方略带不妥的动作,最后只搪塞道:“总得再养上一阵,陛下也不想留一个病弱的皇后在宫中吧。”
李世民嘴角含笑:“等到年三十那天,朕希望皇后已经在宫里待着了,否则,朕瞧着,回宫养着也是一样的,皇后觉得呢?”说着,手指间微微加上了几分力气。
若水轻声呼痛,抬手想要拯救自己的头发,不料,一手反倒被他握住,只好回道:“是,臣妾明白。”
李世民凝视了她片刻,终于放手道:“等回宫后,朕再来每日帮皇后把头发绾起吧。”
若水顿时觉得呼吸一窒,半晌才勉强笑道;“那臣妾先谢过陛下了。”
“朕怎么觉得,若水唤朕二哥的时候更亲切些呢。”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二哥说笑了,夜色已晚,外边又下着雨,二哥还是住上一晚,明早再回宫吧。”若水苦笑了一笑,想扯开话题,顺便下逐客令。
李世民的笑容里忽然带了点玩味,四周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后说道:“和立政殿比起来,这儿是小了不少,不过当初我们在太原的寝居倒也差不多是这般大小,若水可愿意和为夫分享一下?”
若水深吸了口气,嘴边扯开一丝弧度:“要是若水将病气过给陛下,那可就是若水的罪过了。”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站起身:“若不是朕还得连夜赶回宫,若水可真的要与为夫分享一下了。”
见他准备离开,若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口中还是随便应了一句:“外头雨下得大,陛下还是留上一晚为妥吧。”
“若水,不用着急,来日方长啊。”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妻子,临关上门之际,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明日,朕会派人来将承乾、青雀和明瑶接回宫,没孩子打扰,若水想必会好得更快些呢。对了,等若水回了宫,朕也才好缓出心思来想想该给承乾换个太子太傅。”
若水好似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将话咽了下去,直到门被关上,才重重地坐在床边,沉思了许久。
“小姐,陛下可有说什么?”广月与淡云进来服侍若水洗漱。
若水抬了抬手:“快去把承乾叫来。”
“小姐,太子怕是睡下了。”
“那去看看,若是醒着,便让他赶紧过来。”若水想了想说道。
淡云答应着退了下去,不久便领着承乾进屋来。
“娘,父皇可是为难你了?”承乾焦急地看着母亲的脸色。
若水安慰地笑道:“别胡思乱想,只不过说了些要紧的事。明日,你们三个就得回宫里去。”
承乾失望地撇了撇嘴:“娘,我不想回去,想和娘在一块。”
若水摸了摸他的头,正色道:“傻孩子,娘过一阵也得回去啊,既然这是我们逃不开的命运,除了面对,别无他法。这么晚把你叫来,有些话娘一定要先和你说过才放心。宫里不比这儿,但也不用太过惧怕你的父皇,他也不是天生便是皇帝,这是其一。其二,太傅的课若是无趣,忍一忍便是了,等娘回了宫自有打算。其三,承乾你千万要记住,从此刻起,一定要开始要学会自制,在决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对自己是否有益处,对家人是否有益处,对国家社稷是否有益处,若是没有,甚至有害,即使你再想做,也要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这些可都记住了?”
承乾有些似懂非懂,可还是乖巧地点头答应。
“原谅娘亲,让你这么小就要肩负起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用考虑的期许和重担。”若水心疼地说。
“不会,娘亲教给我的都很有趣。”承乾摇摇头,“娘亲,外面雨下得好大,可父皇和舅舅刚刚走了呢。”
若水似笑非笑:“承乾,你的父皇和舅舅都是极有自制力的人呢,尤其是你的父皇,君主,有所为,有所不为,即是如此了。”
方才自己如何看不出李世民竭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或许他当时最想做的不只是大声地质问自己,甚至想把自己立刻带回宫,可现在并不是自己回宫的最佳时候,所以他忍耐着,想到这里,若水无意识地喃喃道:“年三十?”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承乾听见了,问道:“娘,你过年前会回来吗,好想和娘一起过年呢。去年的时候,娘都跟在父皇身边,忙着大小的皇宫宴席,都没什么空和我们在一块儿。”
若水顿时醒悟过来,却不动声色,低头亲了儿子一口:“好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这时的皇帝与大舅子一起坐在回宫的马车里,李世民闲闲地问道:“无忌,你怎么没坐朕御赐的金辂回去呢?”
“请陛下治臣的不敬之罪。”无忌没有分辩。
“不敬?”皇帝凉凉地笑了下,“你思妹心切,朕怎可怪罪,不过你出现的也真是时候,朕可是很好奇皇后的答案呢。”
长孙无忌依然平静如故:“陛下与皇后原本便是佳偶天成,皇后自然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明知道自己的大舅子今天习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还是继续问道:“说起来,无忌,你可曾见过若水像今天这般模样?”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安静了一下:“臣刚才想起过去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常常抱着若水和臣说,等到天下太平,边疆再无隐忧的时候,便辞官带着全家人回乡间过平常日子,那时若水便回道,如果世间真有个像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她便永远也不出来了。”长孙无忌话语间带着一丝涩然,“其实,若水才是最像家父的那一个。”
皇帝久久没有言语,最后似乎像是在自语道:“若是长孙将军还在,想必不会将若水许配给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