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早晨六点。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 缪虎对两人分开审讯的收获为零。
“怀大参谋,”缪虎将一包香烟推到怀瑾面前, “同僚一场, 咱客客气气地把这事解决了,不要让我动那些粗家伙,不要为难缪某人, 怎么样?”
怀瑾从盒中抽出一支烟,“你得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不是我想得到什么,是你该对党国交代什么, 还要我提醒你吗?”
怀瑾悠悠吐出一口烟, “我对党国自然有交代, 但不是在这儿, 不是对你。”
缪虎冷笑一声,“怀瑾,不要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怀参谋,现在跟我耍横是不明智的,你以为那个傅秋生能有本事把你救出去?告诉你,没门儿!傅秋生不过想抓着毛士人狐假虎威, 毛士人从你进来到现在,一天一夜,根本就没露头!”
怀瑾“呵呵”一笑,“缪虎,知道你为什么干了几年还只是个队长吗?太心急。”
她继续吸着烟, 嘴上讲得四平八稳,心里却是虚的,进了这个地方,再想活着出去就只有一条路:招供。
可她没有什么可招的了,她所知道的,缪虎都已经查了出来,他查到了鹭城,或许也像自己估计的那样,查出了电话中的暗语,再加上董知瑜这一逃,他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和证人去确定董知瑜的身份了。
那么现在他所要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即便自己在傅秋生那里把话说绝了,事情也做绝了,傅秋生依然没有放弃。昨天夜里他出现时,搬出了毛士人,当时她还觉得存在傅秋生情急之下凭空虚构的可能,毕竟,在渝陪时,他说在“清白”和“性命”之间,他选择“性命”,在“性命”和“爱情”之间,他选择“爱情”。可现在知道傅秋生没事,她由此推断,傅秋生昨夜的行为,是毛士人点过头的。
如今毛士人尚不出面也正常,她确实有通共的行为,毛士人也是看菜吃饭,在不确定缪虎掌握了多少具体信息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把自己搭上去。但是他既然参与了,若不给缪虎设置任何阻力,听之任之,等于是让缪虎和青统司爬到了他毛士人的头上,这口气,就算不为她怀瑾,他也是要争一争的。怀瑾现在将全部的希望压在这里。
但事已至此,怀瑾想,如果自己和董知瑜一道儿被定为赤空党,一道儿被判死,那恐怕就只有“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枪声响后,双双化白鸟吧。
这么想好似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生逢乱世,能够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运……只是没有到最后一刻,她还不想放弃,就连傅秋生都没有放弃,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宣判两人的死刑?
她将烟掐灭,轻轻闭上眼睛。
中午十二点。
刘长喜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见董知瑜还是端端地坐着,面前的水和面包碰都没碰,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你们这些女赤空党,就爱把事情整复杂,”说着对两边的人挥了挥手,“带走。”
一时两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她椅子上的锁打开,粗暴地将她拉起,向外推去。董知瑜知道,这是要去刑讯室了。
她渴急了,却并不去碰面前的水杯,不是怕敌人给的水里有毒,他们才不会让自己那么舒服地死去,她是怕上电刑时膀胱中有尿液而失禁,她知道这些刑罚都是怎么回事,她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出丑,让他们看戏。
可是怀瑾怎么样了呢?她被救了吗?她会被上刑吗?
过去的一天一夜,董知瑜没有过多地去想如何脱险,这一天她酝酿太久,以至于过起来无甚新意,可是又有一处不同:怀瑾和自己一同被捕了。
她将自己与怀瑾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越是回忆,就多爱她一分,越是回忆,就也多了一分歉意。
等进了刑讯室,她却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
刑讯架上,白衫长裤,怀瑾双手背在身后,被一副手铐铐在刑讯架上。
缪虎见董知瑜进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指了指怀瑾身边的一座特制的铁架,“还记得这个吗?”他问怀瑾。
怀瑾沉浸在悲绝的情绪中,董知瑜进来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了,先前只想到会上刑,却没想缪虎竟将两人安排在同一间刑讯室中。顺着缪虎所指偏头一看,竟是自己几年前在壹陆零行动中刑审那个赤空党特派员用的十字转盘。
缪虎对怀瑾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十分满意,“刑讯室器材有限,架子只有一副,这不,特意将这个找了出来,就给她用!”缪虎指了指董知瑜,转身走回桌边坐下,又呷了口茶,“二位,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说着朝一旁的手下摆了摆手。
那人将怀瑾手上的手铐打开,让她坐在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同时,董知瑜也被带了过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歌’、‘阙’,”缪虎玩味着,“当年段局长的两枚女将,今儿齐活了!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说说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董知瑜转头看着怀瑾,对方也将自己看着,在王家村匆匆一瞥,到此刻虽不到两天,却像半生未见,而再过两天,也不知是生死两隔,还是黄泉路上继续相伴着走下去。
董知瑜看着她,眼眸渐渐拢起雾气,她不是说自己安全的吗?怎么也来受这皮肉之苦了?怎么才能让她免受这一苦啊?她受了那么多苦了。
怀瑾看着她,眼中泛起了微微的疼惜,那么淡,那么轻,只有董知瑜看在了眼里,看得她自己眸中的雾气也深了。
“‘歌’,”怀瑾开口道,“她是‘歌’,我是‘阙’,对吧?”说完唇角轻轻一扬,给了董知瑜一个苦涩的笑。
“对。还记得当年晦国人霸着这金陵城,欺压我韬国儿女,阙,还记得我俩联手打晦国人的日子吗?”
“当然记得。那年你刚调来玄武一个月,拉着我要一起解救慰安营,那次可恼着我了。”
董知瑜笑了起来,“可你还是去了,我们一起打死了四个晦国兵,救了三十个韬国姐妹。”
“你又弄错了,我们打死了五个晦国兵,你来向我申请行动时,汇报说那里有三人把守,等我去了才发现是五个人,我要是不去,也不知你是不是交代在那里了。”
董知瑜脸上的笑渐渐稀释,好似刚才那一刻灵魂出了窍,这又落了回来。
“杀晦国人,杀汉奸……”怀瑾看着她,又放空了目光,看向她身后的虚无,戛然而止。
缪虎看看怀瑾,又看看董知瑜,见两人都沉默了,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脸,“你俩杀了多少党国志士?现在一并交代了吧!”
怀瑾与董知瑜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说!你俩谁是赤空党!”
沉默,偌大的刑讯室静得出奇,只听得柴火发出的“噼啪”声。
“呵呵,”缪虎一声冷笑,“这最后的机会不要,就要麻烦二位换个地方坐坐了,”他指了指对面并排的两张电椅,“放心,我们国民政府不是那杀人不见血的晦国军部,”说着指了指刑讯架旁地上的一滩血迹,“民国初孙总理就不准咱政府动用那些酷刑了,你看,昨天这个赤空党,大概以前让晦国人把肺给打坏了,才上这转盘转几圈,就吐了这么些血,没用了。”
说话间两人已被分别拉至两张电椅上,手、脚、脖子都固定了住。
“董知瑜!”缪虎在刑讯室另一头喊着,“再问你一次,怀瑾是不是赤空党?”
她已闭上眼睛,不再作声。
一旁刘长喜旋开电流,怀瑾紧紧闭上眼睛,却听身边电椅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声,就连松动的金属部件都发出高频率的颤动,她本能地想扭过身去抓董知瑜,却动弹不得,自己被牢牢固定着。
“停!”缪虎喊道。
董知瑜垂着头,嘴角溢出白沫来。
怀瑾张开嘴想要唤她,却喊不出声音来。
“怀瑾!你是不是赤空党?”
“不是。”她咬牙切齿地回道。
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身体,她失去了听觉,董知瑜却挣扎着抬起头,虚弱地喊着:“怀瑾……”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切静了下来,脑中的“嗡嗡”声没了,缪虎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怎么样?开胃菜还习惯吗?轮到我们的董小姐了,怀瑾,你倒是说说,董小姐是什么身份?”
“她是赤空党。”怀瑾平静地说道。
董知瑜心中一惊,顿了顿,突然嘶喊起来,“怀瑾!枉我对你一番苦心!……缪虎!她才是赤空党!怀瑾是赤空党!她要去江北!她想逃走!”
“缪虎,董知瑜是赤空党,我可以给你证据,我也可以给你我不是赤空党的证据,我去江北,就是在她逃走前去抓她,而她的同党,已经全部让她送走了。你如果继续扯着我不放,继续对我用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将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怀瑾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刚才在电椅上想要伸手抓住董知瑜的那个瞬间,是她最为绝望的时刻,那个时刻,自己被牢牢固定住,就像目前的局势,若自己被钉牢在这间刑讯室,就永远没有转机,只有自己安全了,从这里走出去,才能帮助董知瑜脱离苦海。而董知瑜在短短一瞬后的配合,让她知道,她们永远是最有默契的搭档。
“这位董小姐未免太过夸张,谁信?缪虎,你信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传了进来,伴随着皮鞋的脚步声。
只见缪虎“唰”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厅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