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厚到薄,从大到小,从缎子到棉布,从大被子到小毯子……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红色,塞满了还有着新木味道,本就不怎么大的柜子。爸爸妈妈嘴上说着“听你的,就简简单单的,从前那些老规矩就不讲了!现在谁家没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呢?弄了你们年轻人也看不上,放在新房里还占地方……”
这些顺从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却还是闷不吭声地准备了许多细碎的嫁妆来,比如眼前这些寝具。“这些都是我跟你李阿姨千挑万选做出来的。她是行家,用了最好的料子,挑最时新的花样,里面的绒子都是阿姨亲自把关的!”妈妈说,石娇娇想着将手插进一层被褥之间,缎面的触感很凉滑,许是用料太足意了,压在手臂上沉沉的。
走出房间,堂屋的角落放着两三个大小不一的纸箱,里面尽是些颜色喜庆的装饰品:或者是红双喜剪纸,或者是细致的拉花,或者是两眼弯弯的白胖童子……那天爸爸和小戴把这些箱子抱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到日子的时候,把店里小年轻都叫来,给我们娇娇弄个顶漂亮的房间!”
亲戚朋友也邀请到位,连几乎不来往的叔伯舅姨都热情地表示,从小就没见的女孩子,她的婚礼一定来参加。唐家的准备工作就更不必说,唐母自儿子婚事敲定之后,几乎放下了手里一切事情,满心只装着这一桩。和石妈妈的联系打开了来往的局面,她仿佛多了位同心同力的战友,有什么进展都会分享过来。看起来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着婚礼举行。
石娇娇今天必须跟唐建宇见一面,他的困难在电话里听不出真章,要见面才能判断。
出门前,石娇娇在门前的小径上,仔细端详了一眼这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从租房时的破旧平房,到如今这栋门楣鲜亮的精致住宅,是石家人如蚂蚁筑巢般的长久努力。这栋房屋整个变化的过程,正像石家这几十年来生活的缩影,进程不快,有时会静止甚至倒退,但整体趋势一定是向上的。
通了电话石娇娇才知道唐建宇这几天没有回家,寄宿在研究院附近的单身同事家。他说这样只是为了方便,却更让石娇娇担心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约在大学附近见面,没有多少时间交流,因为事情还没有解决。“工作室那边我去过了,把流程、场地以及必要的材料清点核对了一下,你不要操心。”石娇娇站在银杏树下说,斜对面就是午后安静的大学正门。
“娇娇对不起,所有事情都丢给你,我……”唐建宇沮丧地摊了摊手,石娇娇看着他发青的下眼睑,还有平时总是干净光洁此刻却冒着杂乱胡茬的下巴,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穿过树冠的日光,被扇形的树叶分割成细小的光斑,投到石娇娇蓝白相交的条纹连衣裙上,她的表情格外温柔,仰脸看着唐建宇,直白的问:“严重吗?”
唐建宇舔了舔嘴唇,看了石娇娇很久,干涩地笑笑后垂下头,道:“实际上挺棘手的。”石娇娇的眼神晃了晃,松开咬得通红的下嘴唇,道:“我很担心。”“我知道,我知道。”唐建宇点点头,“呼……”石娇娇嘟起嘴,也不管两人正站在学生来来往往的路口,抱住唐建宇的胳膊,说:“说说嘛!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让你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吧!”
呵,对啊,为什么要跟她逞强呢?除了她,这世上大概没人见过更狼狈的自己了。
唐建宇提起胸膛,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以尽量简洁的叙述交代了面临的困境:他新发的论文现在被人指控全篇剽窃。目前指控人得到了国际同行的支持,这其中还包括对他爱护有加的瑞士恩师。
雪上加霜的是,他所投递的期刊在收稿之后,也跟进了这件事情,发出了一篇简短却偏向明显的情况说明,说明期刊同时收到的两位作者几乎完全相同的投稿,中国唐姓学者的投递时间要晚四十八个小时……
“情况就是这样,事实不可能捏造,但确实会被掩盖。”唐建宇抿住了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石娇娇一手按着胸口,好半天才提出最直接的问题,难以置信地说:“那个老头,不,你博士时的导师,我总是听你亲热地提起他,在你的描述里,他那么爱护你的天赋,了解你的品质,我甚至以为他是和杜老一样德行高洁的宗师,那他……怎么会非但不替你说话,还推波助澜呢?”
唐建宇耸耸肩,面色无澜地说:“我也不知道。”其实这里有一个太容易引人联想的关节,他这篇研究方向冷僻,切入点偏狭的论文在成形阶段,除了团队里同僚,交流最多甚至直观地阅览并给过评价的人,就只有学术造诣极高,拥有唐建宇绝对信任的他。事已至此,唐建宇仍旧不愿恶意地揣测那位老人。
这篇论文是如何产生,清白与否,不仅唐建宇,太多人都心知肚明。即便公理因声音微弱被一时掩埋,唐建宇只求内心清明,个人背负一个污点他并不在乎。他有更深层次的担忧:第一是不能容忍黑白被任意涂抹,小人得逞。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在深层次的数论领域,国内的研究成果极少,全球学术界内完全没有话语权,他们的声音几乎被忽略不计。
如果这次唐建宇被盖上了“剽窃成果”的罪名,所有在这个领域努力着的,还没有成果的中国数学家们,会因为跟他一个国籍,可预知地要分享这个“污名”。那原本微弱的声音,在国际数学界会完全消失,这个打击对于国内高等数学的发展是沉重的,更是唐建宇最难以承受的。
这些深重的焦虑唐建宇很想吐露给石娇娇,但他却不能再在这张紧张过度的脸上,增加担忧了,怎么忍心?
石娇娇中学起数学就很弱,到大学的高等数学,更是全靠硬啃例题勉强过关了!她对唐建宇的专业确实一窍不通,连p-进数是什么都不知道!可石娇娇了解突发状况,一个危机对各方面的影响,从个体到团队甚至整行业……她本来就习惯全方位的考虑事态的发展。除却数学的部分,她甚至能比唐建宇想得还要周密。
因为这样,即便唐建宇咬住了话锋,石娇娇脸上的忧虑还是在加深。不过区别唐建宇的心怀宽大,石娇娇的焦点只在于唐建宇:这会毁了他的事业,而他这样深爱着自己的学科。该怎么办,我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该怎么办呢?(未完待续)