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传来了人群的欢呼声。
阿列克将一只手遮在额头前,然后努力的向着公园的方向眺望——那里的地勤人员正奋力的扭动着绞盘,帮助浮空水母抵御风暴,还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正在穿过周围四散的人群,急速的向场地中央的方向驶去。
驾车的车夫半站在车厢的顶部,被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他扯动着手里的缰绳,大声呵斥着前方那两头拉车的虎狼兽。
钢铁履带从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倾斜而过,铲起大片的泥浆,侧滑的车厢还未停稳,一个身着白色军装的人影就从里面一跃而出。
那人冒雨站在越野车的前方,指挥着地勤人员的行动,不时高声的下达命令,拉车的虎狼兽蹲在他的身后,看起来惨兮兮的,就像两只蹲在水龙头下的猫咪。
紧接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出现在了刚刚停稳的车厢侧面,撑起的伞布遮住了下车之人的脸庞,不过从那曲线毕露的身形上可以看出,这人应该是一个女人。
经过几轮的调整,浮空水母终于绕过了那一大片林立的烟囱,朝着公园的方向飘来。
阿列克稍稍的松了一口,浮空水母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自己马上就能安全的降落了,可就在这时,阿列克突然感到缠在手腕上布条猛然间拉紧了……
不好!
他迅速的低下头,那块原本在自己身前摆动的铅块现在已经看不不见了……
风暴在这一刻转向了。
在地面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浮空水母翻滚着被绳子拽着在空中绕场半周,然后向着公园的另一头冲去!
浮空水母对空发出了一声尖啸,那声音在阿列克听来是如此的绝望,就像父亲的热气球忽然漏气时一样尖锐。
“不,宝贝儿!我们马上就要安全了!”阿列克焦急的大喊道。
可这只浮空水母已经被拽来拽去太多次了,它的气囊开始剧烈收缩,一根根触手就像受惊的响尾蛇一样盘了起来。
阿列克闻到了空气中氢气的味道,如同苦杏仁一般,他开始下坠了……
不过狂风还在托举着他们,风暴肆意的玩弄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浮空水母就像废纸团一样被卷的到处翻飞,而阿列克被扯在它的身后上下颠簸。
他们现在已经比空气重了,但在这么大的风里,哪怕是给礼帽系根绳子也能当风筝放。
绳索的另一端,地勤人员无助的看着他们,缆绳从那个身穿白色军服的人的头顶甩过,他赶紧低身躲避,如果现在再将绳子拉近,那浮空水母就会一头栽在地面上。
突然,那个撑伞的女人朝这个方向跑来,她一手拢着嘴,高声呼喊着什么……
阿列克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在这么大的暴风雨中,他实在是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现在的他就像骑在一匹发狂的公马背上。
浮空水母被狂风裹挟着,正朝着一座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冲去。
怎么办?怎么办?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丢下的压舱物。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在阿列克的眼中正变的越来越清晰,照这个速度,他和这只浮空水母很快就会变成两团肉泥了,而且是摊的很平整、能夹在面包中的那种……
“现在唯一能丢弃的就只有我了……”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蹬下了脚上的马靴,又脱下厚重的湿漉漉的外套,一把扔了出去。
他的行动起作用了......
浮空水母在撞上十字架前的一瞬间又升了起来,骤然失去的温暖让阿列克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
“如果再这么下去,自己和浮空水母撞进某座建筑物中是迟早的事情,比起与石头间的硬碰硬,还是摔在泥浆中生还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而且去掉自己这个负担后,浮空水母很可能会重新升起来……”
想到这里,阿列克开始尝试着摆弄起驾驭装置来,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开安全带。
当然,那该死的地勤在给阿列克系安全带时,可没想过这个孩子会在空中解开它们。
雨水把皮带都泡涨了,绷的紧紧的,就像母马的屁股一样,很显然,那个地勤更担心的是阿列克因一时紧张会从座椅上掉下来变成一团垃圾。
“该死!”
阿列克揉了揉疼痛的手指,他的一片指甲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崩开了一道小口子。
身上的安全带依旧微丝不动。
就在这时,阿列克看到了头顶上的绳结——那个连接飞行兽与缆绳的绳结!
如果能把浮空水母放开,也许它还有足够的氢气带自己到安全的地方去……
浮空水母又在靠近地面了,挂满水珠的房檐擦过阿列克的脚心,他抬起手,摸到了头顶上那形状有些熟悉的绳结。
只不过是个反手泊船结……阿列克想起哥哥约翰曾告诉过自己,飞艇上的损管兵们经常打这种水手结,而且在父亲的热气球上,自己也同样帮忙系过!
阿列克蜷缩着身子,用近乎冻僵的手指艰难的解着固定缆绳的绳结,屁股下的皮制座椅划过湿漉漉的屋顶,发出刺耳的响声,听上去就像在急刹车一样,阿列克甚至闻到了一股皮革所独有的糊味儿。
他终于解开了绳子尾端的活扣,整个绳结都松开了,在重力的作用下,绳索犹如活物一般扭曲甩动着从钢环里飞速的脱了出来,擦破了阿列克来不及缩回的手指头。
随着近百米长的浸满雨水的麻绳被抛了下去,浮空水母彻底的升了起来,从距离地面十几米的高度飞出了维多利亚公园。
一根黝黑的烟囱刚刚从浮空水母的气囊边经过,高温的浓烟遇到冰冷的雨水,不时的爆裂出点点煤灰。
阿列克屏住呼吸,他的眼前闪过了这样一幅画面:雨点落入烟囱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滴在下面燃烧的煤堆上,在火焰中变成蒸汽,托起了四溅的火星,点燃了自己头上那个充满氢气的气囊。
幸好,一阵大飞及时的吹过,将他们从烟囱的旁边推开——几秒种后,浮空水母已经彻底越过了维多利亚公园最北端的建筑群。
阿列克越升越高,他能看到场地中央的那群人正激动的互相拥抱在一起,黑色的雨伞也被丢弃在了水洼中,那个原本躲在伞下的女人正站在瓢泼般的大雨中,朝着这个方向鼓掌,就像在祝贺自己一样。
“搞什么……你们有什么可高兴的,现在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挂在半空中的人是我……”阿列克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吮吸着破了皮的手指。
当然,现在的他还处在风暴中,和一只饱受惊吓的浮空水母捆在一起,他们正在飞越城市的上空,这里只有少数的几个地方适合降落。
阿列克拍了拍脑袋,“自己该怎样让这个…呃,林恩先生的那个代号是怎么说来着?对,沙雕…沙雕浮空水母降下来呢?”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这个词汇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阿列克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词汇在此刻用在这里正合适。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气囊,自己没有办法能让浮空水母主动放气,手边也没了任何可以抛弃的东西,他回忆着哥哥给自己讲过的军中往事,以前有过驾驶没有缆绳的浮空水母还活着回来的人吗?
“不过……至少自己还在飞,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那些军人们肯定会因这次壮举而认可自己的……当然,除了那个女人……”
一想到自己的母亲,阿列克本就冻得发硬的脸颊,顿时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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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白色军装的男人捡起泡在水中的雨伞,抖落了上面的泥浆,然后快步来到女人的身边。
看着浑身近乎湿透的女人,军官的眼神中透着难以遮掩的失望,他皱着眉头,用不满的语气说道:“佐伊拉博士,请您体面些,小心不要感冒了,您的身体不仅属于您自己,更是整个帝国的宝贵财富……”
伞下的女人挽起耳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她对军官关切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风雨中那个渐渐飘远的身影。
“他叫什么名字?”
“谁?”撑伞的军官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男孩!”女人回过头,柳眉倒竖,“你是饭桶么?!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看出点什么吗?!”
“…明白了,我立刻派人去调查!”回过神来的军官立刻将手中的雨伞塞给了女人,然后一头扎进茫茫雨幕之中。
周围的地勤人员纷纷的躲进了帐篷,但这个女人依旧站在场地中央,遥望着远方。
在这深秋的冷雨中,那双翡翠般碧绿的美瞳注视着天际渐渐泛白的云层,其中折射出的却是如同盛夏农户丰收时的喜悦,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